作者:一树的花
顾莲沼站了起来,而后低头立在墙侧,像是彻底融入了空气,对柳元洵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淩晴只将这一切当作小打小闹,反应过来后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一刻钟后,她抱着一大摞衣服走了进来,这些服饰色泽艳丽,配饰繁多,就连束腰的腰带上都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
柳元洵平日里爱穿素净的颜色,所以色泽深重的衣物基本都是新的。
淩晴将衣服堆在床上,问道:“顾大人,你喜欢哪一件啊?这件怎么样?”
她挑得是件澜夜黑的长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白莲,雅致又华美,倒也符合场合。
顾莲沼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道:“都行。”
选好了衣服,淩晴又挑了搭配用的腰带和靴裤,将它们塞到顾莲沼手里,推着他进了耳房,“顾大人快点换,换完了衣服还得重新梳头呢。”
到底是王爷的衣服,衣料细腻非常,长袍上用不甚明显的银丝绣着大朵白莲,衣袍垂落时,纹样并不明显,但在走动间,莲花纹却会随光线变化,灿灿而动,奢华异常。
顾莲沼换衣服时很是利落,可当迈步出门时,却莫名有些紧张。他不甚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处的黑色貂毛镶边,深吸一口气后,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屋外不过就那三个人,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最中间的柳元洵。可等他刚看清那一抹极淡的浅红后,又迅速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头。
“真好看啊!”淩晴有意缓和气氛,特意问柳元洵,“主子,您觉得好看吗?”
顾莲沼向来不太喜欢淩晴,倒也不是讨厌,只是觉得她整日叽叽喳喳太过吵闹。但这一回,淩晴的话竟也有了一种魔力,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嗯。”柳元洵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顾莲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可下一刻,柳元洵又说话了,“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素净了,将那条皮革制的黑腰带给他,中镶红宝石的那条。”
淩晴应了一声,将腰带递了过去。
王爷的饰物多半是为了华丽美观而造,看着固然好看,但内扣很多,顾莲沼接是接过来了,却因不甚熟悉,久久无法合扣。
淩晴正要去帮忙,却被顾莲沼拒绝了,“我不习惯旁人近身,腰带就算了吧。”
淩晴下意识看向柳元洵,就见他正看着顾莲沼,神色复杂,眼中似有怜惜,也有不忍。
“您来吧,主子。”淩晴对自己机灵的脑袋瓜佩服不已,她把腰带递给柳元洵,说道:“顾大人不习惯旁人,可一定习惯主子您呀。”
柳元洵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当他瞥见顾莲沼明显消瘦的侧脸时,还是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从淩晴手中接过了腰带。
过了生辰,也算是各奔天涯了,他又何必连最后一丝情面都不留呢。
随着柳元洵走近,顾莲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明明再近的距离也有过了,可仅仅分别了六天,再次靠近时,柳元洵的气息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平日里的柳元洵看起来柔弱,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轻易就能将其整个身躯护住。可当柳元洵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时,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和自己差不多高。
纤白的手指环住他的腰身,片刻即离,虽没直接碰到他,可这距离却也近得叫人紧张。
柳元洵扣好腰带,绕到顾莲沼身后坐下,淡道:“好了,梳头吧。”
第85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出发了。
因为带了妾室,身旁又有洪福派来的两位公公,再加上宫规严苛,对入宫时的随侍人员数量有著明确要求,淩亭和淩晴便不能跟着去了。
淩亭小心地将他扶上轿子,又对两位公公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轿子渐行渐远。
距离上次与顾莲沼同乘一辆马车,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气氛也大不相同了。
相亲相知的好友逐渐走上陌路,总是件叫人难过的事情,柳元洵的心里也不大好受,所以闭眼静静坐着,不看也不说话。
顾莲沼视线低垂,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就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他睡在侧房,一直竖着耳朵听柳元洵房里的动静,可什么也没听见。
直至日光微熹,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与柳元洵之间的疏远,其实一开始就是误会不是吗?
或许是他的试探触到了柳元洵的逆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柳元洵误会他了。
人总有碰不得的禁区,他其实也应该理解柳元洵的态度。换个角度想想,倘若有人触犯了他的雷区,他的反应或许比柳元洵还要激烈,甚至可能当即动手。可柳元洵没有,柳元洵还询问过他,向他确认过,不是吗?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有错。他可能是……可能是被柳元洵长久的宽纵惯坏了,所以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转变,情绪上头,这才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
他不愿去想往后的事,也不太想面对误会解释清楚后的结果。自从意识到他与柳元洵的疏远仅仅源于一场误会,他就只想把这事解释明白。
可他心里依旧憋着一口气。
不是愤怒,是委屈。
即便是误会,柳元洵那一瞬的眼神也实在伤人。他本来一直处在被呵护、被体贴的位置上,可仅仅因为一个误会,就被柳元洵毫不留情地冷待了,这其中的落差叫他实在难受,更无法低头。
可他又忍不住悄悄为柳元洵找藉口,毕竟柳元洵也不知这是误会,或许在他心里,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秘密呢。如此一来,那样的态度似乎也情有可原……
马车里安静了约莫一刻钟,顾莲沼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厉害,“那天的事,是我……”
柳元洵冷漠的眼神如同横亘在心口的刺,让他实在难以说出后面那句“是我的错”。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情况,所以擅自揣测,想从你的反应中判断些什么,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假意演戏的时候,他从未服过软,因而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彷佛有人按着他的头,掐着他的嗓子,强迫他说出来的一样。
可顾莲沼没办法让自己的态度变得更好了,柳元洵一次次的纵容,将他摆在一个“被宠爱着的”位置上。哪怕意外跌落,可过往那些真切的宠爱,还是让他从心底相信,只要误会解除,他和柳元洵还能像以前一样。
所以,他能轻易说服自己,让自己主动低头解释,可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向下走一步,柳元洵一定会伸手接住他。
可柳元洵没有。
他没睁眼,也没说话,仿若一个字都没听见。
自尊这东西,面对越是在意的人,就越难低头,每向下迈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若是低头后得不到回应,更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一样羞耻。
顾莲沼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仅仅是遭遇冷遇,眼眶便开始发热。他闭了闭眼,再次重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依旧闭着眼,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不愿听他解释,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如针一般扎进顾莲沼心里,满腔话语瞬间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柳元洵的脸,又被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刺痛。
此刻,沉甸甸的自尊堵住了他的喉咙,可理智却在催促:说啊,快说啊,既然已经开口,那就一次性解释清楚。柳元洵信不信是他的事,解释与否是自己的事,把话说清楚,他也算尽力了不是吗?
顾莲沼重重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吃力,“那你信我吗?你要是相信我,那之前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我和你,还是朋友吗?”
柳元洵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已想好了说辞,可在看到顾莲沼神情的那一刻,那些在理智规训下想出的最合适的话语,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莲沼。
无论是他消瘦沉郁的面容,还是那小心翼翼、彷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神情,都让柳元洵首次因顾莲沼生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情感。
柳元洵很清楚,顾莲沼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更清楚,顾莲沼能低头,已然充分证明这段感情的份量早已远超他的面子与偏执。
这让柳元洵开始犹豫,开始思考有没有更妥当、也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比如将话说开,让顾莲沼安心走自己的路,也让这段友谊得以留存。
顾莲沼在他睁眼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又迅速抬起,和柳元洵对视着。
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或许已经红了,也清楚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在这一刻,他没想过掩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元洵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多可笑。柳元洵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软的人,可他如今却要依赖他的心软,找到承接自己的手。可他不敢移开眼,他怕自己这一躲避,可能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阿峤,”柳元洵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但这点柔和刚刚让顾莲沼的心里蹿起一点希望,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浇灭了,“我们曾经确实是朋友,但以后不是了。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也相信你是为我好。但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和你并不适合做朋友。”
柳元洵看着僵在座位上的顾莲沼,虽心有不忍,可还是硬起了心肠,“你很出色,也很有天赋,更帮了我许多。但你终究是个哥儿,哥儿与男子并不适合做朋友。关系太过亲近,对谁都不好。”
“什么意思……”顾莲沼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我疏远,不是因为那天的事,而是因为我是个哥儿?!”
柳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相较于用误会来疏远,身份上的差异,或许能让顾莲沼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找了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顾莲沼语速加快,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如果你觉得距离太近,我们可以保持距离,没必要……”
“有必要,”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改变策略,狠心地斩断了他的希冀,“根本不是距离的问题。因为皇兄的旨意和他对你的态度,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所以对你诸多忍让。但现在已经还清了,我不想再……”
他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不想再容忍下去了。”
“容忍……”顾莲沼像是被淩空抽了一鞭,面容都扭曲了,“你把过去……当作容忍……”
柳元洵知道这番话有些伤人,可又不得不说。起初,他以为顾莲沼会就此与他疏远,可顾莲沼的执着超乎他的预料。他越是留有余地,就越难拉开距离,到头来又是连累。
他原以为这句话说出口后,顾莲沼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追问了。
可顾莲沼依旧咬着牙,颤抖着声音问道:“除了亏欠,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真心?”
听着他几乎要泣泪的腔调,柳元洵很想闭眼逃避,可被顾莲沼那双依旧存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感到了无力,只能艰涩地开口:“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他甚至在心底哀求起了顾莲沼,希望他不要再问下去了。他希望这场单方向的伤害可以尽早停止,他不想让顾莲沼再承受额外的痛苦。
“短吗?”顾莲沼怔怔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我却觉得,这段时间,比我的前半辈子都要漫长。”
更确切地说,不是时间漫长,而是这段时光格外清晰。只有在这段日子里,他才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柳元洵的心猛地一颤,心口处传来一阵闷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同一团酸涩的雾气,弥漫在心头,刺激得他眼眶也有些潮热。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些,行吗?我……”顾莲沼的声音又轻又缓,柳元洵头一回在他身上看见了脆弱和疲惫。
“对不起。”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柳元洵终于觉得压在心头的负疚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阿峤,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你会有光明的前程,也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顾莲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湿润。
柳元洵咬了咬牙,再次说道:“对不起。”
他不想在顾莲沼面前显得心虚,也无法逃避那双饱含痛苦与期待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顾莲沼,眼睁睁看着他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陷入一片死寂。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远远超出了顾莲沼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马车里彻底陷入了寂静,柳元洵第一次在这无声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闭着眼睛,静静数着时间,待到马车停下,他几乎是逃一样地掀开了帘子,下马车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可他走得太过匆忙,也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缓缓抬头望着他背影的顾莲沼。
在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顾莲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取代沉沉死气的,是几欲将人吞噬的怨恨与不甘。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那些留不住、求不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任凭你哭泣,哀求,说尽好话,都不会换来半分怜惜与同情。
会走的人,总要走。
可凭什么呢?
他一开始就努力保持距离了,不是吗?他一开始就给过柳元洵机会了,不是吗?他从不主动靠近,甚至总是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明明已经尽力避让,留出了足够的余地。可为什么,柳元洵还是要来招惹他呢?招惹之后,又为何要将过去的一切全盘否定?
是柳元洵娶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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