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媒先生 第28章

作者: 标签: 近代现代

他的语气是一种通知,又仿佛在宣判着什么,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仲彦秋,想在那张脸上寻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但是没有。

他看到那两瓣浅淡得没有太多血色的唇慢慢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双深沉却又澄澈的眼睛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仲彦秋抬头看着他,又像是站在极高远的地方俯视着他。

“所以你还年轻。”他听见仲彦秋这么说着,仿佛在叹息,仿佛在感慨。

年轻到还能自大傲慢地说着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算计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选择与掌控,也不过是披着偶然外皮的必然。

仲彦秋看着宫九,这还是个年轻人呢。

真是太好了。

他这么想着,眸子里的笑意似春日里桃花飘坠碎了一池绿水,没有半点负面情绪。

“……你……你就等着陆小凤敲门吧!”

于是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宫九对着油盐不进的仲彦秋失了一贯风度面红耳赤跳脚又无言以对,只能恨恨丢下两句狠话拍桌子就走,姿态狼狈像极了落荒而逃。

仲彦秋桌上把险些滚落的茶杯扶起,低低地笑出声来。

年少气盛啊。

第二十三章

仲彦秋离开茶楼回了住处,半分没有被宫九打扰到自己的情绪,路过西园的时候还绕了个路去称了几两荷叶糕——本来是想要买桂花糕的,奈何店家存着的糖桂花用完了,于是便只卖应季的荷叶糕荷花饼了。

他拎着荷叶糕往自己暂住的院子走,大片的荷叶包着荷叶糕,刚出炉的糕饼正热着,诱人的甜香气从荷叶包的缝隙里往外窜,走了一路,香气便淌了一路,身后的小乞丐咬着手指跟了一路。

仲彦秋走,他便走,仲彦秋停,他也跟着停,也许是生来便有些痴傻,小乞丐只会直勾勾盯着仲彦秋手上的荷叶包流口水,瘦瘦的孩子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干净。

仲彦秋回过头去看他,那孩子就眼巴巴地瞧着他,像是眼巴巴瞅着肉骨头的小奶狗。

“拿去吧拿去吧。”仲彦秋无奈地把手上的荷叶糕给了这意料之外的小尾巴,两手空空回了小院里。

时已黄昏,云霞染赤的天映着燃了满城满树的木棉,似乎空气里都镀着一分暧昧不定的红,隔壁院子里的姑娘在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也许是当地的民歌,仲彦秋听不懂歌词,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好听。

夕阳把影子拖得老长,影子被起伏凹凸的青石板扭曲出奇异的形状,竟有些看不出是人的影子。

空气在这一瞬间粘稠得像是醇酒醉人,仿佛坠入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仲彦秋在前院梧桐树下支起了小桌,六子给他准备了很好的酒,放在很大的冰盆里,酒是用西域的琉璃瓶装着的,细颈的瓶子晶莹剔透,用杨梅塞着瓶口,喝的时候把杨梅往瓶子里一捅,掉进酒里的杨梅汁水四溢,连带着酒里也掺杂上了水果的鲜甜。

西园送来了他订的菜,冷热各四盘有荤有素并着点心八样热汤一份,放在两个食盒里带来,装热菜的食盒最下头是炭火,是以拿出来的还是热的。

酒尚未开封,已经有酒鬼循着味道敲响了小院的大门,那来的人最是没脸没皮,不等主人家开口招呼已经很是自觉地坐了下来,一口酒下肚砸吧砸吧味道,还要抱怨一句酒不够烈,叫着要吃南园的白灼螺片大三元的大裙翅,亏得仲彦秋脾气好,才没被人给打出去。

不过说起来,这嬉皮笑脸的酒鬼不管跑去哪里,落魄成什么样子,也总是主人家的座上宾。

谁叫他是陆小凤呢。

所以仲彦秋也就忍了他那狼吞虎咽毫无礼数可言的吃相,还给他盛了碗汤往下顺顺免得噎到。

陆小凤吃的双颊鼓鼓,仰头咕嘟咕嘟把汤一饮而尽,然后往桌上一趴长长舒了口气,“活回来了。”

“你几个时辰前还不是这样的。”仲彦秋打量了一下陆小凤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叫人去烧热水给他洗漱。

“几个时辰前是几个时辰前,现在是现在。”陆小凤给自己倒上酒有滋有味地抿着,“几个时辰都够几百只小鸡脱毛了。”

“谁又这么闲的没事找你的麻烦了?”仲彦秋也倒了杯酒,酒色澄黄,带着丝丝缕缕杨梅的红,“青衣楼不是刚刚消停下来吗?”

陆小凤摸着下巴摇头道:“我这次可是撞上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可怜我这刚买的新衣新鞋啊,就这么糟蹋了。”

“你还有功夫关心你的新鞋新衣服,说明这东西还是没那么可怕的。”仲彦秋说道。

陆小凤苦着脸叹气,“我若是不关心一下我的衣服我的鞋,就又得担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要被咬掉了。”

要是青衣楼他还能换以颜色把对方戏耍一番,但这次撞上的,非但没有半分道理可讲,他还只能抱头鼠窜任打任骂不敢还手。

把时间倒回到几个时辰之前,那时候陆小凤带着江重威跑去看伤,他知晓这事情不简单,也就没有去普通的医馆,而是带着江重威跑去了黑街。

黑街不是什么好地方,离了南王府后七拐八绕好久,绕进靠近城墙根的小巷子,破败窄小的巷子开着一家家小小的店铺,夏日里门庭冷落。

墙根睡着浑身臭气的闲汉,街角坐着赤着上身赌钱的男人,这里和南王府,就像是两个世界。

但是陆小凤和江重威都知道,在这里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如果得罪了他们,那么在这五羊城里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是举步维艰。

巷子底开了家苍蝇馆子,伙计说着一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南方言,大锅里煮着的肉羹散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妙香气。

江重威对这里并不陌生,那种肉羹的香气,只要闻过一次就再难忘记。

“要是往日我到了这里,不吃个三五碗是不肯走的。”他这么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落寞的神采,仿佛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时的落寞。

“你现在若是想吃,吃个三五百碗也没人管。”陆小凤嬉笑道,“不过我可不请客。”

难过的时候有个朋友愿意陪着,心里总会好受一些,江重威勉强笑了笑,摸索着扶着桌椅坐下,“那就要一碗吧。”

他们一落座,伙计便从大锅里舀了两碗肉羹送上来,陆小凤把勺子递给江重威,又引着他找到碗的位置。

看不见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困难的,尤其江重威刚刚失去了眼睛完全没适应过来,勺子举起来却找不到嘴巴,手一送碰着的却是鼻子,他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拳头握紧落在桌上,压抑着愤怒与不甘。

陆小凤也放下了勺子,他本来是很饿的——自从收到那封来自“江重威”的信后他日夜奔袭不停,今天一天就只吃了一块干巴巴的饼子,要灌着水才能吞进肚子里去,但是看到自己的朋友这般模样,他的胃里就像是被塞进了沉甸甸的石头,非但感觉不到饥饿感,还觉得又涨又疼,难受得让他想吐。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坐在这里却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冲着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伙计立刻陪着笑脸走了上来,问他有什么事情。

陆小凤是来找他的另一位朋友的,如果说这五羊城里谁还能找到一位足够高明的大夫,也就只有这位朋友有这个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