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信箱 第50章

作者:它在烧 标签: 业界精英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有的恋爱吧,特别刻骨铭心,但也只适合刻骨铭心,要是最后委屈自己,那是万万不行的,像你谈恋爱谈这么伤神伤自尊,那简直太亏了!”

  仲居瑞说:“你大概是被父母朋友的爱包围长大的吧。”

  严夕不知道怎么话角拐到了这里。

  “我有一个不一定准确的观察。凡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自信,敞亮,谈恋爱也有气贯长虹的姿态,你不爱我,那我就不爱你好了,他们受的委屈也只是小跌小撞的委屈,他们经受的爱的教育,最后还是会把他们指引到另一个自信敞亮的人那里去。这种感觉,是我这样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习得的。”

  严夕问:“那你是怎样的人?”

  仲居瑞说:“我是个…小时候没吃过麦芽糖,以为长大也不会再需要,结果尝过一次就成瘾的人。”

  仲居瑞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了,他指着前面的路口拜托严夕在前面放下他就行。

  严夕目送他下车,看见仲居瑞的背影,挺拔端正。她窥见了仲居瑞皮相下的另一面,但那一面清清楚楚写着生人勿扰。

  也许仲居瑞心里还是一个小孩,你没办法跟一个小孩讲道理,让他为了尊严,为了也许更好的巧克力糖太妃糖,去放弃他执着的麦芽糖。对那个死小孩来说,手上拿过的东西太少了,有过的麦芽糖就是全部的世界。

  他只是倔强地等着麦芽糖。

  仲居瑞回溯自己的人生,其实他一直没有安全感,婆婆已经做得够好了,可是他也只是表面上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的时候想到自己不够阳光,甚至会对婆婆产生愧疚的心情。他内敛,不善交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他敏感,但又重感情,有的时候老好人,宁可自己吃点闷亏,也不想身边人离开,但他又很矛盾地和身边的人保持着距离,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先放弃。

  在失眠的夜里,仲居瑞无数次自剖。把过往抽丝剥茧,把自己当成一个陌生人评头论足。他甚至觉得裴煦的离开虽然让他心痛,但也让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在他内心最最阴暗的地方,他从来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幸运。

  他一直很明白自己的性格缺陷。

  他走在路灯下,地上忽明忽暗。他又想起他爸仲建兴了。小时候,被外婆接走的那天,他的继母给他收拾东西,他的脏衣服单独放在一个搪瓷盆子里,从来不跟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放洗衣机里洗。仲建兴知道却从来没有说过。继母用一个塑料袋兜起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随随便便塞进一个更大的背包。他那时候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衣服太脏,所以到婆婆家后格外爱干净爱收拾,只是后来他也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了。外婆不肯进仲建兴家门,站在门外牵他的手,他回头看门缝逐渐缩小,仲建兴没有走出来送他。没有告别,有父亲的人生就告一段落了。长大后,他对着仲建兴再怎么虚张声势,他都明白,其实他没有完完全全走出来。

  仲建兴为什么不爱我?想过,没想出答案。

  但把一切性格缺陷归因于童年未免显得懦弱。仲居瑞总不肯心甘情愿做弗洛伊德的信徒。

  这天他在楼下徘徊了很久,回家洗完澡就感冒了。他有两三年没有头疼脑热的,没想到这次着凉之后病毒来势汹汹,后半夜在家烧得头重脚轻,不得不请病假,说周日去不了。

  仲居瑞烧得嘴唇发白,退烧药怎么都不管用,勉强起来穿着衣服打车去医院挂急诊。

  裴煦有几个比较活跃的微信群,都是他关系好的大学同学,什么专业的都有,平时在里面胡说八道。

  半夜两点多,其中一个群里忽然冒出几十条未读。他点进去,看见里面在讨论一个程序员猝死了。

  “120抢救无效,送来我们医院急救科做心肺复苏。”

  “真死了???”

  “是啊。开胸心脏按压也无效。”

  “很年轻?”

  “很年轻。好可惜啊。哎。”

  下面就是无数刷屏“别熬夜了,狗命要紧。”

  裴煦扔下手机。他是典型的夜猫子,一般两点才洗完澡,离酝酿睡意还早着呢。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肯回家住,原本他兄嫂也是昼伏夜出型,前两年起,也开始养生了,坚持白天工作,十二点前一定睡觉。裴煦在家只要熬夜,就有两个人絮絮叨叨。想到絮絮叨叨他又想到仲居瑞,仲居瑞的作息是最标准的,不像年轻人,像退休的大爷,不知道工作之后有没有改变。程序员这种工作,也是很难让他早睡早起吧。

  他手上有本书,准备看完这章再睡觉。正要先给手机充个电,不小心又点开了那个群聊。

  “操,最新消息,猝死的是我们A大的校友!”

  裴煦不知道哪根神经微微颤动了,他定睛一看,上面的公司名就是仲居瑞所在的。

  这家公司有多少A大毕业的程序员,裴煦不知道,他觉得应该不下大几十个。恰好是仲居瑞的概率太低了。裴煦顺手点开查找朋友的功能,心里忽然有点抖——最好定位在小区里,说明仲居瑞在睡觉。

  他这小破网,网速奇差,硬是加载了十几秒,那个小圆圈才颤颤巍巍定位到了一家医院。H大附属医院。

  裴煦愣了一下,心里骂一句操他妈。

  他立刻发微信给那个在医院的同学:“我记不清你在哪家医院了,是第五人民医院?”

  那同学大概在忙,隔了好几分钟才回,裴煦一颗心就快掉进油锅了。

  “你记错了吧?我在H大附属医院啊。咋啦?”

  扑通。

  滋。

  烈油烹心。

  裴煦心揪成一团,手忍不住抖,他迅速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咬牙把电话拨了出去。打得通却没人接。

  他忽然想到,婆婆去世了,仲居瑞连个家人都没有。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牙齿忍不住打颤,也不知道在桌上摸了钱包还是些什么塞进外套口袋,魔怔了一样往外跑。

  他站在路边等了半天,才发现这会三更半夜,他这破小区周围打的到车才见鬼,忍不住骂了一连声的操,赶紧在网上叫车。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苍白,眼睛通红,站在秋风里,像一根随时要折断腰的芦苇。

  

  ☆、第 57 章

  仲居瑞在输液室里昏昏沉沉,烧得脑浆快成刚出锅的豆腐花,又呕吐不止,只能一手拎着自己的输液瓶,一手扶着墙去洗手间,每次回来都悲伤地发现,因为没人给自己占座,之前坐的位置已经坐上了别人。这么一会,都换了两三个座了。

  凌晨两点半,日光灯惨白,对面坐着的大爷已经开始打呼。仲居瑞头靠着椅背睡着了。他太累了,完全不知道开静音的手机在口袋里屏幕亮了很久。

  裴煦跟医院的朋友联系,说猝死的那个他认识,他要去看看,声音一直在抖。

  那朋友吓一跳:“你认识?真的假的?”

  “他人呢?我去看看他”

  朋友说:“人已经送到太平间了。他女朋友还在办手续,这会哭得崩溃。我先带你去找她。哎,你劝劝吧。”

  裴煦脑子一炸,不由自主地重复:“女朋友?”

  “你不认识?”

  裴煦僵在那儿,语无伦次说:“我…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大学时…”

  朋友也不跟他耗着了:“咱们快过去吧,我还有一堆事儿呢。”

  裴煦浑浑噩噩跟着朋友走,朋友说什么今天忘了拜值班之神,果然一晚上都不太平,这些话滚轱辘似的,滚不进他耳朵。

  仲居瑞有女朋友?

  是了,仲居瑞当然可能有女朋友。

  裴煦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那个女孩,形势也不允许他先做心理建设,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上楼梯崴了脚也跟没什么知觉似的。

  果然有个女孩坐在墙角哭,已经哭到没声了,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

  朋友正要指给裴煦看,一回头,裴煦眼眶里也滚下了一行泪水,整张脸没有半分血色,朋友愣了一下。他用力拍拍裴煦的肩,安慰道:“别太难受了。”有人打电话催他,他答应了几声告诉裴煦:“我还有急诊,你有事儿再打我电话。”

  裴煦像个木偶站在女孩两步远的地方,忽然有点感激他朋友,先带他去女孩那里,而不是先去看仲居瑞——他这行尸走肉的鬼样子,跟躺在太平间的人比,真说不好谁更像活着的。

  那女孩抱着膝盖哭得专心,没注意到他。裴煦一动不动,他没感觉到自己在哭,他一点哀嚎的感觉都没有,安安静静的,脸上冰冰凉,一摸手上都是水。

  同手同脚走近,又被自己绊了一下。

  裴煦很艰难地开口:“你好…我是他…朋友。”他忽然很伤心,原来仲居瑞死了,他也只能说一句,我是他朋友。去他妈的朋友,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只用朋友两个字概括了呢。

  但是仲居瑞死了,还留着一个女朋友,裴煦不想给仲居瑞再惹上非议,总不能叫人家指指点点,说仲居瑞死那天可真热闹,来了一男的是他前男友。仲居瑞活着的时候没出过柜,总不能死了还让他不瞑目。

  裴煦忍住心中的大恸,蹲在女孩旁边,竭力组织语言:“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女孩抬头了,很秀气的一张脸,眼睛已经哭肿了。她木木地看着裴煦流眼泪,又像醒悟过来,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吃晚饭的时候说有点难受,要睡一觉,我就在那洗碗,我看电视,我还出去遛了狗…我怎么喊他,他都没反应…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一叠声地问为什么,脱力地靠在墙上。

  一个小护士不忍心地走过来,对裴煦说:“你们别坐在地上了,这地上多脏啊,拐过弯儿就是输液室,你扶着她去找个长椅坐一会,然后赶紧来把手续办完吧。”

  裴煦勉力架起女孩,搀扶她进去。他感受到另一个人冰冷的体温,这点稀薄的体温给了他力量——还好仲居瑞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自命为自私的人,才发现在生命的关口,他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自私。他来不及嫉妒,只是庆幸,还好,有人陪过仲居瑞,他们还养着狗,还好这个女孩看起来很爱仲居瑞。可是他又很嫉妒,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他。

  大半夜输液室居然人满为患,裴煦在门口找了个座位让女孩坐下,他走出门,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护士指了指禁烟的标志,让他去安全通道的楼梯。裴煦走进去坐在楼梯上,哆嗦着点燃,茫然地看着台阶。

  仲居瑞疲惫地睁开眼睛,对面的大爷实在是心大,输液时的呼噜也震天响。他后背出了一层虚汗醒来,听着呼噜怎么都睡不着。

  他拎着输液袋起身,想去卫生间漱个口。

  门口有个女孩腿伸到过道里,一直在掩面哭泣,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缓慢路过。从卫生间出来,掏出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仲居瑞忽然发现有几个未接来电。

  来电人:裴煦。

  仲居瑞以为自己眼花了,又看一眼,真的是。最近一通是四十分钟前打的。连打三通,怎么想都不是半夜按错了。

  要不要打回去。仲居瑞好纠结。不知道裴煦为什么半夜打过来,又怕打过去尴尬。他想了很久,用一个奇怪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也许裴煦被人绑架了,偷偷打的求救电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仲居瑞回拨。走道里有股穿堂风让他不舒服,他鬼使神差用肩膀推开右手边安全通道的门。有烟草味,向下的楼梯那坐着一个人,背对他,手上的手机嗡嗡震动。

  哦,有人在,仲居瑞准备出去。然而这扇门是单向推的门,他一手拿手机,一手拿输液袋,从外面很轻松用肩膀撞进来,这会出去却有点麻烦,只能先腾空一只手拉把手。

  裴煦没注意身后的动静,他看着来电显示的名字,心脏砰砰跳,理智一回归,想到仲居瑞的手机也许在那个女孩手上,是女孩有事打给他,才沉下心接听。

  “喂?”裴煦说,“我抽根烟,马上就来”。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楼道。

  仲居瑞开门的手愣住了。他机械地转过身,试探地问:“裴煦?”

  那个背影也僵住了。

  仲居瑞心想,我发烧烧坏脑子了吗?这大概是在做梦吧,裴煦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看见裴煦缓慢地起身转过来——裴煦的脸色很差。

  楼梯里的灯没有外面的亮,照得人脸色青白。

  裴煦仰头看楼梯上方的身影,所有强撑的情绪都绷不住了。原来灵魂是存在的!仲居瑞的灵魂感知到他来找他了。

  他那只镇定烟没有抽完,此刻完全不镇定了。

  他哭得好伤心,他说:“你来了?”

  仲居瑞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触碰裴煦,手被裴煦一把抓住放在脸上,很多泪水涌向他手心。

  裴煦又哭又笑:“原来你是能碰到的。”

  仲居瑞沙哑着声音问:“你怎么了?”这个触感太真实了,仲居瑞心想,梦里也能感受到冰冷的温度吗?

  裴煦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我听说,人有遗愿没完成,魂魄不会散。你告诉我,我帮你完成。”

  仲居瑞心想,原来在这个梦里,自己已经死了。

  裴煦见他不说话,伸出袖口抹干净泪水:“我不知道你以后还来不来找我,我怕你喝完孟婆汤就忘了我。”他本来不相信这些黄泉路上的事的,但是他既然能看到仲居瑞的鬼魂,他就瞬间相信了所有超自然的事,他说,“对不起,真的特别对不起,我后悔我的任性,后悔我一意孤行,我后悔所有。我从来没忘记你,我爱你。我非常讨厌自己,我知道我狂妄,无知,自大,糟蹋人的心意,不得好死。”

  仲居瑞看着裴煦红肿的眼睛。他真害怕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坐在输液室里,对面还是那个老大爷。这个梦太好了,他不想醒来。

  裴煦哆哆嗦嗦地擦干泪眼说:“老天可能在惩罚我,让我永远没办法悔过。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想要我了,你有女朋友,你们…我会替你照顾她的,你可以安心。”

  仲居瑞心想,这个梦太离奇了,他居然有了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