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山
他也的的确确是在嘲笑自己。
不知道谁夸了一句“他们俩简直是两种类型的极品男高,不愧是咱们一中的门面”,晏尔不爽地皱起眉,随即却听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放屁,他心想,裴意浓才是,钟悬算什么东西?
可他连抗议的声音都传不出去,只能一脸不甘心地瞟了眼钟悬,自己闷闷不乐地走开,灰暗的灵体在高大书柜之间飘荡。
一开始他碰到书架还会拐弯,灯光直射时会下意识地闭一闭眼睛。后来转念一想,我现在都不是人了,就算撞到什么也不会痛,便肆无忌惮起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他不知道自己经过几个书架,又穿过几具鲜活的身躯,直到脑门“啪”的一下,撞上个人。
钟悬抬起一只手,手掌抵着额头把他推出去半米远,说:“走路看路,别碰瓷。”
不知道他那边的拍摄任务是提前完成了还是怎么回事,此刻一个人躲在云朵灯下面的图书区翻绘本。
晏尔不想看见他,扭头就要走,却被卷成一卷的儿童绘本拦住了去路。
钟悬走近,一手撑在书架上,微微俯身,端详他的神色:“眼睛怎么红了?”
晏尔咬了咬牙关,别开脸不想看他。
“想哭吗?”钟悬搓揉了几下他的发顶,声音压得很低,竟然显出几分异样的温柔,“别哭了吧,你知不知道,鬼是没有眼泪的……”
晏尔问:“那又怎么样?”
钟悬收回手,慢悠悠地说:“我怕你哭不出来只能干嚎,在我耳朵旁边吵得像个电热水壶,很折磨人的。”
晏尔气急反笑:“我要不要哭关你什么事?你不乐意听那儿有块玻璃,撞碎了自己跳下去啊!”
眼前的魂魄虽然憋红了眼睛,嘴仗上却不肯占丝毫下风,像只气急败坏的小孔雀。
钟悬好笑地问:“你前几天求我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态度吧?”
“我求你忘了吧。”
晏尔双手合十,那双杏眼睁得溜圆,仿佛被雷电击中,亮得令人心惊,“向你低头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你就是个神经病,冷血的混蛋。我真的后悔了,求你给我个解脱吧,如果活下去的代价就是必须要和你这么恶心的人绑在一块,我宁愿去死!”
钟悬眉梢微挑,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向我低头是你做过最蠢的事?裴意浓帮不了你让你这么崩溃?连基本的判断力都没了?”
晏尔拧着眉:“关裴意浓什么事?”
“我真的好奇了,”钟悬一脸认真地追问,“你同意把身体换给鬼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这不是什么蠢事,是耳朵少爷的慈善救助工程?你不会是真心想帮她吧?那可太好笑了,我不是你的恩人,但你一定是她的恩人。
“善良的小耳朵,要我给你发张荣誉证书吗?感谢你舍己为鬼的精神,这辈子没机会了,来生请你再接再厉?”
晏尔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眸光发颤,眼眶红得吓人:“你闭嘴。”
钟悬没有闭嘴,甚至又逼近了一步:“证书得写名字,你姓日?日什么?”
晏尔忍无可忍地抬起手,“梆”的往钟悬脸上砸了一拳,“日你祖宗!滚开!”
他头也不回地飘远了,也不知道自己那一拳有没有把钟悬揍痛。
至少把他砸懵了,往后退开一步,虚伪的笑意褪去,恢复成晏尔最习惯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钟悬,你过来一下。”
负责拍摄的老师在喊他,钟悬应了声好,回头看了眼晏尔离开的方向。
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睛扑簌眨了眨,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咣”的一响,死水般的湖面泛开层层涟漪。
第二天。
第三天。
晏尔没有再去找钟悬。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可他和裴意浓一样在课堂上屡屡犯困。老师喊醒裴意浓的时候,晏尔意识渐沉,又猛然惊醒,扑棱棱地飘起来。
低头时发现,继没有腿之后,他开始看不清自己的魂尾巴了。
本来就黯淡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浅……
钟悬没有骗他,他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晏尔飘出教室,在林荫道撞上要去上体育课的高二(1)班的学生,钟悬不紧不慢走在最后面,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一人一魂擦肩而过时,晏尔绷着脸说:“想道歉就直说,不要偷看我。”
钟悬笑了一声:“想回来就跪下求我,不要嘴硬。”
晏尔才不会求他,但是如果跪下能让钟悬暴毙而亡,他倒是很想尝试一下。
晏尔飘走了,体育老师带来一堆运动器材,刘子堂率先抱走了篮球,和几个男生一起拉上钟悬去占领篮球场。
钟悬运球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瞧见球场对面的四楼走廊站着个人。
裴意浓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在靠墙罚站,那只魂魄在旁边陪着他,望着他的脸,诀别似的飘上前,抬手虚抱住他。
没过一会儿,他就飘不动了,像一片枯叶,风一吹就从四楼往下掉。透明的灵体穿过楼底下金澄澄的棣棠花,一动不动地淌在青砖路上。
钟悬把球传给了刘子堂,“我累了,休息一下。”
刘子堂抱着篮球瞪大眼睛,不满地嚷嚷:“你骗鬼呢,别人都大喘气了你连滴汗都没流——”
钟悬没有搭理他,径直往操场外走。
还未穿过大门,透过绿色的隔离栅,那摊魂魄又动了一下,扑棱棱地飘了起来,可能还有些晕,飞行轨迹忽上忽下。
又过了半分钟,晏尔逐渐清醒,低头看了眼青砖路面上搬运面包屑的小蚂蚁,像是犯了什么强迫症,立马抓起自己的魂尾巴,专注于拍干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命还挺硬,钟悬掉头往回走。
晏尔在昏沉里反复清醒。
直到晚上,平临市下雨了,他躺在操场上,看到半空中聚集了好多只红蜻蜓。
他本来是守在裴意浓身边的,可是傍晚放学后,裴意浓接了个电话,请假回家了。
雪亮车灯洞穿雨幕,晏尔眼睁睁看着家里的迈巴赫就停在校门口,陌生司机小跑过来给裴意浓打伞,引擎轰鸣,黑色轿车逐渐驶离他的视线范围。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去的车灯,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后来,天黑了,红蜻蜓不见了,雨势变小又变大,一中的晚自习铃声响过一遍又一遍。
晏尔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飘荡,举目望去,对面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都亮满了灯。
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当然可以去求钟悬,求他开恩,让自己多续几天的命……
可是凭什么?
他对钟悬而言无关紧要,充其量是个无聊时候的乐子;可钟悬对他,却是仅存的希望,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种落差感让晏尔愤怒又屈辱,就好像明明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命运却降罪于他,惩罚他做一个无能的弱者,一个要因为自己不想死就只能卑躬屈膝的懦夫,一个厚着脸皮屡屡冒犯别人、伤害别人的小人。
真没意思。晏尔心想,那还不如就这么睡一觉,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他安静等着死期,却在冰冷的雨水中嗅到一股刺鼻的腥气。
眼前视线一片模糊,他揉了揉眼睛。
随即,瞳孔愕然睁大。
某只无比高大的生物伏在他身前,通体乌黑,鬃毛像飘散的雾气,与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
察觉到晏尔怔愣的目光,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嘶鸣。
鼻息喷在身上,带着股恶臭,像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晏尔毛骨悚然,寒意沿着脊骨往上攀爬,他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学校操场上会出现一匹马?!
谁家的坐骑赶紧牵走,不要让它嚼到我了啊啊啊——
晏尔翻身想逃,白骨森森的蹄子死死踩住他的左手,马头凑过来,一口咬碎了他的魂尾巴。
一阵剧痛,晏尔难受地弓着腰,蜷缩在巨大的黑影之下。
好疼……可现在疼都是小事,他的脸吓得煞白,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我真的要死了——甚至不是钟悬所谓的魂魄崩解,而是被这只又脏又臭的怪东西嚼碎吞下肚!
该死的钟悬,他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准话!
铃声响彻整个校园,晚自习结束了。
晏尔在恐惧和惊惶里大喊:“钟悬!救命啊——”
“我以为你会更有骨气一点,宁死都不求我。”
一道懒洋洋的声线自怪物身后传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密绒绒的草皮上,几乎将他来时的脚步声一并吞没。
晏尔惊喜抬头,看到钟悬撑着一把伞,姿态悠闲得像是逛街,右手藏在身后,半遮半掩,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等他走近,晏尔定睛一看,发现那只是一截桃枝,细伶伶的一条,枝叶上还沾着未抖落的雨水。
晏尔要崩溃了:“大哥,你是来插花的吗?好有闲情逸致——至少带根棍来啊?!”
“杀鬼要用桃木剑,等我弄来你都被它嚼碎了。”钟悬扔下伞走过来,桃枝轻而易举地削断了那只雾缭缭的马蹄,他一把拎起晏尔的后颈,把他丢出去几米远。
像马的怪物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灰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悬。
钟悬歪头端详它,乌黑的额发被雨水浸湿,露出的那双灿金色眼瞳杀气四溢。
桃枝在雨里轻轻一晃,他轻声说,“反正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将就用吧。”
第6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晏尔一定会觉得钟悬在演电影。
他身形如猫,轻巧地跃到马的背上,单薄的白色校服迅速被雨水打湿粘在脊背上,脊骨微微弯曲,像风中的劲竹。
手指抓着它的鬃毛,那根不起眼的桃枝在钟悬手里仿佛成了绝世名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鬼怪的头颅。不等晏尔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钟悬便松开了手,从它身上跳下去。
飘渺的黑雾伴随着强烈的腥气,被一阵大风席卷而过,就这样消散在暴雨之中,“啪嗒”的一声,那截桃枝掉在了空旷的操场上。
除此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晏尔目瞪口呆:“就这么轻松?”
钟悬瞥他一眼:“觉得轻松你倒是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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