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山
轮子滚到钟悬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晏尔时瞳孔微微放大,像只错愕的猫:“你怎么来了?”
晏尔反问他:“你不是说你不会受伤的吗?”
钟悬按灭屏幕,眼睫微垂:“骗你的。”
晏尔又问:“那你痛不痛?”
钟悬:“不痛。”
“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的。”
晏尔分辨不出他的真话与谎话有什么区别,也不纠结,转了个方向,和钟悬并排坐在一起,把轮椅伪装成这一排座椅中的一个空位,语气执着:“钟悬,你为什么总想躲着我呢?”
钟悬说:“没有。”
“没有吗?一晚上到现在,你都不敢看我。”晏尔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贴上钟悬的侧颊,扶着他的脸轻轻掰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清晰地看见钟悬瞳孔里属于自己的倒影,两秒后意外地问,“你怎么又不否认了?”
钟悬偏了下头,避开他的手说:“别闹了。”
晏尔笑了笑,攥了攥手指,缩回衣袖里,接着问:“我表哥遇到麻烦了吗?”
钟悬“嗯”了一声。
急诊科的大门是敞开的,天色很黑,雪花纷纷扬扬飘进来一些。他往后靠在座椅上,看着落雪,慢慢地说,“他被厉鬼看上了。”
“厉鬼好看吗?”晏尔好奇地问,“要是长成聂小倩那样我可以劝我表哥考虑一下。”
钟悬说:“男鬼。”
“哦,那不行。”晏尔自己先否决了,“男的我姨妈不会同意的。”
钟悬诡异地看他一眼:“性别比物种更重要吗?”
晏尔瞪圆了眼睛:“我开玩笑的,这都听不出来?有没有点幽默感?”
钟悬没说话,像是懒于再搭理他,漆黑的睫毛缓慢地扇动几下,阖着一点疲惫。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你的幽默感就是体现在故意踹瘸子的拐杖?”
好的,唯一一个有可能会信他很乖的人也倒戈了。
晏尔扑簌着眨了几下眼睛,狡辩道:“谁会那么没素质,我这叫见义勇为好吧。”
钟悬露出几分好笑,说话的语气却一点都不留情:“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没必要的事。”
晏尔气道:“哪里没必要了?他做了什么,骂你什么你知道吗?那种话我都不爱听,难道你爱听吗?”
“我不在乎。”钟悬素净的脸上一丝情绪都无,迎着他的视线问,“他说错了吗?”
“没说错吗?”晏尔瞪着眼看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想自己,可是钟悬,你身边除了我就没有其他听了这种话会生气的人吗?你不能替他们想一想吗?”
“有,除了你都死光了。”钟悬看着他,平淡地问,“晏尔,你也想死吗?”
晏尔怔住了,没有再说话。
钟悬看着他,颜色稍浅的瞳孔清透得像月光下的湖泊,他了然地笑了笑,放缓了语气:“不想就离我远一点,不要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好不好?”
“不好。”晏尔固执地说。
他抓着围巾末梢那一截,低头解了下来,倾身靠过去,命令道,“别动。”
带有他体温的茶白色羊毛围巾裹住了钟悬冰冷的耳垂,绕了两圈后,晏尔低下头,认真地打了个结。
钟悬垂眼,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和一截鼻尖,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钟悬,”晏尔抬起眼,很认真地说,“去世的家人不是不存在了,只是离开了,他们不是不想保护你,而是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你要一直这样把想关心你的人推开,让嫉恨你的人得意?你要让你真正的家人觉得自己无能,让他们因为今后再也不能保护你而痛苦吗?”
钟悬只是漫长地注视着晏尔,直到他被裴意浓接走,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晏尔的。
他人的目光与冷语钟悬从不在意,唯独有个人的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撬动他的沉疴痼疾,那颗死去多年的心脏上,伤口汩汩地淌着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第30章
“你的围巾呢?”裴意浓问。
他随口一问,晏尔的视线却无端有些闪躲,脑袋撇向车窗外,挠了挠脸:“给钟悬了。”过了几秒又解释道,“他穿得太薄,雪下得这么大,回去的时候可能会冷。”
裴意浓莫名其妙:“我又没打算让司机掉头去要回来。”
晏尔:“哦。”
围巾只是小事,裴意浓进病房看过那扇碎掉的窗户,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当着姨姨的面,他不好问裴序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晏尔这里打听有没有从钟悬那里得知什么内情。
晏尔点点头,小声说:“有只鬼想当你表嫂。”
“什么?”裴意浓一愣,不能理解鬼的脑回路,“它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晏尔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裴序个子高长得帅,对他一见钟情了?”
本来是件荒诞又诡异的事情,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花痴病与恋爱脑平等地传染每一个物种,心脏火化成灰的鬼也有路遇crush拼尽全力无法阻挡的时候。
“我以为这种倒霉的招鬼体质只有你有。”裴意浓皱眉,“好歹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他遇到这种事你也开得了玩笑?”
晏尔心大道:“有警察叔叔和钟悬在,能出什么事?”
“警察抓的是坏人,能拿鬼怎么样?”裴意浓很不信任,“他们还能判鬼猥亵罪把它抓进监狱?”
晏尔:“你已经默认表哥会被它猥亵了吗?”
裴意浓恼怒地说:“我这不是担心吗?”
晏尔拍拍他的手臂,宽慰道:“不会有事的,警察抓不了不是还有钟悬,钟悬很厉害的。”
裴意浓转头看晏尔一眼,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像是凝了露水,神情仿佛迷恋偶像的无知少女,看得裴意浓莫名不爽,很想抓起什么东西往他脑袋上敲两下,让他清醒一点。
“你被他下了蛊?”
“没有啊。”晏尔不明所以,“我见过他杀鬼,咻咻咻跟拍电影一样,这种犯花痴的小鬼听着脑子就不太聪明,应该很好对付吧?”
裴意浓眉头未松,不理解他这盲目的信心从何而来,心中浮起不详的担忧,又害怕自己一语成谶,因此什么都没说。
轿车行至半路,街道两旁很是热闹,大大小小的招牌下霓虹灯闪烁不停,大雪天依旧不影响老城区的繁华,衬得天边那粒朦胧的黄月也黯淡了几分。
不知道钟悬现在回家没有?
晏尔望着窗外的街景,三三两两的行人并肩走在一起,笑声盈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去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做猫的时候不算——每天都在家与康复医院之间两点一线,同样的人和风景从秋天看到冬天,枯燥得要命。
“我想回学校。”晏尔突然说。
裴意浓问:“回去干什么?”
“上学啊。”
“有这个必要么?”裴意浓又开始习惯性地泼他冷水,“你学不学都考那么点分,不到一个月就放寒假了,装什么勤奋?”
“我就非得是回去读书的吗?”晏尔大声问,“我不能回去交朋友吗?”
“可以,反正你多潇洒,读不读书都无所谓。”裴意浓漠然道,“可是你的好、朋、友、们不行,行行好放过他们吧。”
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一年老被叫去办公室挨骂的缘故,裴意浓好好一个正值青春的花季少年,说话的口吻尖酸刻薄得像吃了几十个教导主任,听得晏尔噌地就起火了。
“那也祸害不到你了吧?你都高三了,我不可能回去读高三,不会再跟你一个年级一个班了,没有老师再让你管着我了,累不着你,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裴意浓没有看他,垂着眼划手机,听罢嗤笑一声:“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
晏尔静了静,像是被他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躁动的心冷却下来,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车停的时候,裴意浓撂下一句“你看看我不管你你会怎么样”,推开车门,扔下晏尔直接就走了。
司机将折叠过的轮椅从后备箱取下来打开,晏尔望着裴意浓扬长而去的身影,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
以前他们俩就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好的时候想一天到晚都腻在一起,生起气来就巴不得对方消失算了。
只是晏尔没想到,自己还魂那天还想着和裴意浓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兄弟,像他包容自己那样关爱他,不到两个月想法就变了,关爱个屁,这种破性格,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没有裴意浓自己又不是不行,晏尔自己操作轮椅进电梯,到家时厨房亮着灯,传来沸腾的咕噜声。
他以为窦阿姨在做夜宵,扬声问:“阿姨,晚上吃什么呀?”
没有人回答,过了片刻,厨房隔门打开,穿白衬衫的男人走出来,手里两碗面端得平稳。
他弯腰把碗放在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掉碗沿沾上的汤汁,这才答道:“阳春面,吃吗?”
晏尔一愣:“爸?”
男人“哎”了一声,走过去,半扶半抱地将晏尔挪到椅子上。
晏尔抓着筷子吃面,半截手腕露出来。这个年纪的男生普遍瘦瘦高高、手脚细长,但少有像他这样,腕骨尖细,瘦得能戳伤人。
他看得有些心疼,往上一瞧,白白净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正对着他的眼睛,吃相从小到大一点没变。
“又和弄弄吵架了?”
晏尔眉都不抬,低头吃面,脸颊鼓鼓的,被男人拿筷子头戳了一下:“说话。”
晏尔和裴意浓小时候都是他在带,直到两个小孩上幼儿园了才回学校教书。因此晏尔一点也不怕他,在他面前发起脾气来毫不遮掩,绷着张不高兴的脸:“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当爸的人别这么没规矩。”
男人稍稍抬了抬眉:“你有规矩,有规矩的人抢着要当哥哥还跟弟弟吵架?当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跟弄弄置什么气?”
“那我不当了,从明天开始我才是弟弟。”晏尔负气说。
“好啊,我一会儿就去通知弄弄,明天开始他就是老大了。”男人好笑地看着他皱脸生气的模样,问道,“通知他之前,你总得先告诉我你们因为什么吵的架吧?”
“还能因为什么?他和妈妈都不肯让我回去上学,到时候他当高考状元,我当文盲算了。”晏尔越想越生气,“反正你们也不操心我的学习,家里有一个有出息的就行了,对吧?把我圈在家里不花钱还省心,多好!”
“家里要是真不操心你的学习,给你请什么家教?放开了出去玩呗,反正有弄弄呢,他又用不着请家教。”男人点了点晏尔的脑袋,“自己不努力,还有脸怪家里对你不上心。”
“那你呢?”晏尔盯着他问,“你同意我回去上学吗?”
“我啊。”男人笑道,“我也不同意。”
晏尔瞪大眼睛,气坏了,撂下筷子,把碗一推:“我不吃了。”
“你都多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男人斥了一声,接着说,“不同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身体还没恢复,走不了路,通勤吃饭上厕所都不方便,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总不能雇个书童陪你上学吧?”
晏尔为自己抗争:“我快好了,用不着别人帮忙。”
“好,就算你行,那还有一个问题。”他犹豫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个是怕你碰到小明姐姐的弟弟,他走体育特长生,今年也进一中了,妈妈和弄弄都很担心,怕他会到你面前说些不好的话,刺激到你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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