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41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周绽的大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突然露出了堪称温柔的一笑,憧憬道:“我一直觉得你这双手生得十分好看,又细又长,指甲盖整整有十个白色的月牙。我一直想用这只手来上一回,想了很久,今日总算可以如愿。”

他是在二十几天之前回来马来亚。

走马上任后,他迫不及待地就对林祺贞的事业进行了打击。

原本,按他的计划,很应该好好地叫林祺贞再过一段时间的穷日子,磋磨磋磨这个人的性子。

但他实在没想到,一旦没有金钱傍身,林祺贞简直打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家中,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好趁着林祺贞家的老女佣受伤的时机,提前出现前来猎捕林祺贞。

林祺贞顿了好几秒才明白周绽在放什么屁,他马上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面皮上血色尽褪,因为难堪,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有些耳鸣:“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周绽的手力气再大,林祺贞毕竟是个男人,并且是个上过战场单肩扛过迫击炮后坐力的军人,由于无法承受这种羞辱,终于地还是爆发了一些力气,不仅挣脱了周绽的束缚,还一拳精准地砸到了周绽的脸上。

“混蛋!你大爷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做了几年的狗,做回人了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拳头几乎密不透风,然而周绽今日的目的就是要制服他,为此已经耐心绸缪忍耐许久。第一拳,由于没做防备,才让林祺贞得了逞,一旦反应过来,哪里还能叫林祺贞有下一次机会,迅速地展开了反击。

当然,没有下死手,周绽并不想让林祺贞受伤,因此反击也反击得很有限,以防御为主。

扭打了片刻,以周绽的获胜为结束,林祺贞整个人以趴伏的姿势被周绽用膝盖和双手制伏在了地上。

林祺贞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主要集中在肌肉发达的肩背和大腿处。

由于疼痛,加上自己居然失手不敌周绽的屈辱,林祺贞扭过脸,文气秀静的面孔此刻扭曲得有些丑陋,嘴里一刻不停地对周绽进行了辱骂,间或还要发出挑战书,要求周绽放开他,两个人重打一回,并扬言一定要把周绽打得跪地求饶。

“这段时间,你一定有所懈怠,你的反应很慢,已经打不过我。”周绽早就对他的羞辱产生抵抗,只当没听见,光是怜悯地望着他,又皱眉道,“别生气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地上的熊皮毯都叫我们两个的血弄脏了,灯和凳子也打坏了几张,买来很贵,我要收拾也要很久,很麻烦。”

这个家居然是周绽亲手布置出来的,林祺贞横眉冷对,简直想笑:“你可真是天生的贱骨头。狗改不了吃屎,你也改不了伺候人!”

周绽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依旧是低眉顺目,讲道理似的谆谆教诲他:“祺贞,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抬举。我也不跟你提别的,你大可以继续闹,我放你走,然后呢,你的别墅马上该交电费,你那个老女佣也需要金钱治病,可是你账上的钱恐怕比你的脸还要干净,更糟糕的是,你还欠了洋行一大笔钱。”

林祺贞牙齿开始打颤。

周绽继续残忍地揭示他此刻面临的现实:“你不愿待在我这里,难道你还想去问辜镕要钱?你念过许多年书,应该要有点羞耻心。他是个商人,天生讲究互利互惠,可是你还有什么可以给他利用,你找他借了很多次钱,还把军队塞给了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贪婪,他对你够仁至义尽,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再拖累别人。”

“我不去拖累他,怎么,你愿意叫我拖累?”周绽果然了解他,戳起肺管子也格外地疼,林祺贞叫他说得脸色青红交加,几乎窘迫地要从地上弹起来将他的嘴撕烂。

周绽早知他会暴起,提前用力将他死死压住。

周绽的额头上出了些汗,但神色还算轻松,理所当然道:“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我自然想照顾你,否则我是吃饱了撑的,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把你请到这里来,只为和你打一架么。倒是你,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不跟着我,你还想去哪里。”说这句话时,周绽觉得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飘忽,因为终于也可以掌握一回林祺贞的命运。

这辈子,除了爹妈,还没有人这么明白地告诉他,要他什么也别想,只管跟着走,就仿佛养活他天然是周绽不可避免的责任一般。林祺贞叫他轻飘飘的语气震得居然一时愣住了,片刻后,他慢慢垂下头颅,竟像是放弃挣扎,两眼无神地泄了力。

这番改变却并非是受到了感动,周绽是个阴险且意志坚忍的变态,他绝不受变态的感动,他只是惊恐地发现,周绽说得没错,他如今确实是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他的亲族父母远在霹雳州,自己没能庇护他们,也没脸去求他们的庇护。

至于朋友,所有人都是狐朋狗友,辜镕,是挚友,也是个好人,毫无条件援助他多次,如若没有军队的事情,他也许还可以厚着脸皮上他家去待着,以期度过这段艰难日子,可自从把那么大个烫手山芋硬塞给人家,他再也没脸上门了。

尤其,他深知自己是个耽于享乐之人,没本事挣钱,只懂得坐吃山空,再坚固的友谊,也是经不起他这样一座销金窟的,他之所以选择自己承担那笔巨额罚金,就是还想在朋友面前保存一些自己的面子。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决计无法去求助辜镕的。

他心里明明白白晓得自己是无法依靠自己体面地活下去了,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恨自己不争气,越是受不了他人揭破这桩事实。

若是手上此刻有把枪,林祺贞真愿意先崩了周绽,再自杀,两个人脑浆都炸开,混在一起水乳交融,也算死得漂亮!

但比起死,他总归还是想活着,习惯了过好日子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舍得为轻飘飘的尊严和气节轻易赴死的,尤其当年在日本人的牢房里,他差点病死,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总是格外地畏惧。

想到这里,林祺贞突然没力气抗衡了,因为迷迷糊糊间,他发现一个不成体统的道理,他现阶段最主要的目标是活下去,最好滋润地活下去。

而周绽,把他掳到这里来,同样是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并且已经给他提供了良好的生活条件,而交换条件是需要他提供一些下流服务。

说实话,他难以接受,倒不是无法忍受给周绽手渎,周绽光着身子被他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了,对于周绽的身体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排斥。他受不了的是往后就要看周绽的脸色过日子了——尽管周绽到目前为止尚未给他什么难看的脸色。

出于尊严考虑,他实在不想接受周绽的这份威逼利诱,但他也是实在是吃不下去清汤寡水的水饭了,他想吃点好东西。因为这一点最肤浅的口腹之欲,他开始深刻觉得自己真是反抗得实在没什么意义。

他动也不动了,是个默默投降的意思。

可周绽没有发现他的示弱,依旧压着他。

两人又僵持了一刻钟,汗水夹杂着汗水,呼吸缠绕着呼吸仿佛连成一体,好似两块巍然不动的巨石。林祺贞有种错觉,自己再不开口认栽,周绽还能将他镇压在此地一天一夜。

林祺贞不知晓周绽累不累,他不累,自己却撑不住了。

林祺贞的脑袋压在身下黑熊柔软的肩颈皮毛上,全身关节像被人拆过一遍,又疼又酸,恨不能痛痛快快洗个澡赶紧睡一觉。

由于太累,兼之柔软的熊皮带给他的一种耻于承认的舒坦,他最终决定克服羞耻,不再被动地等待周绽意会他的投降,而是沙哑地主动开了口:“放开我,我要洗澡。”

周绽知道他一定会屈服,时间早晚罢了,但没想到他可以屈服得这样快,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好半天,他低头靠近林祺贞,额前的短发扫过林祺贞的额头,说:“祺贞,你说什么?”

林祺贞被他硬而刺的头发搔得皮肤发痒,忍不住偏开了头,他斜着眼瞧周绽,很奇怪,他成功被周绽逼迫得低了头,按理说周绽该得意的,可没有,周绽的面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林祺贞难堪的表情一顿,转而变得有些古怪,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镇定从容,对于能否叫他臣服这件事,周绽心里似乎也有许多不安。

林祺贞心里一时竟然有些懊悔,心想说不定自己再撑上一段时间,周绽就会放过他。

不过就算他放过了自己,然后呢,回到那座孤零零已经断掉水电的华丽别墅,继续吃没滋没味的水饭?还是厚着脸皮回到老家,叫父亲在养着四个妻子和无数儿女之外,再额外地养一个自己?

同样是丢脸,比起在整个家族面前颜面尽失,那还是朝周绽服软丢的脸要少一点。

林祺贞心里惆怅不已,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给周绽手渎和继续过贫穷的日子,到底哪个更难以忍受,面前突然变黑,是周绽微笑着俯身朝他压了下来,在他的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林祺贞脸色一变,还没攒出骂人的话,只见周绽翻身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并且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林祺贞反手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周绽带着微笑的面孔顿时僵了僵,瞧上去有些傻眼,迟钝的站在原地好几秒钟。

周绽抬手摸脸,有些委屈不解地瞧着他,似乎不太明白明明达成了共识,为什么林祺贞还要打他。

林祺贞也没想到他居然躲都不躲,简直像是高兴得昏了头。

林祺贞从来知道自己是个雄健的美男子,明里暗里获得了不少女士的芳心,却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也有这般的吸引力,周绽表现得像是被他完全迷住了。

这发现让他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别过脸,尴尬地说:“不准亲我,我只答应给你……其余的一项也不准做。”

下次自然还是要亲的,不仅亲,别的也得干。周绽心里不以为然,面孔上却微笑了一下,好似退了一步,包容地说:“好,只要你听话,什么都可以商量。我现在去给你放热水,你等我。”

确认周绽没生气,林祺贞松了口气,他的心理上正在努力接受这荒唐的现实,可是身体上还未转换过来,幸好周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他们非得再打一架不可。

他是个相当能得过且过的人,只要生命不受到威胁,富贵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心情就可以保持和平。

自然而然地,郁闷一阵后,在洁净华丽的新居室里,他渐渐也接受了现状,并且享受起了周绽的伺候,周绽说去给他放洗澡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好像自己还在做司令。

他早已经习惯了周绽的周到体贴,假使周绽对他呼来喝去,他大概真的会不能适应,可周绽依旧对他很好,他当然也就完全无法产生寄人篱下的窘迫。

他矜贵地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坐,挂了彩的紧绷俊脸也舒坦地松弛开来,两条笔直的长腿架成个二郎腿,哼哼着说:“洗完澡我要睡觉,再给我点钱,不要英镑,我要去把电费给缴了。”

周绽从来没打算再让他回去那个房子,他的计划是温水煮青蛙,把林祺贞一步步养成一个废物,让他除了在自己身边摇尾乞怜之外哪里也去不了。但此刻林祺贞还处在警戒的状态,他怕林祺贞知道自己已经断了后路又跟他闹,因此还是微笑着应了下来。

第56章

元宵节前,辜镕突然收到了楚珀送来的包裹。

是座沉重的大物件,用油布袋和棉花包得严严实实,还没打开看,辜镕就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座翡翠观音。

他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打算收回,无论楚珀多么该死,至少楚珀确实救了辛实的哥嫂,可这份大礼楚珀终究还是没敢收下,或许是心虚吧,悄悄给他退了回来。

辜镕看见这座翡翠观音就觉得晦气,正巧当地华商举办了一个拍卖会邀请他参加,他携翡翠观音前去,低价出售,转头添了些钱买下两块一模一样的全历月相机械手表,一块戴在辛实手腕上,一块揣在他的怀表袋里,权当是楚珀送来的贺礼了,贺什么,当然是庆贺辛实和他这份矢志不渝的爱情了。

散元宵后,辛实送大哥大嫂登上了返回福州的轮船,次日早晨,曼谷全城细雨,他和辜镕启程返回雪市。

辜镕定了三间上等舱,可只有两间得到了使用。在船上的两个夜里,辛实都被留在了辜镕的屋里睡觉。

那哪叫睡觉,简直是放纵疯了。尽管只是亲亲嘴,间或摸摸彼此,可辛实觉着比做一整扇的蠡壳窗还要累,嘴唇累,手也累,他从不爱睡懒觉,在船上的两天,却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被辜镕抱在怀里拍着屁股叫起来才算完。

詹伯在门口迎,见到他们两个高兴坏了,走上前来先朝辜镕拱手问好,随即同辛实寒暄:“新年好哇,你的大哥哥还好?”

辛实也是十分想念詹伯,边搀着辜镕上楼梯,探出脸去,笑着回詹伯的话:“詹伯新年好。我大哥很好,已经回家去啦。”

大哥回了中国,辛实却没跟着一块回去,想必这回是决意死心塌地跟随头家了。詹伯很满意,笑呵呵地松了口气。

辜家两扇厚重的大门上方悬了块不大不小的楠木牌匾,以金漆书了几个字。辛实不经意抬头瞥了眼,悄悄凑到辜镕耳边,告诉他:“晋安堂,是不是?”

从曼谷见到面那日起,辜镕每日都会教他认字,有时多,有时少,持续到今天,他已认得了百来个字。

自从认了字,这小子一见到认识的字就很兴奋,辜镕仰头瞥了眼那块匾,微笑着赞许:“没错。”

辛实心里十分满足,粉白的眼皮轻轻颤了颤,敏而好学地追问道:“是什么意思?”

辜镕轻轻倚着他,从前总是紧皱的眉头此时舒展和煦,像是叫蜜糖泡发了:“是堂号。晋安是辜氏的总堂号。”

辛实眼神茫然,并不知道堂号是什么意思。

辜镕瞧见了,微微一笑,耐心地替他答疑解惑:“除了晋安,辜姓还有惠安、彰化好几个堂号,若在外头遇到同姓的族人,报上堂号即可分辨是不是同宗同脉。”

真讲究,辛实在心里吃惊,他一直知道辜镕的家族很兴旺,却没想到到处都有开枝散叶。

他忙问:“辛呢,那我们老辛家的堂号是什么。”

辜镕满足他的好奇心:“辛氏多聚居于陇西,堂号叫陇西、双贞的多些。你家是不是陇西迁到福州的?”

辛实摇头:“不知道,爹娘没讲过,大哥说我们老家是承德的,爹娘逃难才到的福州,再往前老家是哪里的就弄不清了。”

辜镕哄孩子似的,笑着道:“那你喜欢哪个堂号?”

辛实左右为难地想了想,说:“双贞。”

辜镕攥了一把他手心,莞尔:“那就姑且当你是双贞辛氏的后人,过两天叫人给你打个小牌子挂在床边。”定了堂号,说明有在此地落叶生根的意思,是好事。

辛实也挺高兴,边挽着他慢吞吞地走,边憧憬地眯着眼睛笑:“我自己来打,也拿楠木。你帮我把双贞堂三个字写下来好不好,我一笔笔刻下来,再拿去打磨刷油,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好。”

辛实说得有条有理,辜镕看他高兴那个样,不自觉也从这件小小的事宜里得到了部分乐趣,从善如流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前头的庭院依旧是十分荒芜,青石板的路径上有青苔,虽则因为打磨过不大容易滑倒,但瞧上去冷冷清清的,真不像是个家的样子。

要是没见过楚珀的大庄园,还有顾家的庭院,辜家的祖宅其实也挺好的。辛实没忍住吁了口气,这么煊赫的宅子败落成这样,真叫人觉得可惜。

辜镕早发现他不对劲,路上没多问,到了侧厅,没有了外人,拽着辛实在西式的酒红色蜡皮沙发上坐下来,搂着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詹伯没有跟来,正带人忙着收拾他们带回来的行李,此刻厅里很安静,只有外头风吹芭蕉叶的簌簌声。

辛实傍着辜镕坐,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不大好意思地凑到他耳边,说:“除了楠木,你再多给我买点木头回来吧,樟木榆木都好,还要锯子、钉子、剪草的大剪子和桐油。”

耳边是辛实热热的吐息,辜镕喝了口茉莉茶,微微扭头在他嘴角亲吻一下,嘴唇分开后,凝视着他,笑了笑,说:“又是锯子又是剪子,看来是要大干一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茉莉清淡的香气被辜镕带到他的口腔里,辛实舔了舔湿红的嘴唇,说:“我想把院子收拾收拾,也太荒了,真浪费你的好院子。”别人走进来,一定觉得他们这家人比庙里的和尚还过得还苦。

兴致勃勃地,想要为了建造一个美丽的庭院而进行劳动,这全然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架势。

辜镕的肩头被辛实细白的手掌热热地搭着,心头像是被一道道的冰凉井水湃过,有种透彻的痛快,这痛快里,隐隐又夹杂一些酸楚,那是没有过爱情的人头回知道自己真被人深深爱着的讶异和动容。

“想怎么做?”他呢喃着,含住了辛实柔软的耳廓,湿润的舌尖轻轻拨弄雪白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