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海筠
一旁的嘉宾见状, 为了打破尴尬, 出于礼貌主动拿起桌上的热水壶,低声说:“宋总是不是累了?那我给大家都倒杯水吧。”随后他便抬手拿过玻璃杯, 将一杯杯水依次放在众人面前。
大部分人都下意识接过,又随手搁回桌上,唯有宋临俞,在水杯落到他掌心那一刻, 手指微微一收,好像没反应似的, 将那杯还冒着热气的水下意识握得极紧。
热水刚倒入不久,水温尚高, 玻璃壁几乎灼手。室内空调温度调得偏低, 水面升起的一圈圈白雾,在他指尖附近轻轻氤氲。但他似乎毫无知觉地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紧, 指节紧绷,皮肤被烫得泛出不正常的红痕。
主持人注意到他的状态,面露迟疑地将抽签箱推了推,想唤回他的注意力。却没料到掌控不好力道,箱体直接越过茶几边缘,重重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脆响。
白色纸签洒了一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纷扬雪落,扰乱了此时的沉静。
那一刻,宋临俞仿佛从某种高度集中又失控的精神状态中被猛地拉回。
他骤然站起,动作迅速而突兀,几乎称得上本能的应激反应,眼里冰冷的神色看起来格外阴郁,和他之前表现出来的温和大方截然相反。
沉寂几秒后,这种紧张气息被打破了。
“宋临俞。”
傅宴容的声音从侧方传来,低而清晰。他的语气平稳,没有刻意压低,也不带什么多余的情绪,好像就只是说了最平常的一句话而已。
他抬手,食指自然地指向散落在地的纸签,说:“别发呆了,帮忙收拾一下。”
语调不轻不重,好像全然没有别的意思。
宋临俞微微眨了下眼,像是缓慢地从神游中恢复。他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又带着迟疑,眼底的冷意缓缓褪下,终于将那杯几乎快握不住的热水轻轻搁回桌面。
掌心的皮肤因持续受热而泛红,隐隐透出一道模糊的烫痕,但宋临俞没有在意,径直俯下身,十分安静地开始捡拾地上的签纸。
傅宴容注视着他,没有帮忙也没有催促。
宋临俞的动作细致却有些慢,每张签纸都重新折好放回箱中,仿佛在用这种机械又安静的举动替自己找回某种秩序感。
片刻后,他才抬起眼,神色如常地笑了一声,对所有人说:“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没反应过来。”
气氛又重新流动起来,主持人哪敢怪罪金主大人,连连摆着手说没关系没关系。
这时,随便端着盘菜的苏唐终于从厨房走了出来,让这个有些尴尬的小环节糊里糊涂地收了场。
在评委们品尝菜肴时,傅宴容坐在沙发上开始分配房间。
别墅里一共六间客房,由傅宴容来决定谁和谁成为室友,当然,他也能决定谁睡顶楼那个自带漂亮无边际泳池的大床房。
不过傅宴容当然也不会乱点鸳鸯谱,他转了一下手中的签字笔,弯起眼尾,很开明地笑起来,说:“大家自己组队再报给我吧,自愿原则第一,不用有压力。”
同性和异性理论上来说都可以住在一起,沈沅犹豫了片刻后找到了自己的室友,过去填表时,却看到第一行十分理所当然地填上了傅宴容和宋临俞两个名字。
好像他们一直都是绑定的,根本不需要怀疑。
沈沅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刚才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的老板,发现他又回到了那种自己印象里冷冰冰地模样,并且,极其阴冷地扫了一眼孤零零站在旁边求助合住的苏唐。
/
分完房后,第一天下午节目组并未安排什么强制任务,只是提供了许多场地,供嘉宾们自由活动或约会。
不过显然大家都对悬崖边上的无边际泳池很感兴趣,一方面是天气略热不想做其他活动,另一方面泳装总能吸引更多节目镜头。
既然是底牌,自然不能一开始就揭开,谁也不愿做那个目的性过于明显的人,于是迟迟没有动静。大家吃完饭去房间收拾行李,沈沅也提着箱子和她的室友江浸月回房间。
收拾衣服是个麻烦活,沈沅头疼地将衣服套上防尘袋再分门别类,事忙了一半,门就被牧云瑾敲响。
……牧云瑾邀请她去玻璃栈道上散步。
说实话,沈沅觉得他脑子有病。
下午一两点最热的时候去散步简直要人命,但牧云瑾眼里坚定的光芒直白地透露出他的事业心,几乎要把沈沅打动。她沉思片刻,一咬牙,心想不能输给卷王,为了卖CP和更多的钱,老娘忍了!
于是面对镜头,她假装吃惊地抬起头,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顺势挽住牧云瑾的胳膊,两人边说边往楼下走。
开放式楼梯靠海的一侧没有遮挡,风从岩崖边灌上来,带着潮湿咸味与阳光炙热交织的气息。跟拍镜头跟着他们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扫过一圈全景,却刚好捕捉到顶楼阳台上的画面,缓慢推进。
傅宴容正倚在阳台的玻璃栏杆边和人说话。
他半侧脸仰着,姿态懒散,笑意疏淡,正闲适地沐浴着透过遮阳棚洒下的日光。长发被时不时拂来的海风吹起几分,像假日电影里镜头为主角刻意停驻的那一拍。
“……我记得以前好像和你说过,这片海岸冬天来的时候更好看……”
沈沅依稀听见了傅宴容说话的声音。
他的语调低而随意,不急不慢,如同一场被风温柔吹开的独白,只是在随口谈论风景和天气。
“嗯。你说温特莱湾冬天的海面是灰蓝色的,像单独打磨过的银器,生日时正好下第一场雪……那时候带我来看。”
宋临俞低声接上他的话。
傅宴容慢吞吞笑了一下:“我都不太记得了,你记这么清楚啊。”
他这句话说得特别轻,大概收音都收不到,只是被风带到旁听者的耳边,让本就留意他们的沈沅听见了几缕模糊的字音。
她忍不住抬头。
宋临俞站在傅宴容身边,肩背挺得很直,眉眼被风影与墨发遮住半截,神情被阳光勾出柔和却倦怠的线条。
如果镜头再近,还能看见他的手腕虚虚搭在栏杆边缘,关节发白,微微蜷起,像在极力按住某种即将泄露的情绪。
这两人之间其实隔了点距离,但不知为何,远远看着,就是莫名很亲近。
牧云瑾嘶了一声,原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却突然停下脚步,带着沈沅靠在拐角不动。
沈沅的目光从远处的两人身上移开,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他的手,接着扫了一眼镜头,凑过去低声问:“牧云瑾,你干嘛?”
“我在学习。”牧云瑾按着她的肩,低声说悄悄话,“你不知道傅老师是我偶像吗?他们俩看起来这么有CP感,一定是因为影帝的自我修养。你看这氛围感,证明他动作点位选得多好——”
话说到一半,牧云瑾就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录音机般闭上嘴。他嘴唇一张一合,接着神情十分不自在地看着远处两人的动作。
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
刚刚傅宴容说完话后,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只是风恰好从阳台那头穿过来,把宋临俞额前的头发吹乱几缕,贴在眉骨边。
傅宴容看着他,神色静了几秒,忽然伸出手。
宋临俞额前那缕乱发被他用指腹缓缓推开,再以掌心轻轻一带,顺着发际压到耳后。他的指腹触感温热柔软,不疾不徐,像一片清风吻过的炙热岛屿。
宋临俞的睫毛轻轻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握住傅宴容的袖口,柔软布料被抓出一道道褶皱,似细小的波纹。
这样微小的亲昵让宋临俞觉得幸福又痛苦,他面对傅宴容时总是如此。
幸福在于重新获得这份温柔,痛苦在于他让傅宴容等了太久。
抽签时,傅宴容说的那句表白的玩笑真是玩笑吗?
宋临俞很清楚,不是。
所以那一刻他恨到想杀了苏唐,但更恨当时无能为力的自己。
傅宴容带着笑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高浓度的烈酒,辛辣苦涩,把他的思绪搅得零碎杂乱,心脏也染得酸疼。
身体的应激反应让宋临俞无法思考更多,如果不是傅宴容在身边看着他,宋临俞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吃完饭后,傅宴容又对他说一起去阳台看海。
碧蓝的海面分明平静无波,可在宋临俞眼里,却是无法闭合的漩涡。礁石边缘的苔藓滑腻如腐肉,咸涩的海水只是看着就仿佛灌进了宋临俞的鼻腔里,最终让窒息感掐住咽喉。
宋临俞努力克制自己的难耐与不适,却听见傅宴容主动提起从前。
于是那时的种种在脑海中回忆起来,诡谲的海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反而变得平滑如镜,似苍蓝色的锆石。
像傅宴容曾和他说过的那片冬天的海。
/
那时候宋临俞正陪傅宴容熬完一整个夜戏准备去,而傅宴容看了一下天色,突然说:“我们走回酒店吧。”
宋临俞想也没想,就说好。
傅宴容总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但宋临俞永远全盘接受。
很多时候,连傅宴容的粉丝都会以为他自然而然地游刃于名利场并享受这一切,当然事实上傅宴容确实有这一面,但绝非每时每刻。
只有宋临俞清楚,傅宴容会认真低头研究看到的秋天第一片落叶以此感受真实季节的到来,会收集用过的胶卷和录像带,然后像堆积木一样把它们堆成一颗漂亮的圣诞树。
媒体总在烦恼傅宴容会在哪家酒店出现,但实际上,他可能只是花一整天坐在公园长椅上和宋临俞聊天,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这时,宋临俞会买两支甜筒,一支给傅宴容,另一支自己安安静静地吃两口,然后等傅宴容说让我尝尝你那支时,理所当然地与他接一个吻。
所以那天他们就真的一起在夜色里沿江边散步,路边的街灯将傅宴容温柔地圈进米白色的光里,宋临俞偏头看过去时,觉得他好像错落在自己身边的月光。
然后“月光”停下来踩了一下宋临俞的影子,摇头笑眯眯地说:“你输了”。
宋临俞没和别人玩过这种幼稚的游戏,他怔愣着抬起头,接着看了一眼没有狗仔和私生的空无一人的大桥,最后放心地垂下眼,凑过去亲了亲傅宴容。
宋临俞小声地撒娇:“再来一次,哥哥。”
傅宴容于是很无奈地笑起来。
夜晚江边的风很大,将他的长发和风衣吹起,织成一张细腻的网。他低下头回吻宋临俞的眼睛,轻声说:“好吧。”
那就再来一次。
一路上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毫不相干的事,顺便幼稚地玩着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宋临俞走在傅宴容身边,听他说起电影里的相遇离别,烟花,夜色,还有海浪和初雪。
傅宴容的生日在12月24日,是平安夜,世界上许多人会在这一天许下平安喜乐的愿望,所以傅宴容就降生在这样的愿望里。
每年冬天,傅宴容的父母会带他去温特莱湾庆祝生日和平安夜。小时候,傅宴容觉得12月的海和银器一样漂亮,初雪落上去时更是如此。
只是父母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因为没有需要庆祝平安的亲人,所以一切仪式都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时,傅宴容停了下来。
宋临俞安静的看着傅宴容的眼睛。这一刻,他觉得这双眼睛是一片世界上面积最小的积雨云,贮存着他们彼此心中未下完的雨。
“可以带我去吗?”
宋临俞仰起头,认真地恳求道:“带我去那里庆祝你的生日,我会很认真的准备。”
傅宴容过了许久,才说:“好,但是你要准备我很喜欢的礼物才行。”
宋临俞严肃地记下了这句话。
一直到回酒店,宋临俞才赢下了踩影子游戏的胜利,傅宴容牵着他的手,就这样纵容他赢得这次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第一。
后来12月24日的生日,傅宴容是在柏林度过的。他坐在圣诞树前拆世界各地寄来的礼物,看着宋临俞最后发来的生日祝福时,其实没想起自己曾许诺过的温特莱湾的海。
但宋临俞买下了这片度假区。
……
思绪无数次重复过去的碎片,宋临俞眼睛有些酸地轻轻眨了一下,感受到傅宴容的手落到了自己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