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29章

作者:最澄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薛时从堆放工具的仓库里找了两把铁铲,又从监工那里借了一盏夜巡时用的汽灯,带着刘天民走进了林子深处。

姜万年阴沉着脸远远看着,但没有阻拦。

夜色已深,江边风很大,四周皆是涛声和江水的呜咽,森林尽头的荒原上多出了一方小小的坟丘,坟丘上立着一块用木头仓促刻制的粗糙墓碑。

薛时提着汽灯站在浪涛翻卷的江岸边,远远看着坟丘前长跪不起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揉了一下冻僵的脸颊,走到刘天民身后,劝道:“回去吧。”

“时哥,你先走,我再陪他待一会儿,”刘天民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喑哑,“小征跟了我那么多年,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临了,我连一副薄木棺材都没能给他。”

“不是你的错,”薛时在一旁蹲下,陪着他,“你这样自责也于事无补,小征含冤而死,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听哥的话,我们先回去,什么都别声张,暗中查清真相,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

天气开始一天天回暖,草木抽出新绿,林间处处鸟鸣,到处都散发着春的气息。

凌霄返回伐木场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一号林区已经完全关闭,营地里大部分设施已经拆除,物资都被运往别的林区,剩下不多的几个囚犯留在营地,把营房拆除,做完这些他们就会被分别派往别的林区,莱恩就是其中之一。

白锦国再三询问是否要送他去新开辟的四号林区找薛时他们,但莱恩拒绝了,于是他便滞留了下来,准备等整个营地拆完,和白管教一起去三号林区。

三号林区距离关闭的一号林区最近,走路过去不一会儿就能到,所以莱恩最近几天的工作非常轻松,就是拆房子,再把拆下来的木板、铁架等材料装上卡车,让卡车捎去附近的三号林区,用于建造新的营房。

干这个活没有监工,也不赶时间,白管教在两处林区来回奔波,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所以囚犯们干活懒懒散散的,太阳还高挂在天上,所有人就已经收了工,各自回营歇息。

营房里空荡荡的,自从那三个人离开之后,这间营房一直是莱恩一个人住,衣橱和几张铁架床拆掉之后,屋子里更空荡了。

凌霄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莱恩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兀自看着天花板发呆,看到他进来,立刻坐起身。

凌霄反手掩上门,走到他跟前笑了笑:“我回来了!”

莱恩上下打量着他,有些惊喜:“你的伤……”

“嘘……”凌霄朝门口看了一眼,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我没事,不严重。”说罢他打开行囊,从里面翻出一只厚实的信封递给他。

莱恩疑惑地接过,拆开。

信封里是一张地图、一张火车票、一些钞票、他的护照以及一张去往美利坚的船票。

凌霄警觉地走到门口,再三确认了一下门有没有闩好,才再度走回来,从他手中抽出那张地图,在桌上摊开。

那是整座岛的地图,非常详尽,地图的几处打了醒目的红叉,看来凌霄已经仔细研究过了。

凌霄低声道:“我打算今晚就行动,送你走。”

“今晚?”莱恩有些吃惊。

凌霄点了点头:“现在一号林区的防守最为薄弱,失败的几率可以降到最低,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挺好,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凌霄见他有些发怔,敲了敲桌子,指着地图上的标记,“今晚十点,我会护送你从这个地方离开,在这里,也就是离我们最近的林地后面,有一个背风的小港湾,我会送你去那里,那里有一艘渔船,船夫会连夜摆渡,送你去上海。”

“在上海,我安排了一辆黄包车接应你,送你去码头,从那里坐船离开中国,当然,事情一定不会像我所说的那么顺利,”凌霄表情严肃,“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上海发生了意外,没有找到黄包车夫,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交接失败了,不要到处乱跑,拿着这张车票去车站,一路南下去广州,在广州等我,这些钱足够你在广州撑一段时间,等我把上海这边安排妥当就立刻去找你,我们一起去香港,到时候从香港去美国,一切就容易多了。”

“听明白了吗?”

莱恩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他犹豫着问道:“那你呢?我走后,你怎么办?还有,你哪来的钱置办这些?”

“他们派我来监视你,我受伤入院,他们需要支付一笔治疗费,数目不小,被我截留了。”凌霄见他眉头紧锁,神情紧张,不由笑了一下,安慰道:“你在中国所有的记录都已经消除,情报局所掌握关于你的资料,也都被我烧了,做完这些之后,我就去香港,不会再回来,所以这一趟,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第24章 24、迷雾

一名囚犯的死亡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毕竟在这种地方,囚犯们因为不堪忍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而自尽这种事屡见不鲜,几乎每年都会发生那么一两起,旁人早就习以为常,而王征恰恰就属于这一类人,他会上吊自尽,一点都不奇怪。

傍晚,新林区的囚犯们如同往常一样,从简陋的厨房打了饭食,蹲在地上露天吃饭,干活干了一天,囚犯们又累又饿,狼吞虎咽着,没有人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烟火气味。

天色渐晚,日头暗淡下来,薛时捧着饭碗抬起头,突然望见东北方向的林子里飘起一缕灰白色的浓烟。

刘天民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吃饭,他最近愈发消沉,常常目空一切,表情木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薛时知道王征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所以也不去叨扰他,所有的事都为他扛下,甚至私下里悄悄展开了调查。

不远处,一个中年囚犯捧着饭碗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好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出言安慰,薛时用胳膊肘杵了杵身边的牛老三,低声问道:“那人怎么了?”

牛老三朝那边瞥了一眼,说:“他家里人写信过来,说他母亲过世了。”

薛时不说话了,他又朝东北方向的天空远远望了一眼,发现那片烟雾犹如一个正在膨胀发酵的面团,体积越来越大,颜色越发浓厚。

厨子提着装汤水的桶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逐一给他们碗里添了一勺热汤。他走到那个哭泣不止的囚犯面前,劝解道:“唉,我说老于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看开点吧!你想想啊,你那老母亲都九十岁了,眼下这个世道,能活到她那个寿数的能有几个?就说上个月咱这儿的那个小王兄弟吧,我白天还见到他来着,谁知道到了晚上……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说说看,他这死得冤不冤?所以说呐,人活一辈子,都是虚的……”

薛时刚巧从两人身后经过,闻言骤然停住脚步,扫了那厨子一眼。

“哎哎哎,时哥,有话好好说,你这是要干啥子嘛!我锅还没洗!”厨子被薛时一路拖着走,忙不迭地陪笑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煞星。

薛时将厨子拖到营房背阴处,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抵在墙上,冷声问道:“你刚才说……那天,你在白天见过王征?”

“是啊,”厨子回忆了一下,立刻点头道,“我看见他从姜总管教那里出来,当时他脸色不好,我还多问了一句,不过他没理睬我。我寻思着他不是病了好多天没能去干活嘛,我猜准是给姜总管教说了两句。不过不应该啊,姜总管教平时脾气那么好……唉,你说那么好一个娃,年纪轻轻的,脾气又好,咋就那么想不开呢……”

厨子话还没说完,薛时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只剩下一脸不明所以的厨子。

姜万年背着双手走过一排简陋的营房,突然看到两间营房的间隙里,一个年轻囚犯双手抱臂靠墙站着,他和颜悦色问道:“天都快黑透了,怎么还不去洗澡休息?”

那人没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姜万年走过去,走到近前才看清,那人是开荒团队的小队长,似乎名叫薛时。姜万年虽然平时并不会亲自监督囚犯们干活,但也或多或少知道有这么个人,如今一瞧,此人大约二十岁上下,身形高挑匀称,五官眉宇非常英气,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俊俏后生。

“是你啊,”姜万年笑道,“我知道你,陈监工常常跟我提起你,怎么样?在这儿还习惯吧?”

薛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姜万年一向喜欢相貌好的年轻人,初见就对他心生好感,有意和他套近乎,便和蔼地问道:“怎么不说话?在我这儿你不必拘束,我不是陈监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只是想问问你,姜总管教,”薛时盯着他,冷声道,“王征死的那天下午,姜总管教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姜万年脸色一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杀人?”

“不,我怀疑你做了比杀人更恶劣的事。那天下午,有人亲眼看到他从你房里出来,请问姜总管教作何解释?”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姜万年露出愠怒的表情,“王征长时间不参加劳动,我那天把他叫进屋训了两句,怎么、我一个管教,教训人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薛时把姜万年逼近墙边,表情森冷:“那么请问姜总管教是如何教训他的?我们收殓尸体的时候,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伤,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希望姜总管教给我个说法。”

姜万年突然暴怒,揪着薛时的衣领死死瞪着他,怒道:“小子,你别太嚣张,在这里,一切都由我说了算,我可以无声无息弄死你!”

薛时冷笑了一下,突然出手,扣住姜万年的手腕猛力按在墙上,另一只手闪电般掐住了他的脖子。

姜万年气得脸色煞白,伸手就去摸后腰的枪,薛时抢先一步,一手抄到他身后,瞬间就拔走了他的枪,用枪口指着他的额头:“想弄死我?那就比比谁快。”

姜万年登时额头上渗出冷汗,颤声道:“你、你想怎样?有话好好说,你别乱来,想想你自己,想想后果……”

“我做事,从来不计较后果,说、你到底对王征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营地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

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不多时,整片营地都骚动起来,囚犯们从各自的营房奔出来,脚步纷乱,有人焦急吼道:“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姜总管教!”

薛时放开姜万年,朝那个方向使了个眼色。

“我回头再来收拾你!”姜万年整理了一下衣襟,指着薛时恶狠狠地说,说罢就快步走了出去,高声说道:“我在这,出了什么事?”

隔了一会儿,薛时从后面跟了上来,手上托着枪送到他跟前,皮笑肉不笑说道:“姜总管教,您的枪。”

姜万年瞪了他一眼,接过枪插回后腰的枪套里,一名看守快步跑了过来,急道:“姜总管教,一号林区发生火灾,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白管教让我过来请求支援!”

姜万年一跺脚,低声骂道:“我不在就出状况,那姓白的真是废物一个!”

火是从常年堆积在营地外面的那堆灰烬中蔓延开来的,也许是因为厨子清理炉灶的时候没有检查,有火星子掺在里面。

一号林区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最开始,谁都没有注意。但今年春季风大且空气十分干燥,当囚犯们发现整个营地里烟雾弥漫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到林子里,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天色快要黑透了,姜万年带着四号林区的囚犯们赶到一号林区时,看到其他几个林区的管教也都带了人过来支援,好几十号人聚集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一号林区的营地中,听候姜总管教的分配,而一号林区原本的留守人员则全都被白锦国带进了林子救火。

有些老囚犯是在林区里呆了好几年的,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知道林子里有一条河流,很快,他们就从营地里找出厚实的棉布浸湿,包裹住口鼻和头发,在姜万年的安排下带着各种容器冲进了烟雾浓重的林子里。

风很大,大火从营地附近朝着东北方向的林区迅速蔓延,林子外面一圈已被烧成一片焦土,火光之中人影憧憧,然而囚犯们担来的这点水对于林火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薛时提着一只木桶在人群中穿梭,他努力辨认每一个蒙着口鼻的囚犯的脸,却始终没有发现莱恩的踪迹。

刘天民提着一只桶追了上来,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没看到李先生?”

被一句话戳中忧心之事,薛时脸上的表情一僵:“这里人多,我们分头去找找,他那个人,估计没见过这阵仗,我怕他应付不来。”

不多时,薛时在人群中瞧见一个人,有点面熟,便一把拉住他,将他拖到一边。

这人是一号林区的一个看守,是个岛民,为人淳朴,以前和他关系处得还不错。

“哎,这不是薛兄弟?”那人一见是薛时,诧异了一下,但随即一脸焦急道,“有事等会儿再说,我这儿有紧急状况要跟姜总管教汇报!”

就在这时,姜万年刚巧走了过来,一听到那个看守的话立时就沉下脸,问道:“什么紧急状况?”

那看守扯下口鼻处盖着的湿布,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刚才东边儿火势很小,有一组人从那里进了林子,想要两面包抄扑火,现在东边烧成一片了,他们一个都没出来,姜总管教,您看咋办?”

姜万年听完瞬间大怒,气得脸上肌肉都在抽搐:“谁出的馊主意?!谁让人进去救火的?姓白的那个废物?回头我非把他撤职不可!”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

看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被薛时猛地摇晃了两下肩膀才回过神来:“干嘛?”

“你说有一组人进了东边的林子?都是谁?”薛时盯视着他的眼睛,生怕他说出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那看守哭丧着脸答道:“都是以前一号林区一起干过活的,你应该都认识,对了,其中有一个是和你一起来的……”

听到这句话,薛时眼神都变了,没听他把话说完就奔了出去,踏着满地水洼和烂泥踉踉跄跄奔到河边,担了满满一桶水,深吸一口气,将整桶水兜头浇下。

“时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刘天民返回河边担水,刚好看见这一幕,吃惊地看着薛时。

薛时没有回答他,将口鼻上的湿布朝上拉了一下,冷着脸快步朝东边燃着熊熊大火的林子狂奔过去。

刘天民一见他这架势不对,一把丢了水桶追了上来,边追边吼道:“时哥,你要做什么?!你冷静一点!”

姜万年正在训斥一个负责一号林区的看守,一眼就瞥见两个囚犯疯了一般冲过来,他一把截住薛时,吼道:“你要干什么去?!”

薛时猛地格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

他力气很大,姜万年被他推得后退了两步,刘天民跟了上来,从后面扶了他一把,他才勉强稳住身形。

姜万年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指着薛时,吼道:“你给我站住!”

薛时转过身,冷冷看着他,突然一把扣住他的脉门,握着他的手臂向下猛力一拗,姜万年惨叫一声,握着枪的手就软软垂了下去,枪也应声落地。

姜万年捂着被他拗得脱臼的手臂看着他,脸色铁青:“薛时,你公然打伤管教,是不是想趁乱越狱潜逃?”

薛时没说话,毅然转过身,朝火光冲天的东边林地狂奔而去。

“站住!你给我听着,越狱者死!”姜万年拾起枪,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他用左手握枪,瞄准薛时,扣动了扳机。

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这时候的姜总管教,脸上带着阴谋得逞的笑容。

只要薛时一死,那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而且,对出逃的囚犯拔枪射击,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怀疑他是蓄意为之。

枪膛发出一声空响,姜万年脸色一变,不死心地连连扣动扳机,可是枪膛里早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