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钟应笑着说道:“我想请静子女士带我们去看看名古屋的纪念馆。”
厉劲秋以为的纪念馆,是什么名古屋的风土人情、历史发源。
他兴致勃勃的眺望窗外陌生风景,极容易回忆起曾经在佛罗伦萨的事情。
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大约也是和钟应同行。
没有手机的沉闷苦涩,从贝卢博物馆转移到了一间名古屋纪念馆,他觉得心情雀跃,一路和钟应回忆着意大利愉快的初见。
钟应边听边笑。
让他烦恼过的初见,经过了厉劲秋的美化,居然变成了天才的惺惺相惜。
厉劲秋对他用古琴奏响《金色钟声》的记忆犹新,更对他的即兴华彩大家称赞,全然没有了当时排斥古琴弦音凄凉喑哑的模样。
钟应说:“可惜今天的纪念馆之行,没有我们去贝卢博物馆那么轻松。”
“轻松?”厉劲秋挑起眉,“我觉得记忆愉快,那是因为和你一起去参观。事实上,贝卢博物馆就是一个掠夺者的无耻赃窝,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参观它更沉重的地方了。”
灿烂的华夏文物,在掠夺者明亮橱窗之后矗立。
厉劲秋记得清楚,更是一腔讽刺愤怒,怎么都不可能对贝卢再有好印象。
也不信还有比贝卢博物馆更无耻的地方,能让他不轻松。
然而,车辆停下,名古屋宽敞肃穆的纪念馆,悬挂着朴素的铭牌,以中日韩英法多国语清楚写到——
“侵华战争纪念馆”
这是任何中国人见过之后,都会沉静肃穆的文字。
厉劲秋的轻松愉悦,在踏入这间简单朴素的纪念馆之前,就变为了凝重的呼吸,小心翼翼的收敛了他的桀骜与散漫。
他去过国内许多纪念馆、博物馆、陈列馆,触目惊心的资料已经叫他将这场战争刻进了灵魂。
但他进入这间修建于日本领土的纪念馆,心中翻腾的思绪更加五味陈杂。
里面的玻璃橱窗澄澈透亮,照片和文字资料,成为了纪念馆里最为重要的主角。
他见到笑着杀人的日军,他见到身首异处的百姓。
还有大量日军、幸存战俘亲笔证词,与录像资料。
日本人在中国的领地烧杀抢掠侮辱妇女,中国人对待日本战俘仍是以德报怨优待俘虏。
战俘管理所的史料、中归联的忏悔笔录、抚顺奇迹继承会坚持的原则,都叫他眼眶含泪。
不是为了日本人,而是为了中国人。
他的先辈们实在是太苦,又实在是太善良。
连持枪的凶手,都以感化教育、认罪忏悔为主,而不是以牙还牙杀了了事,着实让他愤怒又悲伤。
这是注定无法平静参观的纪念馆。
唯有静子站在那里,能够倍感亲切的说道:“这间纪念馆不是由我建成的,是由我继承的。”
继承那些要求正视历史、赔偿损失的日本义士,交托给她的遗愿。
她说:“我一生期望,就是能在瞑目之前,找到志同道合的继承者,保护这间真正的纪念馆。”
“但是……”
但是,宁明志要求她用自己的信誉,去说动钟应在日本,为死难者举办音乐会。
但是,载宁家族明明是由一个加害者创立的学派,她却不能带领这些门生弟子一同为宁明志赎罪。
钟应能够感知她的遗憾与挣扎。
来到日本之前,樊成云就说过:载宁静子是一个纯粹又固执的人。
她继承了宁明志的固执,保持着作为人的纯粹仁善。
不适合承担起载宁学派,又是载宁学派未来最佳的人选。
因为,静子真正为了中日友好做出了努力和贡献。
宁明志却是藏在一副大师的躯壳背后,让自己的门徒去宣扬日本的伟大与包容。
参观到了最后,钟应沉默的看完战俘生前特地录制的影像。
深深的忏悔和支持和平的誓言,比宁明志每一句虚伪的言语都要真诚,也更加坚定了他说服载宁静子的决心。
钟应温和出声。
“静子女士,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和师父一直期待,您能用继承纪念馆的勇气,去继承载宁学派。”
静子欲言又止,她苍老的眼神隐隐有光,却沉默思考了许久,重新问道:
“父亲与遗音雅社的仇怨,已经八十多年过去。既然您和樊先生能够因为我,对日本人这样的群体抱有感谢,那么,为什么不能原谅一个将死的老人。”
“只要你们原谅他,哪怕只是骗他,父亲会给予你们想要的一切。”
这是最轻松也最简单的道路。
各取所需,就不需要她再鼓起勇气,像继承纪念馆遭遇的风风雨雨一般,再承受一次继承载宁学派的狂风骤雨。
静子对名利毫无所求,一生期盼只在这间纪念馆亡魂凝视之中,见到世界和平安宁。
然而,钟应斩钉截铁的说道:
“因为宁明志所做的一切,不值得原谅。”
“他在日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本可以像您一样,为自己的祖国奔走,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没有。”
钟应提起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只剩下与师父一般的厌恶。
他能见到纪念馆的世界地图,中国和日本一海之隔,比肩而邻。
短短距离等了整整八十年,都没等到的忏悔,又怎么可能由一句“原谅”,一笔勾销。
“静子女士,您看。”
他抬起手,虚空划过东海海域,“您就是乘坐飞机,从这儿到这儿,亲自来到清泠湖见到的我们。”
“这么短的距离,来回也要不了一天时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宁明志甚至不敢回到清泠湖,更不敢直面故去的亡魂。”
钟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恳切凝重。
带着他思绪清楚的判断。
“您是一位伟大而高尚的女士,他是一个卑鄙而懦弱的小人。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他都不会有一丝悔意,更不可能得到原谅。”
唯一有资格原谅他的人,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不管宁明志还能等待多久,也等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代替沈先生的人,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第77章
静子的一举一动, 都会如实的汇报到宁明志面前。
她去了君子院,她带钟应参观了纪念馆,他们一回来, 钟应就和厉劲秋坐在院落里, 讨论作曲了!
远山跪在那里, 欣喜万分的说道:
“厉先生吩咐我送去许多纸笔, 还叫我帮他们买一些谱纸回来。”
他藏下了《伪君子》的曲名, 讨好的告诉病恹恹的师父。
“厉先生说, 他将会为您特地创作一首乐曲。”
“好!”
宁明志非常高兴, 恨不得马上亲临现场,听厉劲秋作曲、钟应弹奏的旋律。
无论是铿锵肃杀、低柔婉转,只要是钟应弹奏的乐曲, 他都会喜欢。
宁明志一向算无遗策。
钟应有厉劲秋这样的朋友陪伴, 又去看过了静子耗费五十年光阴筹建的纪念馆, 钟应果然大为改观!
他激动的说道:“致心, 你带人去找找遗音雅社的乐谱,给钟应复印后送去。”
致心沉默点头。
又听他道:“还有一些静笃写过的感悟手稿,一并复印给他!”
致心统统照办。
宁明志高兴起来,各项身体指标没有变好,精神却振作许多。
致心一向担心师父身体, 和远山小心伺候,也做出了和远山一样的选择。
他没有告诉宁明志,厉劲秋的嘲讽挑衅。
更没有告诉宁明志,钟应对静子女士的挑唆煽动。
庞大稳固的载宁学派,总是暗中酝酿着暴风雨。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和颐养天年的宁明志, 不再有关系。
宁明志吩咐的, 都是一些曾经扫描复印给林望归的资料。
致心和远山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将这些复杂深奥的汉乐府曲谱手稿,一一搬进了君子院。
他低眉顺眼,恭敬有礼。
“这都是师父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吩咐我们送来的东西。”
钟应翻了翻,大致清楚了宁明志的意思。
他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直白说道:“我确实非常喜欢。”
有了同伴,有了资料,钟应的断网禁足生活,变得绚烂多彩起来。
他们有了更为详尽的曲谱参考,钟应为之苦恼许久的汉乐府篇章,终于能够在厉劲秋的帮助下,获得进展。
只不过,他们的进展伴随着厉劲秋的困惑。
“汉乐府这是什么格式的音乐啊?”
“引和曲又有什么区别?”
西洋乐作曲人只知道古诗词的雅韵、词牌,不清楚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