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后来,裳熵也得知了魔物的存在。惊心动魄的逃亡之路,为了与之交谈,弄明白魔物的目的,她独自走入山洞,召她出来,听那一声声叹息,悲凉冷然入骨。
而主动要求见面的再一次,就是今日。
洞穴向上延伸,不会有雨水侵入,较为干燥,下面零零散散铺着稻草,气味很清新,近日没有动物居住。
慕千昙盘腿坐着,调整呼吸,逼迫自己翻涌的心潮趋于平静。
退魔铃的尸身静静躺在面前,再也无法发出斥退那羊头老怪的魔音。
那嗜血的怪物,定然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并循着黑暗追随而来。
这是召唤魔物最快最决绝的方式,也是慕千昙斩断所有退路,誓要将魔物一举拿下的决心。
她等待着,直到衣服干透。
良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回荡在洞穴内的水滴声。
嘀嗒,嘀嗒。
黑雾如油,自洞穴四角流出,沉在底部。不到人膝盖的高度,如爬行一般,快速占满了洞穴的下层,触之极冷。
洞内充盈着一股深蓝色的微光,仿佛摸不着的冰,降低了洞内的气温,也使得那洞中的每一个折角,都缺少了现实该有的锐利,变得如梦一般朦胧。
环境变化下,慕千昙湿透的身体,不由得发冷。
“唉。”
叹息已至,如一阵寒冷的青烟,从前面的黑暗中传来。
“几日不见,昙,你瘦了许多。”
来者洞悉慕千昙从前只是占据了瑶娥的躯壳,与瑶娥本质上并非是同一个人,之前按照表面的身份去称呼,如今,身体换了,也到了最后的交谈时刻,便是撕掉了所有假面,直接叫起了名字。
慕千昙心道:终于来了。
昙这个字,无论从谁口中说出来,都该是温柔的,但在魔物口中,纵然音调婉转动听,还是掩不住那贪恋阴毒之意。
搁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慕千昙压抑着心跳,道:“一想到还得看你这张丑脸,饭都吃不下去,可不是要瘦。”
面前的洞穴,有一处向内的空腔,驻满黑暗。一道细长窄瘦的骨头,便从中探出,犹如自水中浮起,揭开遮掩的黑幕,露出她的真容。
两只粗壮卷曲的羊角钉在她额头,节节相扣,弧线诡谲。那面颊上,以清秀的瘦金体书写着“灾厄圆满”,字迹中透出薄金般的红,生出瑰丽之感。
黑洞洞的两道眼窝中,点着幽冷的暗火。她缓慢漂浮,行动间,不断有锁链的清铃声响动。
她垂下头,瞧见地上那被砸成破烂的退魔铃,轻笑:“你自断后路,是想,破釜沉舟?”
“怎么,都多少年了,你还没玩够?”慕千昙忍不住讽刺:“该断奶了。”
魔物:“你的耐心不足。”
“对于你这种只敢藏在犄角旮旯处的腌臜东西,不需要浪费我的耐心,我的时间比你珍贵得多。”
慕千昙伸出拇指,食指与中指,按在那坨烂铁旁边,身子微微前倾:“不过,今天特殊,我愿意对你多费点心思,你听好了,这种事,今日是最后一次。”
“这不是破釜沉舟,”她盯着那魔头的眼窝,咬着字道:“而是我不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来防备你,你已必死无疑。”
那被雨水淋透的人,微微仰着头,狠厉又绝情,像一柄锋利的剑,等待着机会将人刺穿。魔物俯视她,语气轻佻:“火气这么重,可是因为奴家抓走了你的心上人?”
慕千昙嗤笑:“你对我犯下的罪孽就少了吗?顶着个骷髅脑袋,脸皮也是一点都没有。”
那脸上一片光洁,一片肉都没有,可不是没有脸皮吗!
魔物沉默半晌,说道:“你出言冒犯,不怕奴家杀了那条小龙?”
“杀了裳熵?”似是终于等到她说到了重点,慕千昙提高了嗓音,一击必中:“你绝不会杀了她。”
“你抓走她,是想要净化她的污染,退回到蓝宝石的纯净状态,再一次将她祭天,复活秦霜!你有目的,又怎会动手?”
毫不意外于她能够猜出原因,魔物也不是头一次和她打交道,对这份聪颖很清楚:“昙,活得聪明,只会更累。”
慕千昙道:“蠢人也有蠢人要受的苦,更无药可救。”
方才她的指责还回荡在洞穴内,秦霜这个反复出现的名字,又以微弱的回音响彻在耳边。魔物抖擞身躯,苍白面颊的边缘反射着冷淡弧光:“心源幻境里,你亲眼见过秦霜,你认为,她值得奴家铭记那么多年?”
慕千昙讽刺一笑。
她就在等魔物贬低秦霜的时刻,装了那么久的执着,终于不愿意继续装了。
“一头烂蒜还在装,你就是对她有执念,不是说你多重感情,少说这话来抬举自己,渣滓。”为了防止这魔物给自己立上‘深情’的人设,慕千昙及时掐灭了苗头。
“秦霜本该前途无限,任谁看了幻境里发生过的事,都知道,从始至终最该死的都是你。”
魔物身后的锁链哗哗响动。
慕千昙道:“你在她身上的确付出了不少心血,设立诸多困难的选择,迫使一个原本乐观活泼的人疯癫分裂,生生折磨她至死。”
“你欺负她本质善良,单纯无害,总想顾全大局。”
“你害她,是因为只有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痛苦,但凡换成是我,都不会将自己裂成两半,活活溺死在良心里。”
“可你忽略了你自己的天性,必须对女皇忠贞不二,若是对女皇之外的人忠诚,那就是污染,而污染你的人...”
慕千昙勾着唇角,眼珠微转,觉得用词不对,修改道:“被你这颗红宝石所污染的人,就是整个修仙界最倒霉的秦霜。”
她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无数话滑出喉咙,倾泻而出,却依然口齿伶俐,压着那语气中的铿锵,露出锋处,戳穿那虚伪恶毒之面。
蓝宝石的特性为混乱,狂躁,极端暴力,但体现在裳熵身上,却只是沸腾的龙血导致她脾气暴躁,偶尔缺失判断力,冲动之下会咬人等等。
那些蓝宝石创作之初所代表的负面词语,于她这里都换了模样,这是裳熵的底色所决定的。甚至,那些暴躁的一面,也是出于维护本性,才表现出来的特征。
具体来讲,可以称之为“混乱的善良”,“以狂躁来表明善意的坚定态度”,“以极端暴力维护的善良”等。
这段时间,慕千昙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也想通了这点,便不由得联想到魔物身上。
体现在羊头老怪身上的红宝石特性,会不会也会有类似微妙的偏差呢?
魔物几次三番尝试复活秦霜,就证明了她的猜想。
这猜想便是:根本就不像魔物所说,是因为没玩够秦霜,想要继续玩而执意复活她,也不是出于怀念,而是另一个更简单直白的原因。
那就是,她在折磨秦霜的过程中,那过度付出的注意力,触动了红宝石的特性,使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忠诚”于秦霜。
而这种对女皇与古国之外的忠诚,就是一种污染!
污染会限制宝石的力量,魔物在察觉到自己不断变弱时,已经晚了。
她回到神魔森林,迫切净化自己,却只看到了已枯萎的始源花。
慕千昙道:“我猜,你想要找回秦霜的原因,是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由秦霜带来的污染,只有秦霜可以消除,但她却已经死了!”
“你没有始源花可用,又不能去向一个死人讨要说法,不就只剩下了献祭大龙寻求复活这一条路”
这便可以解释魔物对秦霜的执念来源是什么,同时,魔物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那张只有骨骼的脸上,竟能看出深沉的怒气。
慕千昙道:“把人肉和妖肉放在秦霜面前,旁观她因为违背人性而流泪的时候,你享受了扭曲的快感,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算玩弄人心,就算把人逼到死路,也没谁能够惩治你?”
“你不会为了杀死秦霜而痛苦,但你是忠贞的象征,这份天性在折磨你,也不断削弱着你。你将秦霜琢磨得越深,自己也就陷得越深。”
魔物身上有着与裳熵同样的初始矛盾感,与蓝宝石相比,恶是她的本色,于是,那些原本美好的词语,也变成了:“忠贞于逼迫秦霜”,“对于恶意的热忱赤诚”,“追求最大极限痛苦的矢志不渝之心”。
她们两人,是在以恶的方式来维护善,以善的名义来执行恶。
慕千昙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魔物解释自己行为时的那些言辞。什么“热衷于旁观”,什么“开辟新的可能”,都是假象。
耍弄慕千昙时,魔头乐在其中,而十恶不赦到她这个地步的,纯粹的恶魔,怎么可能专注于一个早已死掉的玩具?
况且,若是她真有李碧鸢那边所给的百分之九bug数据那么强,又怎么可能甘心只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事实就是,红宝石在成为魔物之前,一定还掀起过别的腥风血雨,却在成为魔物后遭遇了围杀,导致意外孱弱,只能以旁观的形势进行,先是北斗七星那些殿主,再后来便是秦霜。
就像是裳熵,从蓝宝石到一只化为人形的小龙,总有柔弱的一阵。而被污染后的红宝石,就更是如此。她不是只愿意旁观,而是被迫的。
她找来的那些理由,只是她用来掩饰无能的借口!
这一点,在她抓捕裳熵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
经历过胃之塔后的裳熵,实力与往日不可比,她想要抓走,必须等待机会,才会伪装成始源花。
否则,她不可能让慕千昙等人了解到宝石的真相,也没必要等到裳熵重伤再下手。
红宝石或许原本有着百分之九bug该有的力量,但一定不是被污染后的现在。
所以,这些年来,她利用别人对宝石的不了解,神出鬼没,躲躲藏藏,装出一副难以捉摸的鬼魅之样,又是叹息,又是模仿,让人心生畏惧,营造了整个修仙界的恐慌。
这虚张声势,装神弄鬼之辈!
“你把秦霜逼上死路时,知道自己也逃不掉了吗?”慕千昙恶狠狠道:“早在你的恶意产生之时,报应就降临在了你的身上!”
黑雾瞬间涌来,犹如雪崩,羊骨眨眼间压到慕千昙面前,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她那黑洞洞的眼窝逼近,两点暗火灼烧明亮,那荒荆之地,冲出怒意,连洞中的雾也变得焦躁。
这是第一次,慕千昙在魔物身上看到了游刃有余之外的情绪,且如此外放,不可掩饰。
她兴奋起来,因洞悉真相而脊骨发麻,长时间积压的憋屈终于能一口释出,无比畅快,神清气爽。
“生气了?”慕千昙笑道:“魔头,你的耐心不足。”
锁链声响动更甚,冲出黑雾,勒住她的手臂,腰间,与脖颈,不断收紧,仿佛要将她绞杀。
进入肺叶的空气逐渐稀薄,慕千昙却在痛苦之中开心到止不住笑,眸子里闪烁的光隐隐有疯癫之色。
“裳熵心里的影子是我,你杀了我,无法去净化裳熵,同样的错你要犯两次?那就彻底沉沦在你的噩梦里,休想得到解脱。”
事到如今,也多亏了曾经飞龙崖上的假货翻天镜,让后来跟在裳熵身边的重重影子有了参考,可以让慕千昙确定,自己就是那个“污染”了蓝宝石的人。
意识到这个现实,她就知道,作为“清除”的一环,魔物绝不可能杀了她。
收紧的锁链逐渐停住,不知道过了多久,魔物收回锁链,缓缓退开:“昙,你变了。”
慕千昙道:“你应该开心才对,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偷偷跟在别人身后,改变她命运的轨迹,不就是想要改变她吗?”
说着说着,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本身所憎恨的“恶毒女配”身份,以及那支她看不见的,作者的笔,所书写的文字设定,与魔物的干扰就是同理。
她能反抗魔物,就能反抗宿命。
至此,过往所承受的一切不公,都化为泡影。脚下的路,比任何时候,都坦荡清晰。
“奴家根本就没有改变过你,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仿佛知道在她这里已占不到便宜,魔物慢慢后退,声音又如烟尘般虚柔:“奴家所做之事,皆是顺应他们本心。”
“因怀疑而死,因狂欢而死,因愚昧而死,因相互戕害而死的人,他们本身就会这样死去,奴家不过是旁观了他们的死亡,满足了他们的欲望而已,奴家何错之有?”
“你为你的傲慢吃尽了苦,却还是不愿意低头吗?”
慕千昙道:“没有那些傲慢,我都活不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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