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裳熵眼睫微颤,抬头看着周遭几十尊巨蛋。
她原本还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可这会大概想明白了。恐怕里面孕育的,就是丘陵那种怪物,而已然碎裂的,是曾经祸乱过壶城的那些。他们破坏壶城时,恐怕没人能想到,那恐怖的外表下是壶城百姓都崇敬的五目潇仙的追随者,也是曾经最有勇气挑战三尊的一批人,这实在讽刺!
裳熵沉默须臾,把丘陵尸体抱到谭雀身边,准备待会一起带出去。
衣摆被拉了几下,她垂眸望去,是站在小妖头顶的怪鸟,不知何时回来了。
慕千昙再次用翅膀指了指阵法中间那枚巨蛋,又做了几下挥动敲碎的手势。这次不光她,满地陶土小妖也学着做,裳熵知道了她们带自己过来这边的目的,不再犹豫,站到那巨蛋面前。
这壶城与那潇仙一切的秘密,应当就在这蛋壳之中。
第100章 我弑神的愿望,从未改变。
裳熵深吸口气,徐徐吐出,提掌到胸前,凝神聚力,一掌轰上蛋壳,细碎纹路自轰击处向周围蔓延,逐渐剥离,掉落,破碎。
看似厚重的蛋壳,实际上只有薄薄一层,内里是大片空洞,在破处变大时,阵法的光芒进入其中,以冷腻笔触勾勒出那位端坐着的女人。
碎片跌落地面,女人微微低着头,阖上双眼,手叠放在腿上,穿着身手肘磨破的灰旧袍子。额头是已熟悉的弑神两字,眉心与眼下处没有多余的眼睛。比起白日里在天宫见到的那位潇仙,她年轻几岁。比起瓶子里的小光头,又要年长许多。
她也是齐潇潇吗?看年纪,应当时刚闯入天宫时那会,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呢?
这次没用陶土小妖们提醒,裳熵摸出那个装有小光头的瓶子。细密瓷器表面也被磕碰出了蛛网般的纹路,和蛋壳最开始碎裂的形状似乎差不离。她正要叫小光头出来,就在这时,裂纹忽而扩大,接着碎开,小光头飘出瓶口,惊慌失措:“怎么了呀。”
企鹅昙眼神凌厉,见准时机,迈动爪子,蹦上陶土小妖的大头,借力翻身踩住沉睡中的齐潇潇肩膀,一爪一蹬,就一屁股坐在她头顶。
虽然不能说话,但慕千昙的手语已炉火纯青,冲着小光头招手,两只翅膀尖都指指屁股下的女人,示意她赶紧过来把这家伙唤醒。
剧情给我推进!加速加速!
裳熵大惊失色,赶紧把她抱下来:“师尊,你不要坐在别人头上!太不礼貌了!”
不要?怎么不要?慕千昙不满,拍开她手,又踩了她一脚,顺着肩膀爬上,转而坐到她头顶。头上顶着个毛绒绒的重物,裳熵默然少顷,伸手把她扶正了,决定暂时不要点头或摇头。
小光头初到此地,见满室阴光,暗红铺天,未免有些怯弱,但再一转头,瞧见那位站在旁边的,穿着破破烂烂乞丐装还满身血污且笑容明丽的少女,又多少放心了。
两手相握捂在唇前,小光头小心翼翼靠近那个闭上双眼的,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眼珠微微滑动,一寸寸细致辨认着女人的面容,她嘴唇微动:“难道...”
小光头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点在女人额头,沿着弑神二字描摹:“难道你就是那位,和我约定要上天宫弑神的朋友吗?”
她话音飘落,女人猝然睁开眼!
这一番动作突然,小光头并未被吓跑,反而被那双眼吸引。一只正常转动着,另一只居然是空空荡荡的,露出血丝遍布的鲜红眼窝,仿佛被人残忍挖了去。
裳熵略微警惕起来,唯恐她突然发难。但女人并未动作,只是仅剩的那只眼望着飘荡到眼前的小光头,嗓音沙哑到仿佛许多年未曾开口:“你是来...履行诺言的吗?”
小光头道:“是。”
分明没有说更多话,两人却像是在眼神间弄懂了所有。女人垂眸笑了笑,嗓音颤抖:“终于等到你了。”
亲眼目睹家人被三尊的天罚雷电毁灭,齐潇潇痛苦欲死,几次想要随着他们一同去了。
尝试过喝药,吐了半宿没死成。又去上吊,绳子断了。想要割腕,被烧焦的家中只能找出一把锈刀。某天夜里她爬到河边,洗干净脸后准备投河,却在河水的倒影中看见壶城被圈起的一方天幕。
星星一闪一闪,夜空是那么美丽,一如过往几百几千个夜晚中壶城百姓与齐家抬头就能看到的一样。
她们明明是生活在祖辈传下来的土地上,却被他们自己引进来的神明逼到这种地步,如此战战兢兢而活,那三尊享尽富贵,还手掌生杀大权,这凭什么?
齐潇潇再次洗了把脸,摇摇晃晃回到家中。被天雷劈过的家宅,早已是一片废墟,从里面只能挖出家人破破烂烂不分你我的骨灰。
齐潇潇徒手挖了两天,借了笔钱把他们妥帖下葬。再把原本用来自杀的刀子在河边石上磨利,对着星夜河水,剃掉了所有头发,一笔一划于额头上刻下弑神二字。
眼泪与血水混合,沿着脸颊滑下,滴入水中,涟漪一圈圈扩散,波动河面,从此星夜再不完整。
额上伤口愈合之后,她开始全身心投入那惨无人道的苦修,没有前辈经验,所有都只能慢慢摸索。握刀的手掌磨出老茧,寒冬腊月也泡在雪地修行,饭菜只有揣在怀里干硬的馒头和两节咸菜,她埋骨亲人欠下的钱依然要还。
在三尊统治下,很多人过不下去,但更多的是咬咬牙就能活下的普通百姓。他们无法与她共情,也不相信这么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而那些也想要登天的修者,没有与她差不多的经历,心里那股气没有强烈到能豁出命来,便难以与她的步调共同修炼。
在长久压力与孤苦之下,齐潇潇难以排解痛苦,只能对着河水上的倒影自言自语,发泄那些憎恨与埋怨。
日复一日之下,她看见那倒影越来越陌生,枯瘦,狰狞,越来越与记忆中童年的自己相去甚远。她总是无法忍受,一掌打破水面,继而做着家人都还在世的幻梦。
某一次击破水面后,重新平静下来的河水倒映出一个新的影子,天真活泼,开朗纯粹,那是她还没经历过家破人亡灾难的自己,那个虽然头上也有着弑神二字,却在家人保护下还无忧无虑的少女。
她太过于思念那个时候,已无心纠结这是否是幻影,便趴在岸边,十足恳切的与水中少女对话。没想到,少女也给与了回应。
齐潇潇心中甚慰,捂脸痛哭,在寂静夜晚中终于有了能回应她心情的人。
她修行到疲惫时,常常会过来,与少女攀谈,坐下一聊就是一宿。她的神思渐渐模糊,以为那湖中倒影是另一个人。听那少女叽叽喳喳说起小时候的爱好,说起在肚子疼时喜欢喝椒汤,必须是街上陈家卖的。又说起家人,说起慈爱的母亲与宽厚的父亲,听着真让人神往,让齐潇潇更坚定了要弑神的想法。
她要保护这个孩子的纯真,不让三尊有机会伤害她与她的家人。
某日,她注意到少女头上的弑神刻字,认为她们愿望相同,便在星空下与之约定,一齐去天宫。
就这样,齐潇潇在倒影的陪伴下度过了十年,走完了这条孤苦艰辛的道路。
这十年间雷声十年来从未中断,还有谁被害?她的目光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岩层射向三尊,额头的伤痕总在深夜时跳动,杀了他们将是她毕生的愿望,而如今,完成这愿望的时刻到了。
比起那数百位修者结伴成群的浩浩荡荡,齐潇潇打算只与朋友前往,磨了整夜刀,再寻到河边时,却无法在水中倒影中看到那位女孩了。
清透水面上剩下的,只有那位提着刀满面戾气的成熟女人。
隔着十年,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脸,已认不出来了。
即使约定没得到履行,齐潇潇还是翻上了天宫,打了三尊措手不及。但那场战斗依然格外惨烈,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在无人知晓的天幕角落中,血与灵光一同飞溅,到最后她重伤倒地,付出了一只眼与一只手臂的代价,得到了胜利。
微风徐徐吹来,齐潇潇满身伤痕,跪在地上,身下是流淌不尽的血河。她用仅剩的那只眼,从一个圆形洞中看到了下方的壶城全貌。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而理解了三尊,以这样的视角俯视脚下蝼蚁般的生灵,他们的生死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拥有的全部都可以拿为己用,如何才能不傲慢呢?
另外,她不想死。
她修行的道路是自己摸索过来的,与所谓正道自然不一样,在即将死亡之际,强烈的求生欲使她望向那三具修者灵力还未散尽的尸体。
等她意识恢复时,她已重新站起,满手满身鲜血,口腔中有黏腻感。她伸手指到口中,摸到齿间的肉丝,与几块还未吞咽的碎肉。
她活下来了。
她的眉心眼下,睁开不属于她的三只眼。她的心中升起贪婪,和无法填补的欲望。她爱上了站在高处俯瞰人间的感觉,她也渴望着被敬拜与供奉。
迟来的数百位修者终于杀上天宫,试图推翻三尊。潇仙望着他们,看到一个带着绿色玉佩的少女,如此年轻,如此有勇气,怀揣着弑神的愿望来到这里,和她有几分相似,可惜都只是徒劳罢了。
潇仙叹息一声,三指陷入眼窝,扣出自己仅剩的那只眼,与这百位修者一齐丢到地下——她新造出的地狱里。
有天宫,就要有地狱。有神仙,就要有妖魔。
那只眼是她力量的一部分,可承载着她十年来受到的苦难折磨,异化为了诅咒,使得那些修者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听她调令。潇仙带着所有人战死的噩耗下了人间,编造出谎言,亲手送自己成为俗神,自此格局稳定。
裳熵听完,震惊不已。她无法理解这个故事里每个人的做法,但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里,遇到问题习惯性望向师尊,侧首时头上的沉重感让她想起,现在她师尊正坐在她头上,且不能说话呢。
慕千昙听完之后只想翻白眼,然而小企鹅的身体不太适合做这种动作,多翻几下眼睛便有些疼痛。她揉揉眼,望向那漂浮的小光头,心道:‘仅仅是执念也可以有实体吗?’
李碧鸢道:‘能够修仙的人,都有点灵气。齐潇潇她天天修行完之后去河边照影,久而久之影子就有了灵性,被她塑造为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算是一种怀念和投射吧。’
十年间,不停受灵力滋养,小光头拥有了生命,成为一片像是魂魄的影。可惜她是残缺的,她没有完整的记忆,她甚至只记得有个与朋友一同登天弑神的约定,但无法履行。
她想找人帮她,找到朋友,践行诺言,但被邪物祸害了多年的壶城,对于所有奇怪生物都敬而远之,只是看到她就要害怕逃跑了,怎会有耐心替她找寻呢?
于是,十几年来她只能游荡人间,去辛苦寻一个寻不到的人。而被齐潇潇丢进地狱的独眼,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生长出**。她也是不完整的,只保留了那十年苦修的片段记忆,记得自己与一位朋友约定了要去天宫。
她想找到那位朋友,却被困缚在这种地方,不得已,只能捏出许许多多的陶土小妖去人间。大部分小妖被驱妖小仙毁掉了,还有部分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因为无法表达而产生了误会,使得小光头在恐惧之下钻进瓶子里逃离。两人始终没能相认。
壶上天宫,壶里人间,壶底地狱,都有一个齐潇潇。她们是一个人,却又处于人生不同阶段,被奇妙的分成三块,各自活跃着。
慕千昙心道:‘那陶土小妖都是独眼,怪不得呢,捏她们也是个独眼。’
李碧鸢吸了口泡面:‘还没完呢,我看看哈,设定好多...’
‘对了,壶城百姓会表演节目,是因为齐潇潇的强行要求,她是害怕苦难的环境下,会塑造出下一位胆敢登上天的齐潇潇,所以就用这种方法,迫使壶城人民展现出幸福欢快安居乐业的模样,若是不遵从命令就不会再驱退妖魔,以此来麻痹百姓,但没想到....’
慕千昙道:‘但没想到,壶城火了。’
‘你这么说倒也对,搁现在壶城就是个旅游景点啊,大力发展文娱表演行业,吸引游客,误打误撞不小心搞火了,还搞成景点了,’李碧鸢吸溜吸溜喝汤,拆了瓶酸奶:‘这是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吗?反正这种成功,反而佐证了齐潇潇是正确的,所以大家更加疯狂了,神奇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表演还没什么,书中有提到,是必须全城每一个角落都要有欢声笑语传递到天上,被潇仙听到才行。
这不分昼夜,所以就算在大半夜,也完全不能休息,得有人轮换着表演,且潇仙对表演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简直就是把人往累死的路上逼。
听她吸面条,慕千昙也有点饿了,揉着肚子:‘...就是神经病而已,齐潇潇是神经病,壶城百姓也是神经病,从送三尊升天时就开始脑抽了,把主动权交到外人手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能搞到这种境地纯粹是他们作死。’
李碧鸢道:‘昙姐,何以见得。’
慕千昙道:‘吃一堑,长一智。瓷壶三尊已证实了俗神不可靠,他们还能接受潇仙蛮横无理的统治,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没错,比起三尊,潇仙要善良多了,就只是表演一下而已,都没在明面上害人,也没要供奉,多好啊。可他们也不仔细想想,明明连表演都不用的。’
‘又不是缺钱,去雇佣其他宗门的仙人来用用不就行了?去他大爷的潇仙,不驱妖就不驱妖,天下难道只有她有能力做到?壶城百姓本来可以当甲方,却把自己整成了卑微乙方,还得给自己找个主子,另一种斯德哥尔摩?’
吸管刺进奶瓶,李碧鸢狂吸一口:‘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齐潇潇是有点拯救者色彩的,大家都会迷恋那种有人性光辉的人。只不过最后,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慕千昙道:‘虚假的故事,虚假的神仙,虚假的光辉,还有百姓们虚假的快乐,以及真实的痛苦。这本来是个很好分辨的选择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了,捂着肚子长长吐出口气。等待会解决完潇仙之后,她得赶紧变为人身,真的太饿了。另外还得揍这蠢龙一顿,先记着。
不,揍两顿吧。还说想分道扬镳,搞得慕千昙多想带她在身边似的。该教训了,敢叛逆就得压制,棍棒底下才出孝子。
屁股底下有点痒,慕千昙抬起一爪,看到抹红色,以为自己流血了,差点翻身倒下去,被裳熵眼疾手快扶稳了。
定睛一看,是红绸觉得闷想要头发丝爬出来,害得企鹅昙被吓到,不由得看了她几眼,准确用嘴叼住她七寸,把她当绳甩了出去,扔到铃铛头顶。
心善的铃铛公主接受了被突然赶出家门的红绸,独霸女主头顶位置的企鹅昙睥睨众生。
听完故事,想不明白这些,裳熵抓抓头发,在大脑宕机前干脆道:“我不懂,但你需要我帮助吗?”
齐潇潇轻笑:“我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可否请您帮我杀死潇仙?”
这轻飘飘说出来的委托,实在难以完成,裳熵耿直道:“我可能打不过她,我师尊本来可以,但是我师尊出了点意外。”
齐潇潇抬头看来:“那位是你师尊吗?”
裳熵道:“是,你有办法帮她变回去吗?”
齐潇潇摇摇头:“抱歉,我做不到,这是潇仙的能力。”
想到被异化为妖魔的修者们,裳熵发现她师尊仅仅是变成这种长相可爱的怪鸟,已是一种幸运了,便道:“我很想帮你,但对不起,其实我对付那只...黑狗,都有点费劲的。”
齐潇潇沉默须臾,温和道:“我身上还有潇仙的一部分力量,就送给您吧,也许足够了。”
裳熵道:“力量?”
慕千昙咬牙:‘力量,白送?真该死啊这些人...’差点忘记了,这里就是躯干气穴解锁的地方。
齐潇潇点头道:“没错。”
她伸出三指插入眼窝,把仅剩的那只眼慢慢掏出来:“请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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