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酒吧营业中 第59章

作者:春日夏禾 标签: 年下 前世今生 玄幻灵异

  这里是她的长眠之处,在东境有难之时,献上最后一点点灵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残存此处唯一的理由。

  降娄温柔的视线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微弱的声音像是要散在空气中一样:“我早已死了。灵体回归东境的土地,就像它当年供养我一样。这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是吗?”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他觉得这晚夜风的温度堪比当年寒境深处肆虐的冰雾,从四肢渗透入体内,将每一根神经都冻成了脆弱的固体。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降娄无比眷恋地伸手抚摸岳沉舟的脸,可透明的手指穿过空气,生生停顿在离他的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

  “你从前不是这么爱哭的孩子。”她笑着道,“可惜如今我不是降娄,我只是她剩下的最后一点神魂。否则,我该抱抱你的。我们小时顷,还是同从前一样爱撒娇呢。”

  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太多,岳沉舟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将心头的酸涩再次压了回去。

  ——如果时光回溯千年之久,当年的时顷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恼羞成怒,非要闹上一场才算数;然而岁月急速前行,白驹过隙,就连这样普通的笑闹,也早就变成了触手不及的奢望。

  他控制不住喉头剧烈堵塞的哽咽,捂住脸,将额头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之上,泪水从指缝间颗颗低落,发出无声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真的……对不起。”

  他像个孩子一般来回擦拭着泪水,只知道重复说着对不起,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降娄并不意外在他嘴里听到这些,她的身影向前滑动,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岳沉舟抱进怀里。

  “小时顷真的长大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入骨的哀伤,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时顷,那些都过去了……放下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放下吗……

  怎么放下呢?

  那些过往太过沉重,是我独自一人背负了千年之久的罪孽,久到它已经长在了皮肉里,成为了岳沉舟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被刀剑贯穿心脏,被恶魔啃食灵魂,彻底消亡的那一天,我才能够彻彻底底地与它脱离吧。

  这样卑劣而懦弱,满手都是鲜血的人,有朝一日,有幸与你们相遇的时候,你们还能再一次接纳我吗?

  岳沉舟含泪的目光茫然而无助,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兽类,他轻声问道:“师姐,你会……恨我吗?在你们最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最后却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如果没有我,或许帝师不会飞升,灵境不会消亡,所有人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战局会像当年那样惨烈,打得他们如此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仿佛只能记起寒岳只身赴死之时微笑的眼睛。

  ——那是一切诀别的起点,也是宿命与因果的开端。

  降娄久久地与他对视,随后又一次笑了起来。

  “当年我不懂为何帝师在最后的时刻将你禁于灵境不得出,叫你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轮番死去。看似是保护,可若放到我自己身上,我绝不愿意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个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我天资愚钝,素来不如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隐约摸到了一点天道。”她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灵境注定有此劫数,那便是宿命。我敬仰帝星,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就如信任你们所有人一样。”

  “……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背负得更多。我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顷,将自己禁锢在最恶毒的魔咒之中。”

  岳沉舟怔住了。

  他看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肩膀,虚虚地落尽没有温度的空气里,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了轻微的哀求。

  “师姐……别丢下我,别丢下我独自一人……”他终于痛哭出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地运转,此消彼长。总能相见的。”降娄温柔地抚摸他泪流满面的脸颊,“灵境没有消亡。时顷,灵境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

  岳寒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一种荒谬和滑稽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魂魄深处的感觉告诉他,应该阻止金乌说下去,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金乌落地有声的字字句句依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时顷将你的转世养大,对你倾囊相授。那么他告诉过你,当年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帝星的利用,我们才打了一场无比惨烈的仗吗?你的真身受尽折磨被毁,无数昔日的好友都死在紫垣的算计之中。我们流过的血、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乌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着狰狞寒光的利刃,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劈进了岳寒的心里。

  “寒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不仅是灵境的寒岳,还是天下灵兽之首。你还记得他们吗?玄虎、升卿、九尾……他们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了。辰星……降娄当年受尽侮辱,宁死不降,至今魂魄生生不灭。仅仅因为信任追随着帝星紫垣,灵境上下数万条性命,除了他的亲传弟子时顷,死的死,伤的伤……灵山脚下的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整整三年都不复清澈。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然后……斩断了天梯,断了所有人的生机。”

  “紫垣飞升的路,是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堆出来的。而时顷的命,是用你的命换的。”

  “灵境——只不过是紫垣处心积虑多年,伪造出的极乐之地罢了。”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时顷或许对你很好,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永远欠着你一条命。无情道的灵修,骨子里是冷的,他们只会爱他们自己。”

  “……永远。”

第97章 时针之歌(十一)

  类似的话,岳寒在白暨的嘴里也曾听到过。

  ……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

  ……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岳寒咬住牙关。他简直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故人”。

  他们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颐气指使。就像一群躲在暗处,誓要撕毁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的魔鬼。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耳边不断重复:放弃吧,他不可能爱你,你根本就无法留住这样一个人。

  他的唇角绷成冰雕一般的线条,死死控制自己不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甚至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千年前我用命去换他的命,千年后,我一样愿意这么做。”

  “你不信?”金乌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岳寒,眼神中流露出无比自嘲的神色,“你居然不信。”

  他轻轻挥动衣袖,岳寒只觉得耳边再一次风声呼啸,黑暗突然降临,卷起无边旋涡,夜明珠组成的星图开始不断转动、交错、切换,仿佛在暗处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岳寒的瞳孔逐渐睁大了。

  “你自己看吧。”金乌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降娄的本命法宝琉璃镜,回溯往昔,虚虚实实。以你的能力,应当可以判断我有没有骗你。”

  ——他看见一片冰天雪地的纯白世界里,美轮美奂的宫殿被云顶与风雪覆盖,白玉台阶蜿蜒而下,通向雾气缭绕的云海。

  台阶的下方跪着一个人,他长发上落满了霜雪,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柔地阖着,柔顺地抬起浅淡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温顺地接受面前男人的亲吻。

  ……宛若一对缱绻的爱侣。

  那个身影,即便只是远远隔着风雪看一眼影子,岳寒也能认出他是岳沉舟。

  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岳沉舟。

  那人的身体因为冰冷或别的什么原因,不停地颤抖着,就连纤长的眼睫都随之颤动,犹如一只迎着风雪的蝴蝶。

  他身前的男人无比温柔地拥抱亲吻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紫色长袍瞬间刺痛了岳寒的眼睛。

  ——帝星,紫垣。

  ……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降娄话音落地的那瞬间,就像一直以来的禁咒霎时间被唤起,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不堪重负的岳沉舟,被最后一道枷锁重压在脊梁之上,压得他苦不堪言,只能逐渐屈起膝盖,跪倒下去。

  恍恍惚惚间,岳沉舟只觉得双腿之下皆为皑皑的白雪,他的长发覆着一层薄霜,逶迤在无暇的雪地之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很快就被风雪再次掩埋。

  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

  时顷抬起结成白色的睫毛,看向面前巍峨到直入天穹的灵山,意识仿佛随着这白雪一起冻成了冰。

  灵境不是四季如春的吗?为什么会这么冷。

  比万古不变的寒境还要冷上几分。

  他想起来了,就在那一年,灵山上落下了万年以来第一场大雪。

  时顷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白色,雪白的衣衫向着四面八方铺开,与这雪色完全融成了一体。

  他长跪于这样的冰雪之中,看着寒风裹挟大颗大颗的雪花,呼啸着奔向雾气缭绕的山巅。

  如此遥不可及。

  “帝师!时顷……请战!”

  他用力叩首,额头不知道第几次砸在坚硬的白玉石阶上。

  “时顷……请战!”

  他仰起头颅,再次重重跪下叩首,如此循环不休,仿佛不知疲惫似的,哀求着山巅大殿中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山巅亘古不灭的重重金色光点。

  他能感觉到一道漠然而充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全身上下早就已经挂满了冰晶,这让他整个人几乎失去了颜色,随时要化作漫天飞舞的碎雪。

  “时顷……请战北境!”

  随着他的动作,脖子里金色的锁链发出剧烈的晃动,叮叮当当直响。这锁环上面时不时浮动银白禁咒,死死扣住他全身上下所有灵力关窍,将他的气力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

  ——正好是无法离开灵山范围的程度。

  时顷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

  体内被锁住的大穴隐隐作痛,仿佛从那几处漏了风,将这刺骨的寒冰灌入血脉,一寸一寸的掠夺他身体最后的热度。

  他摇摇晃晃,再次重重在雪地里磕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

  “帝师……求求您了,让我出战吧……”

  这是岳沉舟的记忆深处,最最绝望而漫长的九天。他被帝星圈禁在灵山山巅的云镜之内,殿中大门紧闭,琉璃瓦上压着厚厚的白雪,头顶是苍茫到没有尽头的天空,而脚下还能远眺到东西南北四处猩红色不断蔓延的战火。

  哪怕千年之后的今天,他回忆起那段岁月,脑海中也只剩漫天肆虐的风雪、直入骨髓的无声寂寥,以及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遍一遍俯趴于长长的台阶下,长跪不停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内才响起了虚幻而缥缈的声音。

  “可有动情?”

  时顷浑身一颤,深埋进雪中的额头难以遏制地战栗着。

  他想说没有,我自始至终从未违背过您的教诲,没有违背天道,我没有动情,不管是对世间千万生灵,亦或是对特定的某一个人。

  然而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话依然还是那句:“……时顷,请战。”

  “为何有情?”

  紫垣的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着,时顷觉得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撩起他的长发,温柔地摸在他后颈的锁环上。

  锁环接触到主人的触碰,光华大盛。一瞬间,体内澎湃的禁咒之力仿佛凶狠咆哮的野兽一般挣开牢笼,涌进四肢百骸之中。

  时顷闷哼一声,咬住牙关将这汹涌的疼痛狠狠咽了下去。

  “还记得当初我教过你什么吗?”

  紫垣似乎有些意外,淡然的视线落在时顷瘦削而脆弱的肩头。然而后者的肩胛骨绷成一个坚硬的弧度,在这样冰天雪地的环境当中,有一种霜花一般一碰即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