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意 第108章

作者:顾言丶 标签: 玄幻灵异

  “你当年说,叫我等一个人,就是等他?”刑应烛反问道。

  “是也不是。”白黎打了个哑谜,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刑应烛:“你喜欢他,那就是他,你若没那么喜欢,就也不是了呗。”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刑应烛再一次地想。

  白黎嘴上说的“顺手”,可她一向看起来随意而为,可若是千百年之后再回头看去,总能从当时的“顺手”“随意”中咂摸出一点深意来。

  八千年前,她在深山“偶遇”盛钊时,到底是怎么确定,自己在八千年后会看上这么个傻小子的。

  于是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但白黎摸了摸膝盖上的长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不如……你猜猜看?”

  刑应烛这次没猜,而是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从刚才开始,绕在他腕子上的妖契便开始活动起来,一条乌金色的细线渐渐从空气中显露出来,顺着裂谷一路向下,探入了更深的烈焰之中。

  裂谷下,盛钊倒是没顾得上想太多,他没来得及怕不说,潜意识里也压根没觉得刑应烛会害他。

  他稀里糊涂地落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会还没到底就已经烤熟了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还不等盛钊对此表示惊恐和担忧,他就已经先落了底。

  令他意外的是,裂谷中的感觉跟外面完全不同。他在上头往下看时,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底下灼热的气浪,可等他自己落下来时,接他的却不是恐怖的火焰,而是某种柔软冰凉的触感。

  乍一摸,像是落在了云层之上。

  紧接着,他眼前一明一暗,那些明亮的火光就都消失了,盛钊落在一副冰凉的骨头架子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

  身下的触感十分不友好,又硬又凉,十分硌得慌。盛钊胡乱地扑腾了一下四肢,下意识按住了身下的什么东西,想要试图坐起身来。

  只是他一摸,心里就产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会这么寸吧,盛钊颤巍巍地想。

  他闭了闭眼睛,暗自吞了口唾沫,然后挤开一点眼角,万般犹豫地往身下看去。

  ——完蛋了,盛钊绝望地想,要是刑应烛知道我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骸骨上,他八成真要把我吊在电梯间当晴天娃娃了。

  手下的触感冰凉光滑,龙身森白的骨架上隐隐滚动着一层薄薄的光晕。还不等盛钊对“我不小心玷污了小心眼男朋友上辈子的骸骨”这件事想出一件应急预案,那骸骨就忽然化作一道乌金色的光,顺着盛钊与之接触的指尖“钻”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那副目之所及之处都不能窥见万分之一的巨大骨架,居然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盛钊:“……”

  他整个人仿若晴天霹雳,大为震惊,好像凭空被人劈成了两半。

  盛钊万万没想到这玩意这么不经碰,顿时慌了,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这玩意还能拿出来还给刑应烛吗。

  只是还不等他就此想出个一二三,他就觉得身下忽而一空,整个人凌空又落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灵魂好像在跟着一并坠落,盛钊的意识短暂地抽离了片刻,进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状态中。

  那一瞬间,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未解的疑惑。

  比如……刑应烛为什么推他下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四肢百骸和骨缝中正流淌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像温水一样无孔不入,妥帖又舒服,顺着他身体里的骨架流向每一条血管。

  在朦胧而虚无的状态里,盛钊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由内向外的生机,他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方才“化”进他身体里的那道光带来的。那副巨龙的骸骨包裹着他原本脆弱的骨血,像是“加固”一样,在他原有的身体里搭出了一副架子,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

  他似乎只在这种状态里过了几秒,又像是过了千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盛钊才觉得身体猛然一沉,身体带来的沉重感重新落回他身上,盛钊动了动指尖,只觉得动作艰涩又生疏,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好像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皮一个听使唤的部位。

  于是他干脆不难为自己,只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盛钊睁眼的那一瞬间,有两滴温热的液体从天而降,恰巧落在了他眼中。血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去,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红红的膜。

  ——这是刑应烛的血,盛钊莫名清楚。

  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皎月挂在天幕之上,月色泠泠,一缕极细的月光倾斜而下,紧随其后地落在盛钊眼中。

  眼前的高山之上卧着一只线条漂亮的龙,它双翼微收,龙爪踩在山巅之上,留给盛钊一个极其漂亮的侧影。

  我想起来了,盛钊想。

  上古时期女娲以土造人,泥浆的身躯白天用太阳晒干,等到引魂时就到了夜里。

  泥人们应当以月为媒引生魂魄,可盛钊睁眼时,偏偏是刑应烛的血比月光更早地落在了他眼中。

  于是他从漫长的混沌中睁开眼,从黄土江水中脱生出魂魄,于世事间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刑应烛。

第138章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

  他真好看啊,盛钊想。

  在这一刻,他历经千年轮回的灵魂重新回溯,重新回到了那个纯粹且空灵的状态里,在思想和魂魄成型之前,先本能地将这一眼刻在了心里。

  那是刑应烛,盛钊想。

  他眼前是他的血,他的骨肉,他威风凛凛,顶天立地的上辈子。

  辽阔的天被血雾蒙上一层薄薄的膜,皎洁的明月和夜幕一起被染上淡淡的红——盛钊脱身成人的第一眼,目之所及之处所有的景色,都先一步带上了刑应烛的颜色。

  于是盛钊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地扫过这个新鲜的世界,最后还是定格在了刑应烛身上。

  背生双翼的龙大半个身子伏在山头上,长长的尾巴顺着山壁绕下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将龙鳞折射出一点漂亮的光。

  刑应烛忽而似有所觉,他微微动了动,转过头来,扭向了盛钊的方向,似乎在遥远的山巅之上与他对视了一眼。

  盛钊心头先是一跳,等到看见刑应烛紧接着旁若无人地扭回头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对了,盛钊想。

  烛龙睁眼天明,合眼日落,现在月挂中天,说明刑应烛正闭着眼睛,看不到他。

  直到刑应烛重新伏在山巅上沉沉睡去,盛钊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遗留在他眼眶中的龙血顺着他眨眼的动作从眼角滑落下去,血雾消散,盛钊才终于见到了世界真正的模样。

  这一眼是盛钊为人这一世里跟刑应烛的唯一交集,当时他神智初开,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遵循着本能的牵引去与其他的“同胞”汇合。

  于是他披着漫天星光转过身,没入夜色之中,从此再没见过这条龙。

  从此之后,他土塑的身躯在不断的轮回中重生又死去,但他被龙血引生的魂魄却一直生生不灭——直到今天。

  盛钊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瞿塘峡之上,在那副骸骨即将现世的时候,他的心跳要比刑应烛的还快还烈。

  ——因为他早就见过刑应烛了。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早认识他,而且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的灵魂已经先一步记住了刑应烛。

  这个认知让盛钊产生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好像他终于抓到了一点刑应烛的“把柄”,有了连刑应烛都不知道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的心口妥帖又熨烫,刑应烛的体温偏凉,可骸骨却暖得出奇,那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架着他,最后在心口处团成一团,让盛钊有种被刑应烛环抱的错觉。

  盛钊眼前的景象忽而消散,那上古间的须臾一眼快得像当年一样,转眼间只剩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

  他四肢的感官重新回笼,盛钊从地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觉他依旧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牛仔裤上沾了一点泥土。

  盛钊没去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琢磨着应该怎么出去。他站起身来,像是颇为新鲜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先是屈指握拳,又缓缓松开。

  几次过后,他也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傻不愣登的,不由得把自己逗乐了,甩了甩手。

  龙身化骨的那种异物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暖意的余韵还留着,盛钊摸了摸胸口,忽而听见浓雾之中传来一阵轻柔的铃音。

  铜铃声轻巧细碎,正是当初刑应烛给他补过的那首曲子。

  盛钊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猜测,可又不太敢相信,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而向浓雾中走去。

  盛钊不大清楚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说来也奇怪,他一步步向前,身边的雾就一点点散开,活像他是个人体除雾剂一样。

  他不知道在浓雾中走了多久,才渐渐地在雾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对方只露出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似乎是伏在不远处的地上,盛钊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本能地先一步认出了对方。

  “应烛。”盛钊叫他。

  浓雾中很快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应答,龙的声音比刑应烛低一点,也冷淡一点,听起来有些陌生。

  “何人。”他问。

  眼前的薄雾散开大半,盛钊又往前走了几步,渐渐看清了那条龙的模样。

  他跟当年在月下山巅之上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懒懒地伏在一块青石上,半睡半醒的,尾巴焦躁地划来划去,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

  年轻时候的刑应烛暴戾而残忍,恨不得煞气都能从身上蒸出来,吃过的山野精怪不计其数,脾气飘忽不定,别说是伴侣,就是亲爹亲妈亲兄弟都不怎么在乎,危险性大概可以打十颗星。

  如果是以前的盛钊,借他两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惹年轻气盛,还没经历过人类社会熏陶的上古神龙。但现在他却莫名地不感觉怕,好像本能里就知道他值得亲近一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答应啊,万一我是来寻仇的呢。”盛钊说:“你好歹先问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那龙终于睁开眼睛,纡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然后抬起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他说。

  盛钊终于觉得,这还是一条小龙。

  虽然以他两位数的岁数这么评价对方显得十分不自量力,但盛钊还是莫名有些想笑。

  刑老板虽然也傲气,我行我素,随意而为,但他一般不会这么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特殊和自傲。

  虽然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合适……但盛钊总觉得,现在的小龙就像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熊孩子。

  他终于被自己这个脑补逗乐了,眼角弯弯,眼神温和,笑得很开心。

  “确实。”盛钊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小龙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背后双翼一展,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么一来,盛钊就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他。

  凭心而论,按照盛钊的审美来看,就算把刑应烛扔进龙堆里,他也觉得刑老板是其中最好看的那条龙。

  但盛钊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看他的龙身,他的龙爪陷进潮湿温软的地面里,龙角的线条漂亮又不突兀,脖颈处一圈龙鳞流光溢彩,尾尖上还带着一点祥云样的薄纹。

  面前的小龙跟盛钊认知里的完全不同,但他依旧觉得对方很好,漂亮又熟悉。

  思及此,他又不得不觉得心里酸涩起来——刑应烛就是念想这个,念想了八千年,最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归本身时,他却又自己放弃了。

  为了他,盛钊想。

  怪不得那时候刑应烛那样反常,他沉默而失神,会望着脚下的滔滔江水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