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舍利 第40章

作者:ranana 标签: 玄幻灵异

  怜江月稍有些明白这里的社会规则了,一个人的生活似乎完全是由他的名字决定的,那他的名字又是由谁决定的呢?他就问西部牛仔:“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你叫我侠客就好了,大侠的侠,客人的客。”

  “这名字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不,这是我自己取的。”侠客笑着道,“我告诉他们,我叫侠客,我和他们解释,侠客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

  侠客一瞥怜江月:“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吧?”

  怜江月皱起眉:“对,但是我这个上面……”

  侠客说:“我是说沙漠。”

  他又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他望着前方,“至于他,就说不好了。”

  前方,玲珑星停在了一个街区外的一棵树下,他站在了马鞍上,仰着头在一棵杏树枝头翻找着什么。

  怜江月重新打量起了侠客,不免惊奇:“你也是从沙漠上掉下来的?先掉进了一个洞穴,然后呢?你看到一座石桥了没有?石桥断了,我们就掉到了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往下摔却来到了一座城市?这里还有天空?天空是我的幻觉吗?”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从空气中分辨出幻影草的气味,却是徒劳,他只能闻到浸过春雨的泥泞山道似的气味,那似乎是马的气味。

  侠客比了个安抚的手势,说道:“你先不要着急,如果你想回去,是有办法回去的。”

  他说:“这里是遗忘之地。”

  “在看到你们之前,我都快忘记我从哪里来到了这里,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但是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人是无法完全地遗忘的。”

  侠客回忆着,娓娓诉说着:“我记得我是一个研究陨石的专家,我带着一支科研团队来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寻找陨石。我们在一本古籍中发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曾经有一座繁华的城市,古籍上说,有一天,金雨天降,翌日,那座城市便消失了。来到沙漠后不久,一场沙暴过后,我和我的团队分开了,我的身上既没有水,也没有干粮,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到处都是沙,只有沙……就在我以为我要脱水死去时,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搭救了我。我问他,你一个人在沙漠里干什么,他说,他感觉有人在这里等他,他就来了。我想,他可能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人吧,可我没想到,他说的那个等他的人并不是我。

  “他有一匹马,他看我很虚弱,就让马驮着我走,他说要把我送去最近的村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沙暴,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和同伴,也就是那个年轻男人分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年轻男人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听到马在嘶鸣,风很大,可是年轻男人抓着我,我好像一根扎在沙里的树一样,风完全吹不动我。我就觉得脸很疼,沙暴过去,年轻男人用一种药膏抹我的脸,我感觉好了很多,沙暴过去……”

  侠客顿了顿,遥遥眺望远方,过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们面前是一片武器冢。”

  怜江月手上一紧,问侠客:“你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叫什么?”

  侠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十八九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我起先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眼前的那个地方,地上胡乱地插着长剑长枪,画戟,大刀,那些只有在武侠连环画上才见过的东西,是他告诉我的,他很兴奋地说,这里是武器冢,他就跑了进去,跳到一座剑搭出来的小山上,拔出了一把长剑。”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把剑。它好黑,很长,很薄,在阳光下反射着黑色的光,不,不是反射着黑光,是它吸收了阳光,只是发出黑色……它像黑洞,也很像……陨石。”

  怜江月抚着杂色马的颈子,他的影子落在这马的长颈上。他从马身上抽出了哭雨。

  侠客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可我没想到我们的故事会重叠。”他问怜江月,“我能摸一摸你的剑吗?”

  怜江月将哭雨递了过去,侠客却缩回了手,眼神摇摆了:“不,你收回去吧,我已经不是研究陨石的专家了,我只是一个侠客。”

  怜江月就将哭雨纳回了影子里,他问侠客:“后来呢?”

  侠客说:“后来,年轻男人指着一团白白的光说,看,这就是在等我的人!我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那个人,我就掉了下来。”

  “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我开始失去一些记忆,我开始患得患失,我有时想再回去,有时却宁愿在这里待一辈子。”侠客看着自己的双手,“遗忘使我青春永驻。”

  怜江月也意识到了,这个侠客看上去至多不会超过四十,如果他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拔出哭雨的年轻男人是怜吾憎,侠客应该是个两鬓飞霜的老人了。

  那年轻男人真的是怜吾憎吗?他说的在等他的人又是谁?

  侠客又说:“我们对这些天外来客知道的太少了,我们接近它们,它们也在接近我们,我们用我们的方式研究它们,或许它们也在用它们的方式研究我们。”

  怜江月听得有些糊涂了。侠客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一叹,口吻却很洒脱:“这或许就是辐射吧!或许是因为陨石产生的辐射,这里的人们不停地遗忘着,也被遗忘着。”

  “我还是不太懂,你说这里是遗忘之地,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他们都是不小心掉进沙漠洞穴的人吗?为什么他们都以工作职业作为自己的名字?他们没想过回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这会让生活变得更简单,更单纯。至于回去……”侠客沉吟许久,“或许我们时常忘记要回去的理由,或许我们没有要回去的理由。”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我也会开始遗忘吗?”怜江月看着侠客问道。

  “那么你现在还记得一些什么?”

  怜江月说:“我记得我恨一些人,我对一些人怀有愧疚。”

  侠客说:“那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

  怜江月说:“不,恨和爱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是不分好坏的。我也还记得我对生活充满期待,我期待快乐,也期待失落,生活的酸甜苦辣我都想尝试尝试。”

  侠客含蓄地笑了两声,并未置评。这时,他们离停在路边的玲珑星只有一个半马身的距离了。怜江月问侠客:“这里是遗忘之地,那上面是什么?我好像经过了另外两层才来到了这里,你去过上面吗?”

  侠客点了点头,说:“上面是快乐之地和永恒之地。”

  怜江月笑了:“听上去很像宗教里的天国,净土,像是好地方,你去过上面为什么又回来这里了?这些名字都是谁取的?”

  侠客说:“你去过那两个地方之后就会明白的,假如你要回到沙漠,你就必须要经过那两个地方,那是唯一的途经。至于它们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来的,但是去过那两个地方之后,我觉得它们十分贴切。”

  侠客拉住了马,停在玲珑星踩着的栗马后头,感慨道:“也不知道那个年轻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他等的那个人又是一个什么人物?”

  怜江月也拉住了马,轻声说道:“你在这里因为遗忘而青春永驻,他或许已经因为被遗忘而死了。”

  侠客莞尔:“死,是一个很好的答案。”

  他指着高耸的塔楼:“送走你们之后,我又会开始遗忘,只有在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才会想起来我要做什么,我的生活是什么,也许这就是名字的意义。我们永远记得别人的名字,不停忘记自己的身份。”

  “阿依!”

  忽然,玲珑星从树枝间探出个脑袋喊了一声。他的头发上顶着几片绿叶子,两腮鼓鼓的,抬手扔给怜江月一颗黄澄澄的杏子,也扔给侠客一颗。他的衣服兜里塞满了杏子,他坐回了马鞍上,摇头晃脑地吃着杏子,一夹马肚子,马儿带着他颠颠地往前去。

  “我还记得,阿依是月亮的意思。”侠客看着手里的杏子,“我叫我的女儿阿依努尔,她是我的月光。”

  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果树,侠客弯下腰经过那树下,发闷地说着:“可是我回不去了,我选择了遗忘,我无法承受快乐,无法承受永恒,我将永远地在这里遗忘……”

  侠客显得很痛苦,他不再说话,抓着那颗杏子也不吃。黄色的果汁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塔楼下。 一个笑容满面的女人接待了他们。

  “搭乘电梯请往这里走。”女人说道。

  怜江月和玲珑星下了马,侠客坐在马背上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玲珑星一下就窜进了塔楼,怜江月还在望着那侠客,白马走出去没几步,侠客一弯腰,把手里捏着的杏子塞进了马的嘴里。

  人仿佛什么都不记得,马也像遗忘了一切,一味往前走去。

  “阿依!”玲珑星从塔楼的一扇窗户里伸出手,不耐烦地催促怜江月:“快!回家!”

  怜江月便也进了塔楼。

第40章 (4)

  这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白色的铁闸门,闸门后头是一扇红木门,想必那就是电梯门了。塔楼的地上也铺着同样颜色的木地板。墙壁火红。

  塔楼内部并不大,除了这扇铁闸门和它后头的电梯,再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或许应该说整座塔楼都是围绕着这扇闸门和电梯建起来的一般。

  接待他们的女人拉开了那铁闸门,移开木门,站在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大约二十来岁,穿了身裙摆及膝的裙装套装,一双粗根的高跟鞋,显得小腿很长,齐刘海齐耳的短发,脸很小,笑起来甜甜的,脑袋上歪歪地扣着一顶贝雷帽。

  电梯是全木结构的,里只有两个按钮,也都是木头做的,上面用墨水分别写着“中心层”和“上一层”的字样。

  怜江月和玲珑星进了电梯后,女人也进来了。她微笑着拉上闸门,按下“上一层”的按钮。电梯缓缓地向上移动。

  玲珑星又开始吃杏子,边吃边往地上扔杏核。电梯里很干净,上下左右,每一根木条都打了蜡,油光发亮。怜江月便把果核一一捡了起来,玲珑星再要乱扔,他就把手伸到他嘴边。玲珑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吃出来果皮果核,不乱扔了,乖乖放到了怜江月手里去。

  怜江月问了问女人:“请问这里的电是怎么来的?太阳能发电?风力,还是水力?或许……这里有核电厂?”

  女人看了看他,仍旧保持微笑,却是无可奉告。怜江月一笑,他有些为难这个女人了,她的名字或许是某电梯,而能回答他的问题的只可能是某电工或者某建筑,某工程。

  这就是侠客说的,这样的命名方式使生活更简单吧。

  不过有一个问题,这位某电梯女士应该能回答。怜江月问道:“一般需要多久能到上一层?”

  “三十分钟,”女人看了眼手表,面带微笑地说道,“现在还剩下二十分钟,请扶好扶手,站稳。”

  她的话音才落,电梯剧烈摇晃了起来,但很快就又趋于稳定,似乎完成了一次提速。

  这电梯一摇晃,玲珑星就不吃杏子了,紧靠角落,蹲在了地上,虎视眈眈地冲着电梯门张牙舞爪。怜江月稳稳地站在电梯里,又问道:“经常有人往返于这两层吗?”

  女人说:“李骑手,张骑手,王畜牧都经常往返于这两层。”

  “骑手是驯马的骑手吗?”

  “是的。”

  “所以你们的马是从上一层来的……”怜江月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么上一层也有人住在那里吗?有城市吗?和你们的城市很像吗?”

  女人又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怜江月道:“你从来没有踏出过塔楼,去看一看上一层吗?”

  女人用她甜美的声音回答道:“我的工作就是在塔楼里,接待搭乘电梯的人。”

  “然后呢,工作结束了之后呢?”

  女人面带甜美的微笑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知道的。”

  这或许也是遗忘之地赋予人的特质吧。

  怜江月和女人没有话了。尽管他满腹疑问: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到遗忘之地的呢?这些人在来到这里之前是否就已经从事着自己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还是他们的工作是经人指派的?那人是谁?某神明?那某神明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基于什么标准指派不同的工作给不同的人?神明能看到人们的喜好、回忆?难道光是凭喜好就能把学校建得如此之好,把街道规划得如此井井有条?遗忘之地的人似乎都只拥有在这里生活的记忆,他们遗忘了自己原本的生活,却因为原本生活残余下来的记忆在遗忘之地重复着原本的生活……

  电梯停下了。玲珑星飞跑了出去,怜江月走得有些慢,疑思拖慢了他的步伐,他往前张望了眼,塔楼外很亮,那光亮近乎刺眼,他一时间看不清什么,只得稍微眯起了眼睛。

  快乐之地……会有什么?

  总是很快乐的人吗?

  到了外面,他的眼睛适应了快乐之地的亮光了,却没见到半个人。天气太好了,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浮云悠悠然,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旁是茵茵碧草,柔暖的风吹来阵阵花香。这快乐之地没有一幢楼房,一间房子,一片围墙,一扇门。这似乎是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

  怜江月回身望去,稍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正面呈三角形的两米多高的木棚。这就是在下面那一层时高到人的视线无法看清的,被云朵遮挡住的顶天立地的塔楼的顶部吗?

  它在这派自然风光中显得是那么突兀。

  这样一个好地方真的没有人住在这里吗?

  电梯似乎往下行去了。怜江月在地上挖了个小坑,把玲珑星吃下来的果核果皮埋了进去,他往前走了阵,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玲珑星。他正弯着腰,脸贴在水面上舔水喝呢。怜江月在河里洗了洗手,问他:“你说的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是从那个家里跑出来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玲珑星咕嘟咕嘟喝水,头也不抬。怜江月看了看周围:“现在我们怎么再往上去啊?”

  他望见北方有一座高大的雪山,半身隐在那些绵延的墨绿色的山脉后头。它的顶端也是云笼雾罩,看不清。

  玲珑星这时抬起了头,脱下外衣跳进了水里,水才过膝,他坐在水里洗起了脚丫子和头发,突然说话。

  “家在呼唤我。”

  他说这句话时咬字异常清晰。

  他又说:“我十四,遇到第一个人,写字,说话,教我,人说,给我生命的人不要我,我听到家在呼唤我。”

  “我一直在找家,人不让,我跑出去找,人找我,我又找家。”

  怜江月大致听明白了,遂问道:“你是被狼养大的吗?”

  他的眼神像狼,嚎叫时,奔跑时的动作也和狼一模一样。

  玲珑星笑着说:“狼,狐狸,野狗,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