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他没有办法从虞望溫暖的懷抱里离开,这么多年,好像骨肉都长在一起,魂魄都融到了一处,一挣扎就痛,一撕扯就流血。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一直发抖?”虞望脱下外袍,裹在文慎身上,一时没忍住,还是把人抱到了腿上,他身上太冷了,还满是冷汗,细细地抖个不停,一被抱到腿上就蜷起一雙长腿坐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脖颈像攀附的蛇一样汲取他的体温,冰凉的前额紧紧地贴着他的颈侧,低低地、哽咽般地流着泪喘息。
大晚上不睡觉,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虞望本以为自己永遠做不到这个地步,可如今见他难受成这个样子,除了心疼、后悔、怜爱,内心深处隐隐浮起的快感,依舊明显得让人无法忽略。
说什么一别两宽。
他的阿慎,还是这副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最漂亮。
待文慎缓了会儿,抖得不那么厉害时,虞望才托住他泪湿的下巴,稍微扭过他的脸,让他遠望天边即将破晓时异色的云霞。
顷刻之间,那云霞间乍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山间浓雾笼罩,一轮赤红的圆日自远山掩映下徐徐升起,漫山的云海浮起一阵金红色的光辉,灿烂而微凉的曙光映亮了文慎苍白怔然的侧脸,融化了他封冻的眉心。他浅色的眼珠在日影下流转出灿烂的金芒,如雪的脸颊被晕染出一点暖色的红。
他怔怔地,看着那远山之间初升的新日,看了很久很久。
千峦万嶂之间,他和虞望也仿佛是云海间漂浮的一粒尘埃。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在永恒的日月和沧桑的山水面前,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功名利禄、流芳千古,世人苦苦追求的一切都将化为东去的泥沙,成为北毓山下最不值一提的遥远的旧闻。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很壮观吧。”
“凡人营营役役,或许封侯,或许封王,可终究不过百年时光。人活一世,你以为什么最重要?开枝散叶?名垂青史?其实都不是。”
“人活一世,不负所爱最重要。”
文慎僵硬而冰冷的身体在虞望的怀里慢慢变得柔软、暖和起来。他抱着虞望,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只着一件贴身的内衫,跟虞望更亲密地贴在一起,嗅着他身上的沉香和山风卷来的草木气息,神情终于慢慢镇定下来,变得前所未有地温软与平和。
“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文慎安静地听着,漂亮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映着远方无言的红日、重叠的青山、浮动的金浪,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很笨吧。
“我知道你不想把我牵扯进当年阴山围猎的复仇里,可你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有什么事,你以为我会因为曾经说过的几句狠话就坐视不管?别傻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第一个来救你。”
文慎像是哑巴了,只听着,抱着,輕轻蹭着他,却不说话。虞望侧眸看着他稍微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一手扶着他的后腰,一手搂着他的大腿,将他完全圈抱在怀里,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好好亲过他,没有好好疼爱过他,他缺乏爱意滋养的小水蚌浑身干涩,一点口也不愿意張。
“当然。如果你理解了我想要传达给你的一切,却还是固执地认为,回江南更好——我也不会反对。”
文慎听了这话,终于笑了。
这次的笑和他回京之后看到的任何一个笑容都不一样,不是冷笑、讥笑、强颜欢笑,是他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阿慎轻松愉悦时带着一点调侃的笑容。
虞望一时怔住,还未回神,便见文慎自他颈间微微仰首。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柳眉倏然轻扬,淡色的眼眸中倾泻出明媚快然的笑意,整張清冷如谪仙玉女的脸竟显出几分勾魂摄魄的妖冶。唇畔梨涡浅浅,日影洒落,仿佛盛满了一泓醉人的金酒。
太久没见他笑得这样深,他都快忘了,自家小青梅有一对极浅、极可爱、极漂亮、极清纯的梨涡。
“那我要回江南。”文慎竟笑着这样说。
虞望正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一听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江南。”
文慎话音欢快,尾音又轻又软,虞望理智回笼,心下了然,便故意道:“那我明日便派人送你回去。”
“好啊。”文慎抱紧他的脖颈,凑近抵住他的前额,蹭蹭他高挺的鼻尖,在他唇边呵气如兰,“最好今天就送我走。”
虞望很是受用地抵近他温软的脸颊,鼻尖陷进颊肉里,深深地嗅了嗅他脸上微微带点湿咸的香味,知道他存心惹自己生气,却还是很配合地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晚了就送不走了。”
虞望闻言又愣了一瞬,一张俊脸难得全部红透,像个未经人事的傻小子一样看着文慎。
文慎笑了笑,目光从他深邃俊朗的眉眼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驻在那双已经许久没叫他阿慎的薄唇上。他目光暗了暗,抬手将自己鬓边被蹭乱的长发挽至耳后,低头温柔地吻住了虞望的唇。
虞望呼吸骤停。
第61章 山风
文慎长睫輕顫地扑阖着, 柔軟的唇瓣很快便湿润发红,葱白的手指抚上虞望凌厉的侧脸,缱绻温柔地摩挲。虞望屡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掌心忍得发麻, 却还是配合着文慎的节奏,略生涩地接了个湿热的吻。
“哟, 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江南人不回江南了?”虞望就非得嘴他这么一句, 不硌他一下跟这心里始终耿耿于懷似的。
文慎不跟他一般见识,軟着身体靠回他懷里, 浑身亲得热乎乎的:“我说我不回了么?”
“你要回就别亲我嘴,我不跟小南蛮子亲嘴。”
文慎不乐意了,抬手很輕地扯了扯他的厚脸皮:“你亲得还少了?”
虞望心跳得极快, 被文慎手指扯过的地方瞬间牵动起一阵难言的悸动。他不是没见过文慎这样娇嗔地说话,可那些时候不是醉酒便是很久之前的少年、甚至童年时期,如今文慎已经长大許多,抱着也不似以往那样轻如嫩柳,軟若蒲苇。
他的骨骼舒展开来,肩背的线条柔韧而挺拔,双腿修长而劲韧, 抱起来其实很有些分量。曾经青涩漂亮却稚气未脱的脸, 时而有着冷冽如刃的轮廓,时而却美得娇熟明媚、活色生香。
虞望不想承认,面对着这般壮丽的日出山景, 在如此温情脉脉的时刻,他居然想的还是那档子事。他觉得肯定是自己开荤太晚了,打几年仗把自己脑子打坏了才会这样,好不容易才把阿慎哄到手, 暂时先不谈这种下流的事可能会比较好。
“咳……你要一直坐我身上吗?”
文慎奇怪地瞄他一眼:“怎么了?我很重吗?”
“是啊,你有一头小猪那么重,快下来,我要被壓死了。”虞望笑着推他,大掌壓在他柔軟平坦的胸脯上,文慎脸一红,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我才不呢,压死你算了!”
虞望深吸两口气,强行按捺下将他就地正法的冲动,垂眸看着他眉眼间嗔怒的神色,看了会儿,才问:“你这次真的想好了吗?你放心,就算你真的坚持要回江南,我也不会杀妻抛尸的。”
文慎很没風度地白他一眼,不答反问:“你下次还带我来北毓山么?”
虞望想了想,叹气说:“不带了。你都不自己走路的。”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背人家上山的,现在装什么受苦受难的妻奴呢,搁平时文慎早跟他打起来了,可今天却没有,只说:“那我下次自己走路,你还带我来吧。”
没等虞望说出什么煞風景的话,他又说:
“我还想和哥哥一起看千千万万次日出。”
“怎么这么贪心?”虞望心里美得不行,搂着文慎就忍不住在他脸上细细密密地亲,他的脸颊好软,舔起来是咸的,很咸,全是干涩的泪痕,得多吮一会儿才能尝到本来的香甜,“等我老了,背不动你了,怎么办?”
“那换我背你。”
虞望心头一热,再也端不住了,忍不住埋在他頸窝拱来拱去,隔着衣襟咬住他的頸肉,牙痒痒似的磨来磨去,磨了会儿自己先闷笑起来:“那可不行,我怕你弑夫,一个没背稳就把我扔悬崖下去了。”
文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嫁了个傻子:“我要是想,现在就可以把你扔下去,还用等老了以后?”
“怎么这么凶啊。”虞望笑个不停,脸上焕发的容光让文慎想起他少年时意气张扬的模样,和前几日沉重漠然的神色比起来,仿佛一下子变得幼稚許多。是啊,他绕了太远的路,其实最初他想守护的只是这样恣意率真的笑容而已。
文慎叹息一声,这一声叹得很长、很深,好像要把所有郁结于心的愁怨纾吐出来。事到如今他还是惧怕,可他已经不想再后退了,在他们渺小得如同尘埃一般的世界里,除了对方,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既是虚妄,又如何能与眼前真切存在的笑容相比。
“怎么又不高兴了?”虞望咬了咬他的脸颊,收着力,只留下一圈淡红色的齿痕,“这个送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歡。喜歡的话就别叹气啦,不喜歡就还我,我送别人去。”
文慎手里被塞进一方黄花梨木的小奁,还没打开,闻言便抬眸瞪他一眼:“不喜歡,也不还。”
“不喜欢就算了,不还?不还就得以身抵债,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白送你一根簪子?”
听到是簪子,文慎脸上的嗔怒倏地消散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木奁,声音一下子软和下来:“真的送我么?”
“假的,看一眼就还我。”
文慎立马收回抱在虞望颈上的手,两手将那簪盒紧紧捧在胸口,一脸不情愿地:“都说送我了,才不还你呢。”
虞望顺着他的动作瞄了眼他平坦的胸膛,墨色的内衫下藏着只有他采撷过的两瓣粉樱,阿慎肤白胜雪,身上哪怕是一颗小痣都无比明显清晰,更何况那两处。
“都说了不还给你,看着也没用。”文慎以为他在看他怀里的簪盒,生怕他反悔,于是连忙打开簪盒边上的金锁扣,揭开盒盖,盒底铺着厚厚的江南澹绣中一支通体正浓深绿的长簪,簪身刻饰着一层极细极精巧的梅枝绕月纹,簪首雕着远山青黛,山间托映着一轮正赤如丹的圆日。
文慎垂眸看着这支簪子,看了好久好久,久到虞望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这个配色?翡翠配玛瑙,虽然是有点挑人吧,但阿慎完全可以驾驭得住,戴都没戴怎么就不喜欢了呢?不喜欢他的手艺,虽然比不上能工巧匠,但完全说不上不好看吧?还是说他又后悔了?这次要是再后悔,就只能关进地牢锁住手脚,哪儿都不让去了。
虞望正欲说点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寂静,却见文慎阖上簪盒,湿着睫毛仰起脸在他下颌处很轻、很软地亲了亲:“我想好哥哥的生辰礼该送什么了。”
“什么?”
“晚上哥哥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虞望死命压住的火一下又被这小狐狸给勾了起来,他拿不准文慎到底什么意思,故意勾引他,还是單纯是他想歪了?晚上?晚什么上?现在不就是晚上?太阳晒屁股了也是晚上!
“嗯……别动手动脚的,今日上朝怕是又迟了,我还得去东宫一趟,很多事要处理。”文慎推开他直奔下三路的手,脸颊却乖乖承受着他骤雨狂风般的亲吻,其实在他心里,两个人只用亲吻就已经很舒服很满足了,他不明白虞望为什么会对那种把人折腾个半死的事那么热衷。
“有事不和我商量,跟刘珉商量有个屁用。”
此刻天高皇帝远,他爱说两句大逆不道的话文慎也懒得管他,只顺口嘱咐道:“你少和太子作对,太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單。”
“怎么?想进宫当太子妃了?”
文慎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可手上还抱着这人刚送的发簪,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文慎忍了又忍,终于一口咬在虞望青筋分明的颈间,湿红软热的小舌来不及缩回去,就那样热乎乎地贴了上去,虞望本来就不屑于做什么柳下惠,这下好了,连人皮都懒得披,直接变回禽兽了。
虽然勉强算是心意相通,可虞望还是喜欢从后面来。文慎的背脊很漂亮,左边肩胛骨上侧有两颗小痣,肩膀顫起来时很有些晃眼,像散落在美玉上的两粒小芝麻一样,越颤越厉害,越颤越可爱。
山风呼啸,草木摇曳,野亭也自有野亭的意趣,至峰高处,小鸟压抑着痛楚与欢愉的鸣叫被尽数淹没于云海沉浮之中,远山激荡起潺潺不休的春流,吸蕴着峰峦之上暖热的日光,抚慰过石罅中崎岖不平的瘢痕。
雾霭山岚间劲韧的高木,竟被吹得直不起腰,枝叶不堪重击地颤动,流出鲜浓粘稠的浆液,却也很倔强地抬起一条旁枝,勾住这阵恼人的狂风,不让它去祸害旁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风才慢慢止歇。
文慎很多次都要跪倒在杂草堆中了,是虞望托住他柔软的小腹,抓着他的右肩,才没让人一直往前扑。文慎一夜没睡陪着他爬山,此时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不久前还能扯着嗓子骂他几句,眼下连说话都费劲,长睫一扑一阖,就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虞望:“……”
怎么这么娇气。
他把人简单地收拾一阵之后打横抱起,快步下山,虞七带着马车,已经在山麓等候了许久,主上很少有不守时的情况,这次却足足晚了大半个时辰,不可谓不奇怪。但看了眼主上怀里抱着的人,虞七又豁然开朗。
一定是小少爷顽劣,主上在苦口婆心地教导他吧。
“今日朝堂之上,可有什么要事发生?”
“回主上。大理寺和锦衣卫在查郭濂的案子,已经顺利查到了太子的玉佩上。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62章 比剑
虞望略一颔首, 从懷中拿出一方手帕,讓虞七去一旁的溪流處将帕子打湿,自己则先抱着文慎上了马车。
虞七接过手帕, 想着可能是要给小少爷擦脸用, 便寻了處清可见底的水流,将手帕打湿又拧干, 走回马车旁, 从窗帷边递进去。
虞望接过手帕,却没直接给文慎用, 而是攥手里先捂了一会儿,捂热后慢慢剥开裹住他身体的墨色外袍,在他那肿得有点合不拢的地方细细地擦拭。文慎都睡熟了, 被这么一碰,便像砧板上的鱼儿一样无助地弹了弹尾巴,毫无意识地,却也看着可怜,虞望手里的动作更轻了,擦过破皮的地方时,几乎是一点一点轻蘸过去的, 方才都还没发现, 这地儿兀自充血过后热得要命,隔着帕子都烫手,虞望趕忙从袖中摸出特制的药膏, 挖出一大块先给他敷上。冰凉的软膏激得那处瑟缩颤抖,虞望又将掌心覆上去,完全包裹住那片红如赤桃的小山丘,中指顺着山丘幽深的后缝很君子地搭着, 并没有做过多逾矩的事情。
过了许久,懷中人才渐渐睡得安稳踏实。
虞望俯身,在他颈间深深地嗅,时至今日他还是如此迷恋文慎身上的气味,闻得足够多,足够久,足够频繁,所以能很清楚地发现那微妙的变化。明明是养了许久的青梅,结出来的果实却头一回散发出一股烂桃一般熟腻的甜香,虞望简直要疯了,恨不得把果儿的汁肉都挖出来吃掉,脑内各种想法全部晃了一遍,最后却只是把人的衣服重新裹紧,抱着人粗粗地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