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走了没,就回到我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小区,想碰碰运气,没准儿能遇见他。

我不敢直接去他家敲门,那个时候的我人不人鬼不鬼,我实在不想被他看见这样的自己。

提着简单的行李,在他家楼下转了好几圈。

倪星桥我没见到,但看见了以前的邻居们。

那天我穿着离开医院时医生送我的一套运动服,因为我当时实在太瘦,压根儿撑不起来。

头发梳理过,胡子也剃了。

但之前的一场大雨之后,我又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了。

那些从前看着我长大的邻居们,我从他们身边路过他们都没认出我。

他们坐在小区的活动区椅子上闲聊,我就在他们的附近,听见他们说:“姚家那套房子我看挂出来要卖了,最后这钱也不知道落在谁手里。”

另一个人说:“不好说,不过姚叙那孩子命是真苦,有那样的爸妈不算,小小年纪还疯了。”听到他们的话时,我突然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袭上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知道了,倪星桥是不是也知道了?

我僵在那里,听着他们说着同情我的话,可对于我来说,那些话无异于杀我的刀,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疯子了。

之后,我落荒而逃,想逃到一个没人知道我是个疯子的地方。

最后逃来逃去,好像也没有意义。

因为真正拴住我的,根本就是我自己。

09

我开始尝试追根溯源,想看看我这滑坡似的人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可是,很多时候我连回忆的能力都丧失了。

那阵子我很苦恼,也很踟躇,卖掉了爷爷留给我的房子,一部分钱还给了医院和一直照顾我的医生,另一部分钱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以我的情况,往后只会越来越难。我不会有从容的寻常人生了。

我几乎没在口袋里留什么钱,于是继续打零工。我很无耻,在干着犯罪的勾当,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别人开口承认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天都保持平静,干些日结工资的体力活,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我省吃俭用,计划着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赶去山城见一见倪星桥。

那个时候,和倪星桥见面成了我唯一一的精神支柱。很多时候我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见我,也不确定再见面,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其实希望他恨我,恨比爱长久。

我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缺席了他一整个高三生活,照理说,这应该是最印象深刻的一年。

我的记忆渐渐开始有些恢复,我开始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些约定。

我们曾经相约在高考之后一起出去旅行,也曾经相约一起去山城读大学。

倪星桥是赴约了的,他以很高的分数进入了山城大学

其实,这就能证明他还记得我,可是那个时候的我迟钝到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病的近一年时间里,我的身体和大脑一起生锈了,心也一样,它只能记得一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后来有一天,我在一个地下通道遇见一个人。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穿着干净体面,他站在地下通道十分沉醉地演奏小提琴,有过路的人偶尔会往他的琴包里放些钱。

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免费的却震撼的演奏会。我蹲在他的对面,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一首又一首曲

到了夜晚,老人家收起琴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

他眉目慈祥,让我想起了爷爷。

我跟着他去便利店一人买了一罐啤酒,两人就坐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他问我在愁什么。。

我说愁生活,愁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老人家笑我,年纪轻轻怎么就迷路了。

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很混,跟家里闹,跟爱人闹,后来大家都不搭理他了,他突然发现混得没劲?。

他告诉我,他能了解我的那种空虚,是因为心里没有了根。

他摸了摸自己的琴,说这是他老伴的,前两年老伴去世了,他就天天背着这把小提琴到处走,总觉得还能遇见她。

我突然想起倪星桥,我说我爱的人可能不想再跟我遇见了。

老人家喝了口酒笑着说,谁知道呢,你不去见他,怎么知道答案呢?

其实我很清楚,我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跟随倪星桥去山城,所谓的犹豫、迟疑,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卑劣而感到心虚,一种无力的掩饰罢了。

那天晚上送走了老人家,我一个人醉倒在了路边。第二天,我头晕脑胀地去了火车站,两手空空地踏上了前往山城的列车。

火车缓缓驶出月台的时候,我开始幻想一个平行时空

如果真的有平行时空就好了,在那个时空里,我跟倪星桥不会有这么多糟糕的纠缠,我们会陪伴着彼此度过难熬又珍贵的高三时光,然后再陪伴着彼此从安城一路向着南方去,最终抵达新的世界。

那是一条铺满鲜花和繁茂绿草的道路,充满了爱和希望。

充满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10

山城对于我来说是一场梦。

身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很清楚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我跟倪星桥的全部约定,也在我离开校园的那一刻被彻底毁掉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幻想。

我想象着自己跟倪星桥以什么样的姿态走进山城大学,开始一场比我想象得还美好的人生。

我们的大学生涯,平静普通但又意义非凡。然而,不会有了。

有的只是我没有犯病时的一场接着一场的幻想,幻想终有破灭的一天,这我比谁都明白。

但我还是来了。

当我一身黑衣站在山城大学门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一个地方是有着强烈愿望的。

从小到大,除了想得到倪星桥之外,我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我甚至对活下来这件事兴趣缺缺。

可当我看着那些堆满了笑脸和期待的人走进那所大学的校门时,我意识到,我有多渴望走进去。

但我也清楚,我之所以想来,也只是因为倪星桥。眼前的世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像是我记忆里的春节,大家都充满了朝气。

但一条小路之隔的我却死气沉沉,犹如地狱冥使,带来的都是灾难。

我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子,也想过,就要好了。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离重逢也不远了。偌大的校园,到处都是人。

可没关系,校园再怎么大也不会有世界大。我都在这世界流浪过一场了,还会怕什么。可话是这么说,人生依旧不可控。

出院,加上离开安城,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想起戚美玲了。

尤其是踏。上山城的土地之后,就好像过去的噩梦都像翻书一样,翻过了一页,而新的一页,空气都是被洗刷过的。

然而,现实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逃脱过戚美玲的控制。

当保安过来和我说话,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却好像从遥远的山谷传过来,之后我一阵耳鸣,恍惚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戚美玲。

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幻觉,就像之前无数次看到她一样,如今的她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可是,理智总是很快被打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开始面对戚美玲的阴影可能会跟随我一辈子的事实。

这真的很让人绝望。

我逃离了山城大学,那一次,我离倪星桥已经那么近了,却还是走了。

我跑到山脚下,在那里坐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一早,恢复了些,我徒步上山,在中午的时候,抵达了山顶。上的寺庙。

寺庙不大,人也不多。

我站在寺庙门前,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试图像书里的人一样,寻一个充满智慧的僧人为我解惑,可是,我目光所及的僧人都在从容自得地做自己的事,我踟躇一番,没忍心叨扰。

但那一个下午,我买了三炷香,来到佛前拜了拜。我虔诚地跪在那里,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求,只感受那短暂的内心的平静。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也从没想过这世界究竟有没有神佛。

但我很清楚的是,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狂躁、不安、痛苦、挣扎,都被收在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这间寺庙给了我片刻的宁静和安稳,代替倪星桥,成为了我暂时的港湾。

离开寺庙之前,我遇到一个卖护身符的大婶,大婶拦住我的去路,让我买一个,保平安。

我看着她晒得黝黑的脸,还有略有些粗糙的手,没说话。

倒是那大婶,突然问我:“孩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最终我也没买她的护身符,但她塞了一一个在我的手心里。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向她鞠躬道谢,然后下山。

下山的路上,我耳边一直回荡着她的话,我知道自己本该豁然开朗的,但无奈,却觉得前路更加模糊了

11

一切如梦幻泡影。

原本我以为到了山城我就能好起来,找到倪星桥,该说的、该问的,我们之间永远都不应该有隔阂。然而,他开学没多久,我再次发病。

这次几乎没什么征兆,我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但相比于上次,我也算是有了经验,只不过这经验没几个人想拥有。

我察觉到自己情况不妙的时候就去了医院,那时候我在山城还没找到工作,只有一个每周付房租的简单住处。

也好在房子是周付,否则我又会损失一笔钱,因为这次,我又在医院住了好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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