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私 第42章

作者:回南雀 标签: 近代现代

  严善华所在的医院离蝇城不远,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在医院门口买了束康乃馨,按着阿瑶给我的住院信息,经由保安指点,一路弯弯绕绕,最终在医院一个偏僻角落,发现了一座被花园包围的低矮建筑。

  姑息治疗科,仰头望着头顶的标识牌,我踏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走廊的尽头那间,就是严善华的病房了。

  屋里有两张床,但另一张覆着塑料膜,暂时并没有人睡。或许再过两天,严善华的床也会空出来,就像这张一样……

  收回视线,我将手里的花随意地摆放在严善华床边的柜子上。原本正在昏睡的女人听到动静惊醒过来,在发现来人是我后,双眼大睁着,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比上次见到时气色更差了。浑身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着,显得一双眼大得恐怖。

  “小念……”她艰难地坐起身,双手摸索着向我伸过来,“我是在做梦吗?”

  我看了眼她枯瘦的手掌,在背对着房门的陪护椅上坐下,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那么贵的药,吃了也没效果吗?”

  严善华的双眼一点点黯淡下来,收回手,讪讪笑道:“药是好药,是我自己没有吃了。多活两年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我一怔:“你自己停药了?”

  病房有些热,我脱下了手上戴着的手套。指关节紫红色的牙印触目惊心,我睨了眼,将皮手套盖在上头,略微做了点遮掩。

  “我多活一天,就要多拖累晨风一天。”严善华盯着身前雪白的被子,犹如一具形容枯槁的木乃伊,“我知道给我看病的钱是他问你借的,他不说,我也知道的。他不想我死,想尽办法给我续命,到处带我看病,我是真的心疼他。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但怕他伤心,就答应他会好好治疗。他不知道,这是我的报应,我活该啊。”

  真是讽刺,纪晨风那么想让她活着,她却只想死。

  “你确实活该。”我说。

  严善华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晨风,对不起桑夫人和桑先生……”她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哭泣起来,“当年你爸爸重伤躺在医院,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醒过来。我受了惊,早产生下你,你刚出生时又小又虚弱,我整日整日哭,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被我们家撞上。”

  “你投在我们家真的太可怜了啊,我们什么都不能给你。当时脑子就跟坏了一样,一直想这些事。看到桑家那么有钱,就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她忽然激动起来,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自己脸上抽,“我害了你和晨风,我害了你和晨风!”

  她虽病入膏肓,力气倒是不小,没一会儿面皮就红肿起来。

  我蹙起眉,沉声道:“好了……”

  在我面前发什么疯,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谁要听她种种不得已?

  严善华抽打的动作一顿,倒是停了下来,但下一秒便挣扎着翻下床,跪到了我的面前。

  “你干什么?”我有些慌乱地起身,带动陪护椅在地上脱出刺耳的响声。

  “小念,当年把你和晨风互换,是我,是妈妈的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她抓住我的衣角,哽咽着道,“妈妈就要死了,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我来承担。你不要怪晨风,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被身后的椅子抵住了。

  退无可退。明明只是一把寻常的椅子,踢开就好,我却好像退无可退了。

  瞪着眼前的严善华,视线从她满是泪痕的脸,再到紧紧揪扯我衣摆的双手。

  就像她说的,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她承担,她死了,这些东西也由她带走,一切到她为止。

  踏出这里后,就再也不要联系纪晨风了。把他从生命里剔除,这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不甘心呢?

  只是点个头就可以和纪晨风再无瓜葛,脊椎却僵直着无法弯曲,舌头连着整个口腔都开始麻木。

  因为没有体面的分手吗?

  是了。怎么能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呢?好歹是我亲口承认的恋人,就算要结束,也该由我当面说清楚才对。

  是我提的分手,是我不要他的。这点必须明确,决不能糊弄过去。

  “你都要死了,还想着他呢。”一点点扯出自己的大衣衣摆,我将严善华从地上扶了起来,淡淡道,“放心吧,只要我能继承桑家的一切,我缠着他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对他……情根深种。”

  严善华被我暂且安抚了下来,颤巍巍起身,问道:“……真的?”

  我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一句,是我不会再缠着纪晨风,还是,我不是真的喜欢他?

  算了,不重要。反正都一样。

  我扶她到床上,替她理了理枯草般的头发,又抽了张纸巾,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真的。”我顿了顿,道,“我不会再报复他了。”

  她放心下来,可能哭累了,消耗了为数不多的精力,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拖过陪护椅,在病房里又坐了快半个小时,才起身戴上手套往门外走去。

  推开病房门,本该毫不在意地大步离去,却在眼角余光扫到门边倚靠的身影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几秒后,我才找回飘散的魂魄,怀着侥幸心理看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纪晨风。

  他就像除夕那天一样,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静静靠着墙壁,直到我发现他,才抬眼看过来。

  眼前划过模糊的黑影,我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如果说除夕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是初秋的雨,虽有凉意但温情仍在,那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冰川上最坚固、最致命的那节冰锥,只剩下尖锐的冷。

  所有侥幸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全都不翼而飞。

  他听到了。

  刚刚我和严善华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我完了。

第45章 我露馅了

  “你要解释什么?”

  姑息治疗科的病院楼后头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冬季鸟雀罕至,显得格外寂静。纪晨风靠住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与我相对站立着,当中隔开一米左右的距离。

  从病房门口走到这里,不过短短几百米,几分钟的路程,我却已经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条件反射下脱口而出的“你听我解释”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经典名句,不要说解释,我连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境况都没搞明白。

  午夜梦回,噩梦连连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想过当真相败露,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景象。一直在防严善华主动泄密,怕她突然哪天脑子不清醒就跑去找桑正白坦白,或者出于愧疚把一切告诉纪晨风。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两种情况。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百密一疏,功亏一篑。明明已经快成功了,严善华死后,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动摇我、影响我。我马上就可以做回纸醉金迷的桑家大少爷,同纪晨风,同身体里肮脏低贱的基因彻底割裂。

  一百步的路,千辛万苦走了九十九步,眼看要完美到达终点,却莫名其妙死在最后一步。

  我实在是……不服。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

  从一个个离奇鬼扯的备选解释中回神,纪晨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期待,更不见失落,仿佛早就料到我的所有反应。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不过是想看我还能怎么演。

  他不会相信我了。我对他撒过太多的谎,他的心里,我的信用已经清零了。

  意识到这点时,我知道只是靠单薄的语言怕是难以取信他。后背冷汗涔涔,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再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完了。

  “我以为你起码是有一点真心的,想不到连这一点都是假的。难怪你一个大少爷会关注我这样的人,原来不是关注,只是在……看笑话。”纪晨风眼皮微微垂落,遮住其中情绪,“太可笑了。我的母亲,我的恋人,都是假的,全是谎言。”

  短短几句话,他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疲惫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的旅人,彻底失去愤怒的力气,已经完全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我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他嘶哑着嗓音,略显茫然地质问我。每个字都化为尖锐的钉子,一个一个戳刺在我的神经上。

  “你说我是假的。这也是假的吗?”

  手指颤动着,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放弃思考,全凭本能行事。扑上前,捧住纪晨风的脸,我强吻,不,那根本不能叫“吻”,我像个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唇,他的舌头,他的一切……

  要是在这里吃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

  口腔里渐渐弥漫开腥甜的气息,感觉到他的抗拒,我更紧地按住他的后颈,试图维系这一粗暴又野蛮的吻。

  这不是个接吻的好时机,纪晨风也完全不想接受这样的吻。纠缠拒绝中,他的耐性被我一点点耗尽。这个吻让他作呕,疼痛更像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愤怒。

  身体向后失去平衡,视线划过树冠与天空,下一秒脊背猛地一痛,我整个人便被纪晨风压在了地上。

  他嘴角淌着血,喘着粗气怒视着我,用没有受伤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要碰我!”他眼里满是厌恶的情绪,好像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只恼人的臭虫,除了吸食他的血液,让他痛苦、生病,再没有可以带给他的东西。

  我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我爱你。”我望着他的双眼,异常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纪晨风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个瞬间被我的“魔语”所蛊惑,产生了短暂的动摇。但在下一秒,他又找回清醒,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这些,你不觉得恶心吗?”

  现在你才更像那个感到恶心的人吧?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他脉搏处的肌肤,另一只手探向他的侧脸,拇指轻柔地触过颧骨。

  “那些话都是骗严善华的,晨风,我是爱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步来了。先稳住他,巩固一下双方的关系。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吧。

  鸵鸟做久了,好像就只会鸵鸟的思考方式了。只能想眼前的事,将来、明天,甚至走出这家医院后该怎么样,都不在我的思考范围。

  “原谅你,然后呢?你能为了我放弃一切吗?”纪晨风问我,“不要桑家的财产,不要现在的事业,和我两个人,就这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你可以吗?”

  脖子上的力道远没有到令我窒息的程度,可听了他的话,我仍然像被巨力扼住了咽喉般,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放弃一切?那我的人生算什么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指尖触电一样地弹开,哪怕是想象,我都没法接受这样的惨败。

  “你看,你不可以。”纪晨风像是早就猜到答案,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想要的太多了,桑念。贪婪的人,最后都会一无所有。”

  所以,要让我一无所有是吗?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不过是想要取代我成为桑家的大少爷吧?

  手指蜷缩成拳,离开他温热的面庞,落到一旁积雪上。虽然戴着手套,寒意还是很快自指尖蔓延到整个胳膊。

  “哈,”舒展四肢,我收起浓情蜜意的嘴脸,露出符合贪婪人设的丑恶面目,“你不贪婪,你高风亮节,那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吧。我要的不多,只拿自己应得的。”

  唇边的血渍已经干涸,纪晨风闻言瞳孔一缩,微微收紧了手。

  窒息感逐渐上涌,但又在完全卡住我的气道前,一点点松开了。

  静了片刻,他道:“钱有那么重要吗?”

  他的问题让我发笑。

  我也真的笑起来,笑得身体都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