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明德于是也笑了,低声道:“这姑娘识趣。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知道内情又在明德手里逃出生天的宫人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但是逃出生天又得到银钱封赏的,确确实实前无古人了。
张阔等了一会儿,看乾万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低声提醒:“皇上,小贵人既然回来了,贤妃那边……”
乾万帝顿了顿,淡淡的道:“闹得不像了。”
张阔低下头:“是。”
“该回哪里去就回哪里去吧。”
张阔又道一声是,慢慢的俯身退出了御书房。临关门最后一眼看见乾万帝,一手拿着朱笔一手按着奏章,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刚才只是吹过了一阵风一样。
因为这档子事,中午便耽误了用午膳。原本乾万帝是召了林冰和丁恍两人用膳并呈奏的,那两人已经在清帧殿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乾万帝。
林冰是早年的武状元。只不过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被发配去戍守边疆。说起来也是一方大员,但是边疆苦寒,军饷年年克扣,朝中年年来人刁难,日子着实过得不愉快。
乾万帝这次招他回京,刚进城门就下了圣旨,原汉北都督林将军战功显赫,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这次封为靖平将军,总领大西北军马田饷,一时炙手可热。
这道圣旨是在御书房里签下去的。乾万帝朱笔御批,合上明黄锦帛,不动声色的问:“爱卿知道自己所立何功么?”
林冰心里疑惑,难道不是因为我多年戍守边疆、立下战功么?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战功并不像圣旨上说得这么显赫。东阳王晋源犯上作乱,但是这个“乱”远远动摇不了天朝的根基。那些叛军其实也就是一时嚣张而已,逼到了淮上、秣陵一带,又已经开春,军饷已经日渐匮乏,再打下去就是不战而败了。
何况他并没有完全立下这个完整的战功。一个将领要立功封赏,最好的情况是率军大破敌军,生擒主帅,割其头颅、万里送京。而他,只是率领大军把敌军逼到了北方,刚下下手剿杀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了京。就像是拉弓放箭,他已经费尽力气的把弓拉到了底,然而真正把箭放出去并立下军功的,其实是上官明德。
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真正完满立功的,就是他林冰了。那道紧急召他回京的圣旨,其实是卡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一针一线的为上官明德做了嫁衣裳。
但是林冰虽然心里不满,表面上是不会显出来的,只深深的磕头道:“臣尽本分而已,不敢言功。”
乾万帝嗤笑一声:“带兵打仗的确是你的本分,如果仅仅是平叛,朕何需拿天下兵马大权来赏你!”
林冰不敢言。
乾万帝看他一眼,轻轻的道:“爱卿不必恐慌。朕将人交给你,你把人完好无缺的交还回来,这便令朕……十分欢喜了。”
他轻轻的把圣旨丢下来,林冰赶紧接在手里。一卷明黄锦帛,便是他后半生的富贵繁华、尊荣无边。
林冰不论如何也无法猜测出乾万帝的确切意思,他在什么地方做得让乾万帝满意了?什么人是完好无缺的回来了?——他已经因为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灾在边疆苦寒之地熬过了这么多年,眼下又不知道因为交上了哪一路的好运,就一下子位列权臣之一了。
林冰和丁恍在清帧殿外边等了很久都不见乾万帝摆驾前来,两人又不敢乱走,过了一会儿只听外边院子里隐约传来一阵血腥味,然后几个太监踮手踮脚的跑过去,有一个还低声说:“快!快!赶在万岁爷回来之前打扫干净,把人都抬出去!”
另一个便笑道:“你急什么?谁不知道里边那个的圣宠大过天,莫说教训几个奴才下人,就是掀翻了这个清帧殿,也……”
丁恍和林冰对视一眼,都颇感不像。这时窗外悉悉索索的,丁恍往外一看,便看见院子里小太监用担架抬起几个满身是血的下人,用布一蒙,慌慌张张的抬着走了。
丁恍一惊,喝道:“站住!”
为首的太监阿宝吓了一跳,看见丁恍,忙跑过来抹着油腻腻的汗,陪笑道:“两位爷怎么在这里?嘿!一早上可不太平了!”
丁恍压低声音问:“怎么搞的?皇上寝宫,哪里来打死人的事?你们教训奴才胆子也太大了些!”
“哎哟!爷!这关我们什么事啊?借给哥几个豹子胆,奴才们也不敢做这等事啊!大人看这个宫女,可不是当今最受宠的贤妃娘娘的宫人?”阿宝说着把布一掀,把德纯的脸露出来给丁恍现了一现,又赶紧盖上了,“——造孽啊!这不,那里边的小主子刚回来,立刻就拿贤妃下手了!”
丁恍一看那宫女苍白的脸,心里就不由自主的念了声佛。
贤妃自入宫以来就格外受宠,把原先处处领先的丁昭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这一段时间众人都纷纷传言贤妃就要被立后了,甚至连侍寝过后的嫔妃宫女要去向贤妃拜谒的规矩,都明里暗里的定下来了。
这是谁这么大胆,直接拿贤妃下手了!
宫中留膳
丁恍想起自己女儿在这深宫中,一时也见不到出头之日,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后边突而只听一个声音,淡淡的问:“谁在堂屋里呢?”
丁恍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愣了愣,就听见张阔殷切的道:“皇上一会儿往这边来了,小贵人回内室歇着吧,外边冷。待奴才打听过了堂屋里什么人,再回来知会您一声就是了。”
那碧玉水帘里环佩叮当作响,仿佛是一条游走的小溪一般流动着去了,又转回来。那脚步和呼吸都仿佛摄人心魄,一开始只见一只素白细巧的手挑起碧玉的串珠,流苏仿佛流水一般退去,接着一个人偏过头往这里看一眼,棉白的衣袍中间在腰上一勒,腰带松松的垂下来,披洒在厚厚的、柔软的地毯上,轻得好像一场稍微一动就会被惊醒的梦境。
丁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这两天会再次见到这个人,但是不论他设想过多少次让人难堪的、愤怒的、棘手的见面,也断然不会比眼下见面这种方式来得更让人无法做出反应来。
那个曾经让他恨之入骨的、此时应该在城外大营里等待觐见的、嘴巴狠毒而出身卑微的上官明德,怎么会出现在乾万帝的寝宫里,松散而慵懒的裹在睡觉刚刚醒来穿的白袍里,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一样?
其实如果换成其他人的话,丁恍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再荒唐再□,他都不是不能接受的。皇家嘛,历朝历代被隐藏在皇家威严中的荒唐事还少了么?皇上喜欢个把漂亮的小男孩,也是很正常的事。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朝臣家里养个姣童伶人,也是很常见的。
……但是如果换成是上官明德!
丁恍一下子就愣住了。倒是上官明德很快反应过来,挑起哪一点熟悉的、带着冷淡和嘲讽的笑意,毕恭毕敬的问:“丁大人好哇?”
丁恍退去了半步:“你?你怎么……”
明德往椅子上一坐,撑着下巴,盯着丁恍:“又是何方水患了?丁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何方百姓为民请命啊?”
他坐下的样子极为松散,懒洋洋的就像是一只刚睡醒的小猫。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束,披散下来的在肩窝里打着圈儿绕在雪白的棉袍上,眼梢微微上挑着,说不出的娇贵和刺人。
丁恍怒道:“老臣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清帧殿恭候圣驾的!”
明德长长的哦了一声,笑容满面的问:“——那林将军呢?”
电光火石之间,林冰突然弄懂了这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为什么自从上官明德来了之后,汉北大营的军饷物资就再也没有拖延过?
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功劳,却被一道圣旨硬生生的移到了别人的头上?
为什么乾万帝对自己“朕心甚悦”,欣然以天下兵马军粮作为重重的奖赏?
“朕将人交给你,你把人完好无缺的交还回来”……原来那一场拖延到淮水之上的平叛内战,竟然不仅仅平了东阳王晋源,关键的是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京城名门小公子创造了足以夸耀的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