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第28章

作者:一盏夜灯 标签: GL百合

陈星的唇齿嗫喏了几下,面目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我——”陈星喉咙梗了一下,才能说道:“我那时候想,也许,只能是我和妈妈,妹妹三个人相依为命了。”

“我以为,我有了妹妹,至少她对我和妹妹该是一样的,可我发现,不是的,她对孟冬很有耐心,没有过一句重话,孟冬上幼儿园了,再忙她也会接送,饭桌上永远都是孟冬爱吃的菜……”

陈星笑了:“我初中时期正在发育,我妈都没发现我饭量涨了,……后来我也不爱按时回家了。”

“我还以为我晚回家我妈会注意到呢,注意是注意到了,她把我狠狠骂了一通,后来也不管我了。”

谢青黎静静地听着,到这里,她发出“果然是这样”的叹息。她宁愿自己没猜对。

“然后就开始了——你是姐姐你要带她,你要让她,你这么大年龄了和妹妹计较什么呢?”陈星苦笑,“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妹妹什么错都没有我不能介意我要懂事我要照顾她,另外一个是——凭什么呢?妹妹比我小时候的情况好太多了吧?凭什么她就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长大呢,”谢青黎忽然开口,语气是陈星从不曾听到的冷锐,“她已经这么幸运了,为什么妈妈还要更关心她更照顾她,凡事都要我这个姐姐去退让去迁就呢?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陈星瞠目结舌:“你,你怎么……”

“因为我……”谢青黎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也有一个妹妹,也是同母异父的。”

陈星暗抽一口气:“所以……那个妹妹……是你妈妈在新加坡,生的吗?”

因为过于巧合,也因为谢青黎在她面前坦诚了自己的阴暗心理,她震惊地都无法表达完整。

“嗯,我爸是个烂赌鬼,还常常家暴,后来他被追债的人追赶,失足摔死了,我妈受不了抓债的也跑了……”谢青黎的话语是她能够完全共情得到的“言简意赅”,“她在新加坡认识她现在的丈夫,生了我妹妹黄璧玉。”

陈星条件反射地发出:“啊——那——”

“她现在的家庭挺美满的。”

“哦——”

“我妹妹也挺可爱的。”

“嗯——”

“嗯。”

“就是——偶尔心里会有那种很复杂的感觉吧?”

“嗯,以前是经常的,现在是偶尔了。”

“我以前是刻意无感的,有段时间是经常,现在是偶尔,但,孟冬,我妹妹,也挺招人疼的,”陈星陡然难过起来,“她其实也过得不算好,我是应该多照顾她的,每次大人吵架,遭殃的都是小孩子,我现在起码是个大人了啊!”

陈星捂住脸,眼泪再度流出来:“她刚才还叫我走,她多懂事啊,对比我真的不是人,我算什么姐姐呢。我都大她那么多岁……”

第27章 倾诉(二)

谢青黎已经不太记得她刚来新加坡的第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了。

或许是她刻意锁在记忆深处了。

她对黄耀宗的印象不差,也许是因为亲生父亲的样本实在是太差了,没法比较。

黄耀宗比林语晴大十几岁,对她很好,没结婚前就给她买了一套私人公寓,写她自己的名字,成为她的个人财产。

谢青黎对林语晴再婚感触不大,毕竟亲生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堪,她在内心里也是支持林语晴找到她的幸福的,可没想到对她刺激最大的却是——黄璧玉的存在。

那年黄璧玉八岁了。

八岁,比自己小十岁。

谢青黎默默在心算着,脑子里构建着属于林语晴的家的一切——这个家,没有自己。

八岁的黄璧玉刚从澳洲旅游回来,大大的眼睛,皮肤晒成蜜色,她很爱笑,也一点不排斥自己,叽叽喳喳地跟自己说话,“姐姐,姐姐,你终于来了!”

“姐姐,姐姐,爷爷奶奶带我去澳洲旅游了,我摘了好多的草莓,还看到考拉!姐姐,你去过澳洲吗?”

“姐姐,姐姐,你好白呀,你长得好漂亮呀!你会说英语吗姐姐你能听懂我在说话吗?姐姐有英文名字吗?”

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每一句都是普通话的“姐姐,姐姐”开头,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英语。

她浑身僵硬,耳朵轰鸣,辛辛苦苦学的英语全部作废,什么都听不进去。

“Tracy,过来,别闹。”林语晴叫她。

“好咧,妈咪。”八岁的女孩敏捷地弹起来,朝她飞奔过去,一下子巴住她的脖子,像只小动物:“妈咪抱,这是我在澳洲看到的,这叫考拉抱!”

“哪里有这个东西?”林语晴笑出来:“很热啦,不要贴着我,你这个小火炉。”

“就不就不!就要妈咪抱!”

谢青黎耳边轰隆隆作响,思维像浆糊一样,灵魂渐渐上升,升到半空,漠然地瞧着自己的样子。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对母女,那目光好像在说,她们好陌生,好像在唱戏。

灵魂看一眼那母女,再看一眼肉身,肉身这时慌慌地抬眼瞧向灵魂,渐渐地腐朽,灵魂落下去,终于,肉身重新塑造,目也漠然了起来。

这是她们的家庭。

我只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庭里的肉身而已。

黄璧玉,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寄养家庭里的掌上明珠。她的父母给自己提供了良好的住宿环境,以及学习环境,自己照顾她是应该的必尽的义务。

谢青黎花了十年强化这个观念,潜移默化中,她已经完全适应了。

可是,听到陈星说出“嫉妒”那一串话的时候,她却皱紧了眉,犹如听到了当年的轰鸣,令她眩晕,灵魂拼命晃动,肉身有崩塌的征兆。

说出来的瞬间,灵魂发出一声独特的嗡鸣,眼眶竟也渐渐发烫起来。

“陈星,陈星……”谢青黎喉咙酸楚,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

我没错,我有这种感觉也是正常的。

“陈星,你在自保,你没有错。”

谢青黎眼眶模糊了起来,是啊,我得自保。

她以为到了新加坡,到了林语晴的身边,她不会再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可是,每天都有,每天都很强烈,比她想象得更强烈。

甚至有时她想,她如果对黄璧玉的友善不回应,冷落她,那林语晴会不会就不管她了,就把她送回国内了,那时她怎么办呢?她已经没了退路。

每次这个念头一起,谢青黎就恐惧得无法入睡。

最初只是做戏,后来是真觉得她的妹妹很可爱耶。可她那种被宠爱和包容培育出来的天真有时实在太刺眼了,她真的很膈应,然后她就会陷入无休止的纠结,内耗,怀疑。

和陈星的想法一模一样。

谢青黎的眼泪也默默流了下来。

她拧着眉,努力和这些情绪抗争着,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她甚至听不到陈星的那边的动静了,她得切断这压力源——挂掉电话了。

“陈星——”

“师姐,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陈星吁出一口浊气,忙乱地拿纸巾擦了把脸,鼻音浓重地和谢青黎道谢,间隔不过几秒,她缓了缓又道歉,”对不起,引起你不好的回忆了。”

谢青黎愣了愣,一时无言。

她望着屏幕,“陈星”两个字幽幽地发着亮。

她也没说话。

两人默契的沉默了一会儿。

陈星语气正经地开口:“我们还可以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吗?”

有种莫名镇定的幽默感。

谢青黎淡淡地抹掉眼泪,学她的语气:“再说两句应该还可以。”

“你说,如果不是妹妹,是弟弟,我们的感受会不会单一一点?”

“会吧?”谢青黎也在思索。

“我觉得会,那就是纯粹的讨厌,不要亲近就行了,反正重男轻女又不是什么新鲜事!那是封建糟粕!”陈星愤懑地说,“为什么要是妹妹呢,而且还是那么懂事的妹妹。”

而是是可爱的妹妹。

谢青黎也叹气。

“还有,妈妈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定要偏心得这么明显吗?”陈星不甘道,“一直都是她说什么我做什么,她说读师范好,便宜,好就业,社会地位也高,我都不确定我自己喜不喜欢当老师,我也去考了。毕业后,她说回融城来好照顾孟冬,我也回来了。”

谢青黎想着自己的情况,林语晴对她没有任何的事业上的要求,无论她考什么大学,做什么工,她都没过问,也没关心,她唯一要求她的就是——多看着黄璧玉。

“确实,偏心得太明显了。”谢青黎目光失焦,注视着空中的某一处,轻声附和道。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们的姓吗?”

“姓?”谢青黎回过神。

“是不是因为我们跟了亲生父亲的姓的缘故,看到我们的姓就会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谢青黎心倏然一酸,为着努力合理化“妈妈偏心”的陈星。

她唇边挂着无意义的笑:“也许吧……我当年是没来得及改,不过我们村那一片都姓谢,还有……”还有她知道改了姓林语晴对她也不会有多少变化。

“还有……咳,说真的,林青黎还是没有谢青黎好听。”她轻松气氛道。

“无所谓了,反正在这里都是叫我英文名,而且……”而且她就是孤身一人,亲生父亲已死,她也不会认谢家人,没什么影响。

“我的话是因为我妈不让,而且……之前……”陈星猛吸一口气。

之前有过一段时间,于茹先让她改姓孟。

她拒绝。

有次母女俩吵起来,彼时已经读高中的陈星牙尖嘴利,说话直白,把于茹气得大吼大叫,陈星也生气得跑了。

她一气之下更是跑回了以前的镇上,跑到了爷爷奶奶家,说不想回去了,想跟他们一起住。

谁知道,爷爷奶奶因为于茹改嫁的事情已经决定和她们“老死不相往来”,姓陈的又怎么样,爷爷奶奶都姓陈,多的是同姓的孙辈,不差她这一个。他们把她赶走了。

陈星只能搭车回来了。

她下错了公交车站,一个人沿着路茫然地走。

她走啊走,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迷了路。

天越来越黑,她也越来越害怕。

好不容易摸黑回了家,于茹丝毫没有找过她的迹象,她正在房间里给孟冬收拾幼儿园的书包,温和地和妹妹说着话:“妈妈在你的书包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你弄脏了就让老师给你换哦。”

“还有哦,冬冬,你的室内鞋妈妈也给你洗好了,放在书包的大格子里知道吗?”

一抬眼,发现了自己,清晰明亮的灯光下,陈星准备无误地捕捉到笑意褪散的细节——首先绽开的双颊垮下,唇角也耷拉了下来,同时眼睛里的笑意清空,眉毛凑紧,语气变粗且变得不耐烦:“傻站在那里给干什么!”

她变脸的瞬间,陈星扭头就跑,她跑到一个空旷的楼房工地里,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夜色将她吞没。

她从未给人讲过高中时候的这个“插曲”,如今借由今晚和谢青黎的聊天,在脑海里将这个插曲播放了一遍。忽然,她福至心灵,也许师姐也有很多类似的“插曲”,只是她们都没有细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