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样,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之前说过要当个语文老师,可鬼使神差地,我学了法律。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什么信仰,那时候经济上行,大家都说学法律能赚钱。硕士毕业前导师建议我去做个律师,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知道,人不总是一种利益驱动的动物,我当然知道父母有案底,可我还是想赌一把——你看,我赌赢了,穿着制服去找师父的时候,连她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从辜,如果我没能回来,记得答应我一件事。把我的名字写进卷宗里,不是被害人,我不想做被害人,是检察官应泊。别的我都没得选,只有做个检察官,是我自己选的路。”

“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了,疼痛永远都是暂时的,不要用看不见的未来恐吓自己。等你变成老爷爷那天,如果还记得我,可以来看看我,不过你一个人来就好,我这个人爱吃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原本这里看上去就是结尾,但应泊似乎在写完后还有话想说,隔了几行,又另起一段说:

“你知道吗?我昨天去海边走了一圈,看到一片片船帆在夕阳下归港。”

“我想,船不喜欢流浪,我也不喜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段落下是一张海边夕阳的照片。短短几行字,路从辜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还能咬牙。

第二遍眼泪就已经开始模糊了屏幕。

第三遍,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忽然整个人弯下腰去,手机“啪”地掉在瓷砖地板上,他死死抱住脑袋,肩膀剧烈颤抖。

他终于失声痛哭。

啜泣声一点点从嗓子里撕出来,像被扯开的伤口,像长久沉默后的崩溃。路从辜只感觉那个被子弹穿透的人是自己,他像是被摔碎了,又不得不靠自己一点点捡回碎片。

他怕他再也听不见这封信的回声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虽然也算身处领导层, 但路从辜很多时候并不是决策者,更多是一个带头的执行者。该抓谁不该抓谁,要不要移送审查起诉,他大多做不了主。

不过他也乐得清闲, 从上头那里接了任务, 再分配给下层, 自己在中间审核把关。这些天他很少加班, 基本都是按时离开岗位,然后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驱车前往医院。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段开放探视, 他需要赶时间。

他当然是希望应泊早点醒来,他也相信应泊一定会醒来, 哪怕是为了睁眼再看看他。每每凝望着应泊那在重症监护室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 路从辜都会想起邮件里的那句话: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然后他就会掉眼泪。眼泪落在应泊的手背上, 那只手却没办法抬起来帮他擦泪。

应泊的情况还算稳定, 但也只算得上稳定。两枚子弹一枚穿透了他的肩膀, 一枚嵌进胸膛,断裂的肋骨扎穿了肺部, 即便康复,也有终身血气胸的风险, 会不停咳血。

路从辜有时也会觉得这无常的命运对应泊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背负着那么多包袱, 慢慢地走到今天, 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对不起,应泊……”路从辜摩挲着那只冰凉的手,“对不起……”

张继川这些天也时常带着徐蔚然来看看应泊,三个人围坐在床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 陈嘉朗居然一次都没有露面,旁敲侧击地试探张继川,对方也只说联系不上。

也许是暂时脱不开身吧,路从辜这样想着。他还有一点犹豫不决——要不要通知应泊的亲属来看看。

应泊的父母是指望不上了,但他还有个大姨,亲外甥伤成这副样子,倘若连通知都不通知,似乎也不太合礼节。

踌躇许久,他还是在应泊的手机里找到大姨一家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一个大喇喇的中年女声响起:

“喂?小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喂?”路从辜有些局促,“阿姨,我是应泊的……朋友,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伤得很重,您要不要来看看?”

生怕这位大姨有别的什么顾虑,他连忙补了一句:“路费和住宿我来负责,应泊的医药费也包在我身上,您不用担心。”

*

那是绝对的“空”。

无所谓存在与虚无,甚至连意识都不必保有。不再轮转的不仅是周遭的一切,时间也停滞不前。

只有他堕落在空洞中,下坠,上浮,近乎撕裂。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爆破一样的声响,渐渐地溢满整个空间,一切都开始摧枯拉朽地分崩离析。

“……收缩压69舒张压43……心率106……”

“……闭式引流吧……”

开裂的地方不断有杂声渗入,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其中。喧嚣的最深处,一个声音淹没其他所有,直入耳边。

“应泊……应泊……”

“……对不起……”

空洞与喧嚣落潮似地退去,意识铺天盖地地回归。可畏的强光倏忽吞噬了应泊的视野,刺痛迫压着将他惊醒。

“呃……”

来自胸口的剧烈痛感不由分说地首先占据了知觉。应泊下意识地微微抽搐,牵动着全身的束缚为之颤动。

右手却仿佛裹在一片安定的温热中,向他冰冷的躯体汩汩输送着微弱的热流。

他还在。

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让应泊悬着的心当即放松下来,随后驱策着迟钝的肢体,尽量小心地将手从路从辜手掌的包覆中缩出来,颤抖着抚上他伏在床边的后脑,帮他顺着有些凌乱的发梢。也许是冰凉的触感和僵硬的动作刺激了那多日来未敢松弛半分的神经,路从辜身子触电般颤了颤,应泊的手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滑落到后颈。

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嘴唇颤动着,泛红的双眼在短暂的迷茫后现出惊喜的光亮。

“你……”

“我去叫医生——”他的行动快过思维,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屋外明显开始嘈杂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直拥向病房。应泊挣扎着打算起身,却被钻心的疼痛和插满全身的管子桎梏在这一方天地。

“别动。”

最先跟着路从辜走进病房的医生沉声喝止,身后推车进来的护士矮身核对过床号住院号,观察着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

“你现在嘴里有个气管插管,讲不了话。”医生提高音量,“现在要看看你能不能拔掉管子,早拔掉也少遭点罪。”

应泊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配合一下。”

医生与护士娴熟地帮他引出气管和口腔的分泌物,再用空针回抽出气管导管气囊内的气体。导管脱离气管的那一刻,应泊分明身子一陷,呼吸都舒畅了不少。

“感觉怎么样,小伙子?”

应泊虚弱地一笑:“……好多了。”

“低压76高压112,心率80,都正常。”医生收起听诊器起身,“多咳嗽,侧着头躺,别咳出来又咽回去了。”

医生又转向路从辜:“别忘了帮他做呼吸训练,要是咳嗽带得伤口疼,你就帮他轻轻压着些。有什么情况赶快叫我。”

待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应泊望着无言站在一旁的路从辜,争抢路从辜也转过头来看向他,二人眼神相撞,又带着笑各自撤回。

“……我昏了多久?”

“算今天,八天。”

“你在这儿守了多久?”

“每天的中午和……晚上。”

应泊低眼沉默。空白了许久,路从辜才试探着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实话说,确实有点。”应泊语意一转,“已经很晚了,不想你再折腾。”

“没关系。”路从辜坐回来,终于有了些笑意,“想吃什么?”

应泊一手抚上瘪瘪的肚子,另一手记数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先这些吧。”

路从辜:“……”

“……那你有什么不想吃的吗?”

应泊这回想了一想:

“枪子儿。”

很多事情,在还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还不至使人太难以接受。应泊也是如此:且不说先前卡在嘴巴里吐不出咽不下的气管导管,后背上要不时换药的枪伤,单是大小便无法自理这一件,就足够使他狼狈得无所适从。路从辜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像前八天一样,中午和晚上风雨无阻地来到医院,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地伺候他的衣食起居。

可他越表现得波澜不惊,应泊就越是感到难堪。

早晚来尿管消毒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护士,每次面不改色地掀开他的被褥俯身下去没轻没重地捣鼓,应泊都会将身子绷成一条直线,强压着哽咽,难为情地扭过头去。等她端着方盘事了拂衣去,应泊的脸上往往是火烧般的赧红。

路从辜很理解他的心情:换了自己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可能连以死明志的冲动都有。

于是路从辜在应泊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地观察着护士消毒的步骤。等到住院的第十天,护士端着方盘走进这间单人病房的时候,路从辜便迎上前去。

“可以让我试试吗?”

应泊当即石化在床上。

交代过流程后,乐得清闲的护士喜滋滋地走出病房。房门严丝合缝地合上那一刻,应泊惊恐地看着端着方盘走来的路从辜,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你……”

“躺好。”

“现在这里只有我。”路从辜半蹲下身子,“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重了就告诉我。”

“下手重不重……”应泊手抓着床单,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看还……看不出来么?”

此后路从辜几乎包下了他所有的护理工作。应泊也不知是该夸他学习能力强还是如何,没有选择地顺从了他所有的安排。但也有让路从辜头疼的时候。

比如呼吸训练。

应泊并非是不配合,相反他也很想早点结束。然而每次路从辜双手把住他下胸廓两侧,要他随口令深呼吸时,他都会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事……没事。”他忍住笑,“我就是觉得……有点像……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

“……”路从辜轻咳一声,“吸气——”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笑声。路从辜拧着眉,扶在他胸骨两侧的手也改撑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惩罚似的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不许笑了。”

应泊看路从辜这回是真的严肃起来了,也愣愣地收起了笑容。路从辜确认他真的安静下来了,这才轻轻开口:

“我知道你不舒服,所以才想多照顾你一点。这些事如果我亲自来的话,你可能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他轻轻把应泊搂进怀里,声音很轻:“答应我,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应泊喉结上下动了动,抬手回抱住路从辜,侧过脸去连连点头。

也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应泊渐渐坦然地接受了要时刻依靠路从辜的事实,伤势也肉眼可见地回复。路从辜筹划着安排些滋养的食物给应泊补补身子,于是,他盯上了支队食堂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