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第91章 第 91 章
应泊从手机中找出留存的举报信扫描件, 递到秦衡眼前,秦衡只是一眼便确认了信件归属:“对,这就是赵玉生写给夏怀瑾检察官的那封举报信,我记得很清楚。”
而他似乎也因此意识到了什么, 抬起头, 又一次仔细端详应泊的脸:“您是……应泊应检察官?替马维山翻案的那位?”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啊……”应泊自嘲道, 他不大愿意在人前提起这件事。秦衡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双眼泛红:“谢谢您,谢谢您, 终于见到希望了。”
“不, 不用这样, 职责而已。”应泊一愣, 失笑着抽回手。秦衡手心黏腻的冷汗让他实在不舒服, 趁对方不注意,他悄悄在衬衫上蹭了蹭手。
翟敏父母不明就里, 见女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二老也连忙同应泊握手, 姿态放得很低:“应检察官, 求求您一定明察秋毫, 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就在应泊窘迫得无以复加之际, 一旁浏览着那篇报道的路从辜终于开口帮他解围:“所以,按你们的意思,翟敏失踪前确实没有任何精神问题?”
“对……对。”秦衡赶紧回答,“小敏是个非常坚韧、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做调查记者。”
“秦先生。”应泊唤了他一声, “我问一些跟案子没太大关系的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
秦衡略有迟疑:“好,您说。”
“我们提前摸底过您的资料,发现您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宣告死亡,后来又重新出现,这期间,您在做什么?”
“我……”也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秦衡一时语塞,还是他的岳父岳母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我们知道,小秦当时在国外战场上做采访,结果被流弹击中了头,重伤失忆了,还是国际友人带他治疗,他康复后才回国。”
“失忆了?”应泊露出了一个颇有些促狭的笑,目光始终落在秦衡身上,“现在呢?都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一部分,但还有很多记忆找不回来了。”秦衡难为情地低头,头顶白发稀疏。应泊了然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台阶:
“没关系,也算是新的开始,新的人生。听说您的金融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您一个人做老总吗?”
“规模太小,我一个人就够了。”秦衡更加局促了。
“我以前是经济犯罪部门的,这种金融、经济一类的生意,看着简单,其实最吃知识和经验,稍微有个决策失误,很容易触犯法律,或者赔个底掉。这么看来,秦先生虽然是学新闻出身的,在这方面比许多内行人还要专业。”应泊面上笑意更浓,目光深邃得看不到底。
“您过奖了……”秦衡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活到老学到老,既然应检察官是内行人,以后我还要向您多请教。”
“请教算不上,都是交流。”几轮交锋下来,应泊差不多探清了对方的底细。他说得口干,喝了口水,转向路从辜:“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路从辜还在研究那篇报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有任何进度我们都会及时告知你们,有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希望能够配合。”
他才起身打算送客,又想起温鸿白托付给他的事还没做:“对了,我们要对翟敏展开解剖,这里是同意书,麻烦签一下字。”
将三人送出支队,应泊站在门口,还是没有回自己单位上班的意思:“那篇报道都讲了什么?”
“跟我们掌握的信息差不多,就是加了些情绪性的用词。”路从辜眯着眼看三个背影消失在远处,忽然开口问:
“你对秦衡很感兴趣?”
“你不觉得他的人生很……跌宕起伏吗?”应泊思考着措辞,“从记者到老总,中间死过几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路从辜摇摇头,听见应泊在掏车钥匙的声响,有些不自在地问,“这就要走了?”
应泊冲他做了个哭脸:“去转一圈,起码让他们不要扣我钱。”
过了早高峰,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应泊回到单位,把车停好,才从侧门走进办公大楼,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干警。对方匆匆抬头,一见是他,立刻兴奋地拍掌:
“哎,应科,我正找你呢。”
来者是检察长陶海澄的秘书。业务部门的干警鲜少与这种行政岗的来往,平日里仅仅算是点头之交,因而应泊不大明白他找自己的用意,遂问:
“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陶检。”对方有意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地把他拉到身边,“说有事要跟你谈谈。你也知道,快到人事变动的日子了。”
自己才被提拔没多久,就算有人事变动,也是坏事大于好事,应泊心里想着。像是有块大石訇然落在心头,他喉头一闷,神色渐渐冷下来,礼节性地拍拍秘书肩膀:
“嗯,我知道了,辛苦你通知我。”
检察长办公室在四楼,一旁是检委会会议室,因为同一层的办公室不多,所以比其他楼层安静不少,也更压抑。应泊信步踱至检察长办公室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抬手叩响门扉:
“咚咚咚。”
“请进,门没锁。”
应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窗边的一盆君子兰,陶海澄正修剪着枯叶,剪刀擦过叶脉沙沙作响。他背对着应泊,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小应啊,坐。”陶海澄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还能听出年轻时当兵的精气神。他终于回过头看了应泊一眼,旋即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啊,还有黑眼圈,又加班到凌晨了?”
应泊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昨晚贪欢熬得太晚,只好勉强一笑默认了陶海澄的说辞。对方眉头稍微舒展,露出一个无奈又关怀的笑:
“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事,可别学我,更别学老郑,我就是年轻时拼得太狠,老了落下一身病。”
“您和郑检都是楷模,看齐是应该的。”应泊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奉承道,“前几天郑检还指导我办案来着,受益匪浅。”
那个律师离开检察院后的确发动了人脉,这位姓郑的副检察长在食堂外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应泊两句,应泊仗着对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便揣着明白装糊涂,打马虎眼把对方打发走了。
“楷模可不敢当。”陶海澄坐回办公桌后,“年轻人是该多历练,最近忙些什么呢?”
明知对方是在套话,应泊自然不能往坑里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挑了个无关紧要的案子:“一起抢劫案,辩护人对加重情节有异议,还在讨论,打算等审查起诉后找承办法官聊聊。”
“法律条文是死的,办案人的手可是活的,随机应变就是。”陶海澄的银丝眼镜滑到鼻尖,目光越过镜片上方,“你办的案子相当扎实,综合素质也强,是个出挑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向省检推荐你。”
此话一出,应泊顿时怔住,摩挲着笔杆的手指也停下:“省检?推荐?”
“省检缺个调研员,我推荐了你。”陶海澄从文件堆里抽出张调令申请,“历练两年回来,老人们该退的都退了,你刚好接班。”
接班?接谁的班?应泊接过调令,不由得想起了被借调走的夏怀瑾。彼时她是发觉事态不对自行离开,才勉强占据主动,可眼下这个调研员的位置虽然听上去是提拔,仔细一想便知是明升暗贬——陶海澄连提拔他做这个主任都抱着挑拨其他人一同打压他的目的,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他的前途考虑?
分明就是想借机把他架空起来。应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未来发展,而是自己走后路从辜该如何一个人面对那一系列的阴谋。他心头的那块大石又骨碌碌地滚下去,连带着整颗心都一沉:
“我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都是虚的。”陶海澄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按住他肩膀,“你之前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说检察干警办案时不可被指标绑架,我听了很赞同。偏偏是你们这种年轻人才有这样的魄力,你说是不是?”
“……您教导的是。”应泊一时语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推辞。他捏着那张调令,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怎么办?
“没什么事的话,先回去吧。”陶海澄收敛了笑意,却又在应泊走到门口时再次开口:
“有时候,该放过的细节就该放过,死抓不放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应泊握着门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路从辜刚从痕迹检验科出来,刚打算给应泊打个电话,手机直接亮起了对方的来电显示。根据现场勘查的结果,已经大体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男性,身高在一米九左右,体型健壮。而根据这一结论,民警们查阅了案发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果真发现了一个体型相近的男子。
而这个男人,路从辜只是看了一眼,便唤起了记忆。
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接起电话,电话两边同时出言。
“嫌疑人可以确定了。”
“从辜,我……”
“你先说。”应泊把话咽了回去,“我不急。”
“我说,嫌疑人可以确定了。”路从辜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605爆炸案只抓住了一个嫌疑人吗?另一个人叫彭建,同样是杀害翟敏的嫌疑人。”
第92章 第 92 章
应泊缓了半晌才从自己的心事里挣脱出来, 把路从辜的话消化进脑子里。他沉吟片刻,才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彭建也参与了那起杀害投标单位干部的爆炸案,这一次又疑似杀害了翟敏, 所以幕后主使依然是赵玉良?”
“差不多……这个意思。”路从辜犹疑着, “但还是觉得, 不对劲。”
“等抓到了嫌疑人, 也许不对劲的地方就能疏通了。”应泊兴致缺缺地安慰道。路从辜有些疑心,可暂时想不通, 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条船,金海鸥号, 也有消息了。”
“哦?”一听这个名字, 应泊顿时感到后脑钝痛, “都说了什么?”
“海事部门的反馈是, 这条船的确是龙德集团的, 而且是条老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用过。早年龙德集团靠海运赚来第一桶金, 随后转型到其他领域,至于那时候做的是什么出口贸易, 因为没有记录, 也不可知了。”
说到这儿, 路从辜住了口, 反问道:“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应泊本就吞吞吐吐的话彻底卡在了嗓子里,又艰难地滑进了肚子。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一直没有告诉路从辜, 也不打算坦白,这一纸调令也许是他开启计划的导火索。
自从在于泽龙和曹可红那里得到的与赵玉良有关的官员名单,他这些天总是如坐针毡。其中很多人是他或许穷尽这一生都见不到一面的存在,且很大可能已经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想仅仅靠证据和法律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反伤自身。
从夏怀瑾那里接过这个担子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在这行浸润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虽未落在纸面上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规则,不论是官还是吏,都自觉地为这一规则围成了藩篱,而打破规则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合法地祸害别人的能力,乃是官吏们的看家本领。张居正说:“人之所以畏吏而必欲赂之,非祈其作福,盖畏其作祸也。”可见历史似乎从未改变。
如果一定要遭报应,那就只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吧。
“没什么。”他强撑出一个笑,“就是……嘉朗确诊了癌症,晚期,我可能需要陪他去看病。你知道,他没什么可靠的朋友……”
每每在路从辜面前提起陈嘉朗,他都下意识地心虚,所以先前并没有透露陈嘉朗的病情。电话那边,路从辜显然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结巴:
“怎、怎么会?上一次见到……”
那时他只顾着和陈嘉朗怄气,并没有留意太多细节,眼下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应泊忍不住叹气,斜靠在办公室窗边:“他一个月前就确诊了,一直瞒着不说。我想,他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让他一个人跑医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去哪儿看病?”路从辜问。
“肿瘤医院。”头痛更严重了,应泊低头按揉太阳穴,“专家号不好排,川子做实验写论文压力大,我也不想让他操心,花了五千块钱从号贩子手里抢的。”
默然良久,路从辜又一次开口:“小棠妈妈也在那里治病,我跟那里的大夫比较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你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搭把手。”
这下轮到应泊措手不及了,他原本纠结的是要不要瞒着路从辜偷偷走一趟,实在不敢想路从辜愿意陪他一起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地翻腾,最终只能怔怔地挤出只言片语:
“你……”
“没什么好置气的,毕竟……他也是你的朋友。”路从辜直接打破了他的踌躇,“就这么定了……你别提前告诉他,他一定不乐意。”
挂号窗口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瓷砖地上,天气本就闷热,被医院门诊部熙熙攘攘的人气一蒸,叫人直欲作呕。
用不来高科技的老人杵着拐杖,杖头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顿点,却敲不破挂号窗口后那张麻木的脸;穿红毛衣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大孩子,背上背着一个睡熟的小孩子,还要腾出一只手推轮椅上偏瘫的丈夫;裹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拥挤的人群,眼底泛着常年值夜班的青黑,踩着胶底鞋匆匆掠过;护工推着铁床碾过,车轮在地面犁出两道蜿蜒的疤,床板上蜷缩的人形活脱脱是具未盖棺的尸。
这医院里唯一鲜活的生灵,或许是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走廊的地板亮得晃眼,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格一格将人群的影子钉在原地。陈嘉朗挂着点滴蜷在候诊椅上,脊背佝偻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像片马上要被踩碎的枯叶。
不仅是路从辜,连应泊都极少见陈嘉朗这副苍白单薄的模样。记忆里,陈嘉朗刚从实习律师转正后,就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给自己定制了一件奢侈的西装——此人向来如此,就算是饿死,也不能把窘迫露在外面,叫人看了笑话。
他似乎起床后没有打理头发,或许是因为没力气。而那一头柔软茂密的发丝很快会在化疗的折磨中尽数脱落,剥夺这个骄傲的青年最后一点自尊。
应泊心里揪得发疼,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在陈嘉朗身边站定,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开场,只好轻拍对方的后背。陈嘉朗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停,又迅速扎在路从辜身上,嗓音沙哑,眼底满是警惕的冷笑:
“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
相处六年,应泊很了解这个老友了。聪明如他,不可能猜不出路从辜的来意,只不过傲气让他不愿接受这份好意罢了。
“病历给我。”路从辜懒得跟他斗嘴,递上一杯粥,“红枣粥,应泊说你早起检查没吃饭,待会儿拍完片子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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