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如果我把掌握的官员受贿名单和证据都交给你们,能留我一条命吗?”曹可红忽地开口, “我小女儿还在上大学。”
“这可能要问问监委。”应泊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至此,“春雷”行动正式收官。所有人又转而开始为接下来的表彰大会做准备,作为喝醉酒的惩罚,应泊不仅要写自己的发言稿,还被迫把路从辜的那份也包了下来。他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地坐了一下午,终于是借助各种手段挤出了两篇稿子,惴惴不安地发给路从辜审阅。
“你办事我放心。”路从辜很快回复,“……要是我手底下也能有这个水平的笔杆子就好了。”
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一上午,领导发言时,应泊故作不经意地瞥向坐在中间偏左的位子,检察长陶海澄端坐在那里。这种级别的领导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应泊,也只在入职后的各种活动中见过他几面,办案有必须检察长批准签字的地方,应泊都是托助理去跑的。
跟上次见面比起来,这人好像老了不少,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下一场会议还是监委的留置室里呢?应泊这样漫漫地想着。主席台上,市公安局局长孟长仁乐呵呵地读着秘书写的发言稿,他听得犯困,却被人从后拍了拍后背,转头一看,是卢安棠:
“应老师,路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跟他老队长的事?”
“老队长?”应泊皱了皱眉头,“我没听他说过——怎么了?”
“算了,现在太吵了,不方便。”卢安棠卖了个关子,“等有机会我单独给你讲。”
大会结束后,应泊和路从辜特意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穿着整齐的制服陪卢安棠跑了一趟郊外的墓园。卢经武的尸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里面埋着他的制服和获得的奖章,墓碑上的遗照是从旧照上裁下来的,仔细看还能看到旁边冒出了卢安棠的冲天小发鬏。
“爸爸很喜欢用他的胡茬扎我,所以小时候每次跟他一起拍照,我都是龇牙咧嘴的。”
午后的暖阳漫过墓园的松柏枝桠,将青石碑面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卢安棠用手帕擦掉墓碑上沾染的浮灰,动作却微微一顿——墓碑旁冒出了一簇嫩绿的蒲公英。
“老头最烦蒲公英。”她扬起嘴角,“说这玩意儿抢他种萝卜的地,偏偏我妈爱吃,他就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株都采下来,晚上洗干净端上饭桌。”
好像已经能看到这位老前辈扛着锄头在菜园里跳脚的模样了。应泊将白菊轻轻放在碑前,手指拂过蒲公英柔软的顶部,一时间竟觉得语塞。
“他不想让我做警察,说这行太危险了,而且没有我想象得那样英雄主义。他说得挺对的,只不过我太倔了,跟他一样倔。”卢安棠用指节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其实妈妈劝过他很多次,倔驴一样的脾气在体制内根本吃不开。可他总是说,‘当警察的要是耳根子软,早让那帮孙子忽悠瘸了’。”
记忆如倒流的沙漏。十四岁的卢安棠蹲在家门口,看父亲捣鼓那辆老自行车。卢经武满手油污地拧着螺丝,还不忘嘱咐她:“闺女,你不是想做警察吗?爸告诉你,办案和修车一个理——该换的零件不能凑合。”
路从辜半跪下来,轻抚着她的后脊,警裤膝盖沾上了湿泥:“其实前辈经常跟同事们提起你,我爸是缉毒的,都听过你的名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家那倔丫头要是穿警服,准比你们都利索’。”
“现在,你做到了。”他替卢安棠端正制服胸前的实习警号。女孩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眼尾涌出两行泪水:
“路队,我想爸爸了……”
碑影渐长,笼住三个挺拔的身影。最后一缕霞光中,卢安棠站在碑前,对着墓碑敬了个标准礼。
*
鄢山,鹿野寺。
今天周末,应泊是起早偷偷跑出来的。虽然行程获得了路从辜的准许,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心虚,闹钟响了一声就慌忙关掉,如履薄冰地把路从辜搭在他腰上的腿搬开,弯腰潜行离开卧室。
他把洗漱的声音压到最低,时间也缩到最短,匆匆完成后像做贼一样溜到门口。不料,才把门锁打开,卧室里便传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叮嘱:
“记得吃早饭。”
“哦,哦……”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需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我打算再睡一会儿。”
陈嘉朗不愿意过来接他,他只好开车过去。把车停在公寓楼下,他看着陈嘉朗慢慢走出来,发现一向花枝招展的陈嘉朗今天没有穿正装,是简约宽松的一套休闲装。
奇了怪了,他想。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嘉朗绕到副驾驶,手握住门把手,拉了一下没有拉开,竟然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瘦得像铁”,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干脆下了车,扶着陈嘉朗坐进车里:
“不舒服?”
陈嘉朗还在咳,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极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掐死什么活物。等他把手放下来,应泊赫然发现,那掌心里竟然是一滩刺眼的血迹。
“你……”应泊扼住他的手腕,两眼闪过一丝乞求的慌乱,“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
“急什么?花粉过敏而已。”陈嘉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应泊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我认识你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你有花粉过敏?”
陈嘉朗但笑不语。他抽出一张湿巾擦干净血迹,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刮刮应泊的鼻尖权当安抚:
“先去庙里上香,我会告诉你的。”
一路上,陈嘉朗都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从手底下的废物律师讲到棘手的案子,就是不肯说正事。应泊哪里有心思听下去,可又不敢对他说狠话甩冷脸,只能烦躁地按着喇叭。陈嘉朗自然发觉了这一异样,这个以往堵上一两个小时的车都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耐烦,他便悠悠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车窗外:
“……我以前好像是对你太任性了点。”
“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应泊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下车帮陈嘉朗打开车门,却不是为了扶人下车,而是为了把人堵在车里:
“一定要上香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大夫看看。”
陈嘉朗摇了摇头,话说得很轻,却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应泊叹了一声,只好让开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陈嘉朗很多次都要扶着青石栏杆停步歇息。树木郁郁葱葱的影子像一袭褪了色的缎袍,缓缓笼住不远处禅寺的飞檐。鹿野寺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全国闻名的古刹,但香火还算鼎盛,一年里时时有人来拜谒。
时间还早,寺里除了来往的僧人,只有少许游客。二人在正殿前站定,香火气在梁柱间游走,缠住那些匍匐在蒲团上的影子,善男信女们捧着执念跪拜,金漆菩萨垂目望着人间,也不知听没听见有情众生的苦厄。
寺内有免费供应的线香,但陈嘉朗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好的那一种。他熟稔地请沙弥填了长明灯油,取了香折返回来,递给应泊一支。
应泊摇摇头拒绝:“我是党员。”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党员。”陈嘉朗没有收回手,“求一下吧,万一有用呢?”
拗不过他,应泊只好接了过来,点燃后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他敷衍地对着菩萨拜了两拜,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抱胸看陈嘉朗跪在破旧的蒲团上,仰头凝视菩萨低垂的眉眼。香灰落在风里,掠过陈嘉朗的鬓边,应泊忽然警觉那里掺了些刺眼的白发。
陈嘉朗却像是有意揶揄他,笑眼弯弯地问:“求的什么?”
“没什么。”应泊耸了耸肩,“卓尔快高考了,帮她求求学业。”
“噢,那确实该求一求。”陈嘉朗挑眉,随后从钱夹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他,“给你,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纸的颜色和形状都让应泊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来,果然,题头“诊断书”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他掠过那些看不懂的彩超和术语,直接看结论——肺癌晚期,双肺转移。
宛如一记重锤,应泊仿佛看的是自己的诊断书,一瞬间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眼前明的暗的闪成一片。他抬起眼,面对着陈嘉朗嗫嚅几番,以为堵在喉头的是话语,吐出来才发现是哽咽: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陈嘉朗的笑眼在泪中变得模糊:“……我想看看,你在不知道我生病的情况下,会向菩萨求些什么。”
“我了解你,你不爱我,也狠不下心抛下我。”他绕到大殿旁的垃圾桶边,点燃一支细烟。应泊直接抬手夺下那支烟,用手心攥灭燃烧的烟丝:
“别抽了,算我求你……”
“哭什么啊?”陈嘉朗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吹着被烟头烫红的皮肤。应泊顺势把他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打颤:
“怎么会……”
陈嘉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轻拍他的后背:“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菩萨面前求了些什么吗?”
“会好起来的,嘉朗,相信我……”应泊很清楚,以陈嘉朗的个性,绝不可能可怜地乞求尽早康复,可他又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性,只能无助地重复同一句话,既像是安慰陈嘉朗,又像是洗脑自己:
“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你猜得不对。”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兀自说下去,眼中含着狡黠的光,“是姻缘。”
应泊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可又吞不下这股无名火,两手抓着陈嘉朗的肩膀轻轻摇晃:“……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陈嘉朗没说话,还在笑,笑得发苦。他转头望向殿外,阶下油灯自顾自燃着,连成一片星河,倒映在供奉的净水碗里,朦胧中波光竟像是一副众生颠倒的轮回相。
火苗舔舐着灯壁,倒似要烧穿这百年古刹,好让那些沉在香灰里的执念,都化作飞烟里一粒微尘。
第二卷完。
第86章 第 86 章
“我当然知道你是望海律协副会长、某某律所合伙人、执业20年的知名律师、某某大学博士、某某单位特聘法务顾问, 但这些跟案子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
应泊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将案卷按顺序整理好,这是他一贯的习惯, 能稍微减少书记员订卷归档时的工作量。
沙发对面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律师, 通身是很经典的POLO衫搭配西装裤的装扮, 皮带旁边挂着一大串钥匙, 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从进入会见室开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就没把心思放在案件情节上, 三句话不离自己的一大串头衔。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他什么意思,从证据上挑不出毛病, 量刑压不下来, 没办法跟当事人交代, 就只能走走歪门邪道, 比如吓唬吓唬检察官。
量刑一向是检察官与律师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刑法无非定罪和量刑, 移送到检察院并审查起诉的案件,几乎不存在无罪的可能, 能争一争的只有量刑。检察官有量刑建议被法官采纳的KPI,律师则要给自己身陷囹圄的当事人一个交代, 冲突就此产生。
很多情况下, 在被告人还没有走上法庭时, 已经可以确定是死刑还是坐牢, 坐牢要坐几年。
应泊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律师了,曾经还跟自己的读研时的师伯打过擂,对方一见是师弟的学生,原本就趾高气昂的气势更傲睨起来,甚至不肯露面, 直接在电话里要应泊“识相点”。
骄兵必败,老祖宗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应泊或许在知识量上比不得这位桃李满天下的师伯,但学者嘛,高高在上久了,不一定在基层也吃得开。庭审结束后,应泊忙着跟法官寒暄,没顾上关怀那位老前辈,但想来对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相比起来,眼前这位知名律师只是头衔多了点,硬实力还不如那位师伯。应泊倒是不厌恶这种律师,起码能当枯燥工作中的一场猴戏,有一种猫拿耗子的快乐。他不太喜欢的反倒是那种温顺得有些窝囊的律师,温开水一样,叫人觉得没意思。
因此他不怒反笑,看了眼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抬头道:“还有其他辩护意见吗?”
对方死死地盯着起诉书,从眼镜上方斜睨他一眼,咋舌说:“小伙子,我和你们院的冯检、郑检都很熟,是老同学。你也知道,他们都是检委会的,你看起诉书的这一段,能不能删掉,删了我们就签认罪认罚。”
“检委会的人多了,我记不清都有谁。”应泊打太极糊弄过去,“好好阅卷,你的当事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们办案还是要从案件事实出发,您说是不是?”
他把案卷拿在手里,临走前还特意又看了眼起诉书——是徐蔚然写的,虽然应泊一字一句把过关,但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确认没问题,他起身走向大门:
“那就不打扰您阅卷了,我还有任务,庭审见。您也可以提交书面意见,我会在三日内给您书面答复。”
下午两点开始,是检察干警大比武的复赛,应泊既不坐选手席,也不坐评委席,就是个念总结致辞发言稿的大喇叭。现在已经四点多了,赶过去也许还能看个结尾。
这类竞赛一般都是以模拟法庭的形式开展,十佳公诉人竞赛也一样,比的不是谁一年里案子办得多、办得扎实,只是比一定期限内对于赛题的理解、文书的撰写和法庭辩论的功底。应泊是那种笔下功夫和嘴上功夫都不算一等一出挑,但强得很平均的角色,或许不惹眼,但短板也不明显,很适合兜底。
读书时他还挺热衷于参加这类比赛的,工作后除非赶鸭子上架,他才不凑这个热闹,案子都办不完,哪有时间分心?
才走到赛场五米开外,已经能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交锋。应泊从后门潜入,徐蔚然和她的队友坐左边,正在做总结陈词。稿子都是应泊点灯熬夜帮她敲定的,很少有员额有这个耐心,因而对手对抗的不仅仅是徐蔚然这个业务新人,还有她背后那个刑检活阎王。
“怎么样?”他一屁股坐在张继川旁边。张继川一脸慈祥地望着台上,抬手捂住了应泊的嘴:“嘘,别吵。”
“嘿,看完就翻脸不认人?还是我帮你混进来的。”应泊嘟嘟囔囔的。合议庭上坐着“审判长”和“审判员”,都是从各部门抽调的老员额,也许是一下午坐得腰酸背痛,几个人都挂着黑脸,看不出倾向哪一方。
“怎么也不开空调?”应泊刚坐下就热得烦躁。张继川拧开一瓶矿泉水,不由分说地把瓶口塞进他嘴里,意思是“给我闭嘴”。
应泊翻着白眼猛灌了一口,总算是等到比赛结束,参赛选手纷纷离开赛场,等待合议庭讨论。张继川这才心满意足地评论道:“我觉得蔚然这次能赢,她往那里一坐,还真有你当年的架势。”
“我才三十,哥们儿,什么叫‘当年’?”应泊哑然失笑。不一会儿,他们见合议庭拿着一张小纸条出来,上面写着各参赛队员的分数,取前四名进入半决赛。应泊仗着跟那几个老员额关系不错,便鬼鬼祟祟地凑上去打听结果,张继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员额们大大方方地把纸条递给他,应泊扫了一眼,向张继川做了个口型:“赢了。”
“牛逼!”张继川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一双手按在座位上。他回头一看,徐蔚然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搞什么呢,这么兴奋?”
随后,徐蔚然抬起头,与应泊视线交汇,眼前登时一亮:
“师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好嘛,原来你一直在等他,都没注意到我吗?”张继川听了立刻开始闹脾气。徐蔚然揉捏着他的脸颊肉,柔声安抚:“我当然有注意到你了,还一直在跟你打手势,你都没发现。”
应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得牙龈发酸,“啧”了一声摆摆手:“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准备准备上台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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