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

“应检!路队还撑得住吗?”

门外民警大着嗓子的断喝打断了应泊的话。应泊向路从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勾着唇回应道:

“他喝醉了,神志好像有些不太清楚了。”

“哎呀,用我进来看看嘛?”

“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路队好像不太高兴。”应泊盘算着三两句把人打发走,“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照顾他,不用担心了。”

民警也恰如其分地依着他的心思,迷迷糊糊地走远:“……那就托付给您了,领导还等着我呢。”

门内二人待他走远后齐齐舒了一口气。应泊歪头带笑地看着路从辜,沉默了一刻又齐齐一笑。

“听见了吗?他们把你托付给我了。”

路从辜也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跑吗?”应泊忽然来了主意,“我给他们几个发消息,让他们也找机会跑掉。”

“跑?不礼貌吧……”

“哎呀,最后一个晚上,你难道想浪费在酒桌上吗?”应泊皱起眉头,“明天就走了,等到回了家,谁认识谁啊?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路从辜赞同地点点头,抬腿就往外走:“好,那就听你的。”

小县城没什么夜生活,晚上九点,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了。二人手牵手走在春末的星夜里,微凉的风挟着不知名花树的沁香恣意而来,私下蛩鸣起伏,却丝毫不觉聒噪。

“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应泊轻笑:“我的心思有那么难猜?”

“你觉得呢?”

“或许吧……”应泊垂下眼去,“但你都猜不出来,我还挺委屈的。”

应泊这句话笑意轻而深沉,连带牵着路从辜手的力道也欲擒故纵地松了几分。路从辜心中一紧,趁着酒劲,还有些别的不知名的情绪,顺势一把将应泊抵在一侧的矮墙上:

“我还没委屈呢,你先委屈上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指代的是什么事,也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不占理,便乖顺地轻声说:

“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两人之间的阴影掩住了漏下来的月光,路从辜低着头,良久才笑着继续说:

“再陪我喝点,我就原谅你。”

第84章 第 84 章

附近只剩唯一一家大型超市还在营业。冷藏柜前, 应泊举着两瓶梅子酒来回比划:“这个度数低,配上……”

“应老师怕醉啊?”路从辜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购物车里已经整齐码了三瓶酒和四瓶饮料,还有一盒草莓和柠檬。他们特意买了两个大号高脚杯,打赌谁先醉得不省人事, 输的人要接受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 由于是一时兴起, 两个人都没想好。

“你不怕醉, 那你就多喝点。”应泊最终还是选择了度数稍低的那一瓶,贴在路从辜脸上帮他降温, 然后才放进推车里。快到打烊的时间,收银台早就没有人排队了, 应泊却偏偏按住了购物车车把, 停在了收银柜台旁边的货架。

“那个……”他回过头想征询路从辜的意见, 对方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柜台, 脸颊有可疑的红晕:

“这种事情不用问我。”

应泊哑然失笑, 把商品一件件移到收银台上:“我问的是口香糖,你脸红什么?”

五分钟后, 两个人从超市中出来,手里各拎着一个袋子, 袋中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玻璃碰撞声。

“伏特加、白朗姆、二锅头、橙汁、旺仔牛奶……”应泊清点着扫荡的战果, “怎么会有人放着酒桌上的茅台不喝, 非要喝旺仔兑二锅头呢?”

“我觉得旺仔比茅台好喝。”路从辜反唇相讥。

夜深了, 连出租车都不好打,所幸下榻的宾馆就在县政府旁边,算是城区中心,他们硬生生用双脚走了回去。很不巧的是,距离宾馆还有八百米的距离时, 毫无征兆的大雨忽然倾盆而下,两人拎着塑料袋在路灯下一路狂奔。

宾馆前台本来正低头刷着短视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两个被雨浇透的人类男性水鬼似的站在旋转门前,火急火燎地摸遍了全身:

“哎……房卡呢?”

房卡最后是在应泊的外套内袋里找到的,白天出门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忘,晚上回来就统统丢在了脑后。最开始分配给他们的是一间双人标间,应泊借着“床太小晚上容易滚下去”的名义,找前台换了一间大床房。

路从辜擦着湿发从浴室走出来,浴袍系带在腰间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房间有一扇全透明的推拉门,门外是个用落地窗封起来的的半圆形阳台。这里是二十三楼,向下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的夜景,落地窗将雨幕滤成了一道朦胧的银纱,颇有些“帘外雨潺潺”的意味。

应泊已经把房间里的小桌子搬到阳台,桌子两侧各铺了张地毯,桌面上十二种酒和饮料排成两路纵队。他盘腿坐下来,发梢湿漉漉的,滴落的水珠窝积在锁骨上:

“不管调成什么样,都必须喝下去。”

此话一出,说明接下来战况可能比较棘手了。路从辜笑吟吟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用吸管搅弄着杯中的不明液体,干脆直接夺过来一饮而尽。他把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一番,挑眉问:

“巧克力奶啤?”

“本来想放料酒的。”应泊用拇指帮他抹去唇角的酒渍,“第一轮先让你尝点甜头。”

“你下手倒是温柔。”路从辜毫不客气,打开一罐汽水,连同烈酒和牛奶一股脑倒进高脚杯里。应泊的目光却未曾顾及酒杯,始终清清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只在酒调成后瞥了一眼:

“……怎么调出絮状物了?”

杯中漂着一层白色的微粒,应泊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含着笑,豁出去了似的举起杯子,闭眼一口闷。

“味道还可以,真的。”酒的炽热滑过喉管,应泊差点被呛出眼泪,“就是有点辣……”

就算是度数不高的果酒或是啤酒,都是要慢慢品味,不能喝得太急。两个人抱着白啤混杂的酒杯,谁也不让谁,不论什么味道都照单全收,未过三巡,双方都已经尽显颓势。应泊垂着脑袋,上半身摇摇晃晃的,舌头疑似都捋不直了:

“喝不下了,真的喝不下了……”

“这就喝不下了?应老师也不太行啊……”路从辜凑近他,稍稍歪头,视线从他潮红的面颊一直下滑,发现他浴袍领口已经开到了小腹,便主动帮他拉了拉,重新给系带打结。

“别动……”应泊忽然伸出手,捧着路从辜的脸,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使得房间的灯光打过来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你这样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他从几个角度反复欣赏,又赞赏地点点头,打开手机,对着路从辜拍下一张照片,“我要保留下来……”

而后,他盯着手机屏幕,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记忆里,应泊似乎很少会流露出这样一面。他总是温和的、圆滑的、游刃有余且滴水不漏的,叫人遗忘了他也是个平凡人,忽略他其实一直在绷着弦度日,在刀尖上跳舞。

他会怯懦,会一时大意,紧绷的那根弦也会断。路从辜这样想着,慢慢摇晃高脚杯,杯中液体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流光:

“我还以为你酒量会比我好一点……”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了……”应泊仰倒在路从辜腿上,抬手想要触碰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所以后来几乎不喝酒,尤其不在人前喝。”

“为什么呢?”

“怕说胡话……”他翻了个身,鼻尖埋进路从辜的小腹,“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路从辜忍俊不禁,揉揉他的后脑:“知道了,小青龙。起来把酒喝完,还有这么多呢。”

“我不要喝了!”应泊耍赖似的坐起来。他突然抓过还剩半瓶的威士忌,故作高深地说:

“这样吧,我们两个对视,谁先笑了谁把酒喝光,敢不敢?”

“我不跟你赌。”路从辜手撑着地想站起来逃跑,却被应泊不由分说地拉回来,捏着下颌强行对视。说是对视,可两人之间仿佛被丝线牵引着,难以自制地拉近距离。

“……抖什么?”

“你也在抖。”路从辜狡黠地勾了勾嘴角,突然伸手挠应泊的腰窝。应泊猝不及防地泄出笑声,笑声里却丝毫没有输了的失落:

“好,愿赌服输。”

他拎起酒瓶,直接对瓶吹。路从辜像个监工,一滴都不许他漏下:“还有一点,都喝下去。”

还剩最后一口时,应泊却没急着喝下。他一把揽过路从辜的腰,两具滚烫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

“你根本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你就是想喝死我……”他灌下酒,随后用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截断了交缠的粗喘,将含在口中的酒液全都渡了过去,“是不是?嗯?告诉我是不是?”

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人都在缠绵中喘不过气了,应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声音很轻: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别人这样?”

还没从那种被情/欲淹没的快感中缓过神来,路从辜本能地心下一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掩住应泊的嘴。

“不可以不在,不可以不可以。”他话说得俏皮轻快,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你要是不在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的时候可以去知网读我的论文。”应泊噗嗤一声笑了,“有我的硕论,研究网络犯罪的,工作后也发表了几篇不错的论文,我一生的精神财富都在上面了。”

应泊很多时候的思维方式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总是会在该正经的时候调情,该调情的时候又一本正经。路从辜跟他一起笑,笑够了,才把玩着他的睡袍系带说:

“真凄惨哦……一辈子只留下了几篇论文。”

“……凄惨?”应泊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眼,“对哦,好像是有点凄惨。”

他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声干涩,仿佛是硬挤出来的。路从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看向他时,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瞳孔泛着水光,顿时一慌:

“怎么哭了?”

“没、没有……”应泊别开脸,用手背擦着眼角,“我没有哭。”

路从辜不信他的话,把他拥进怀里,口不择言地轻声安抚:“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不太会说话……”

“跟你没有关系,别道歉,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应泊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人的一生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路从辜微怔:“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发着高烧,口袋里只剩三十块钱,可债主还在催债。”应泊每说半句都要停一停,把哽咽压回去,“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算是个好人,我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他品行不端,但确实有点手段。十六岁那年,他拉着我喝酒,醉得东倒西歪,搂着我的脖子跟我说……‘应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没办法胜过我’。”

“说实话,我不甘心。一路走来我见过太多人,他们家世比我干净,天赋比我出色,只需要勾勾手指,世界就会把一切捧到他们面前。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呕心沥血只为跟几千人几万人争一个月薪五千块的工作,读书的时候说要做正义的殉道者,可走上社会只配从最低级的工作做起,连接送带教的孩子上下学都要看脸色。尤其目睹那些人明明已经吃尽了时代和命运的好处,却还不知足,非要把其他好好过日子的人逼上绝路之后,我很愤怒。不仅是为受害者,而是我知道,就算我已经站在了与他们平等的高度,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人刀俎下的鱼肉。”

他的啜泣渐渐变成含着悲凉的叹息。路从辜默然听着,想说什么,却只觉惆怅。

“应泊,这些话不许跟别人说。”路从辜与他额头相抵,“只许跟我说,知道吗?”

第85章 第 85 章

应泊的“毒计”并没有钓出于泽龙本人。再深沉的亲情和虔诚的信仰都敌不过伏法的恐惧, 于泽龙不肯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却又真的害怕爱子的坟墓被掘,便把妻子曹可红推了出去。

那个打扮精致但面色苍白的女人刚落地望海市就被埋伏的民警控制起来。她倒没有惊慌失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顺从地跟着民警上了警车。坐在审讯室里, 女人一言不发, 应泊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 悠悠道:

“听说你们二位拐卖的第一个人是你们的孩子?”

曹可红依然沉默如初,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罪孽永远地锁死似的。岂不知唇亡齿寒, 从掌握她行踪的那一刻起,另一路民警已经动身, 顺藤摸瓜将于泽龙抓获。归案时, 此人还在藏身处寻欢作乐, 民警破门而入后, 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光着身子撒腿就跑,从窗户翻了下去, 脑袋着地,结束了戏剧性的一生。

对于这种牵涉众多的重罪犯而言, 也许自杀是比伏法更合适的选择。应泊本来对“跳楼”两个字就有些应激反应, 得知消息后推开了现场照片:“不不不, 别给我看。”

“就算你不说, 我们也已经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了,不然不会轻举妄动,你应该明白。”路从辜始终没有抬头,手上删删改改着讯问提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