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自己的推理出了问题?

“你不知道么?”孙国纲显然比他更困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关于赵玉生出狱后的去向,你都知道多少?”

“应检察官,这跟案件无关吧?”见应泊方寸大乱,孙国纲面上又呈现出那副嘲讽的笑。徐蔚然突然出声,声音绷紧如琴弦: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配合讯问。”

孙国纲斜睨她一眼,不情愿地一件件道来:“在监狱里查出肺癌,办理了保外就医,跑了好几家私人医院,后来死在医院,骨灰在哪儿不知道。”

应泊有意散布的线索,此刻正从孙国纲口中一件件抖落,看来他们先前的确一直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可为什么会出现“赵玉生已死”的结论呢?消息源是哪儿?

身侧传来徐蔚然不经意撕开案卷纸的声响。应泊瞥见她的手在发抖,稳了稳心神,重新掌握主导权:“孙国纲,你先前在监察机关的供述是否属实?”

“操,一提我就来气。赵玉良那个老东西把老三余泽龙撸下去了,余泽龙笼络着几个大领导,这下全得罪了。”孙国纲口无遮拦,“不然你以为轮得着你们在这儿审讯我?”

“今天先到这里吧。”应泊心下有了新的猜测,按铃提醒管教来提人。收拾好案卷和电脑走出看守所,天色已晚,徐蔚然忽然叫住他:

“师父。今天的案子,不会是你从三部抢来的吧?”

应泊拎着电脑包走在前面,闻言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只是替他们分担罢了。”

*

刑侦支队已经对着彤彤现身的建筑废墟附近监控看了一整天,由于不确定彤彤是哪一天被丢弃在那里,他们只能划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再用肉眼查找每一个方位的每一帧是否出现可疑人员。

肖恩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整个人状态堪忧。方彗乍看上去还算精神抖擞,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脚边的垃圾桶里堆了一大团纸巾,全都是擦眼泪用的。

又是两行清泪从眼角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下。她伸手摸卫生纸,袋子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她只好用手抹掉,突兀地问:

“你们发没发现,应检好多天没过来了。”

“人家忙呗,指导侦查,又不是亲自侦查。”肖恩一脸不足为奇的神情。方彗“啧”了一声:“是这个理,但下周一专案组例会不还得他和头儿两个人汇报吗?现在不串串词,难道到时候临场发挥吗?”

“你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肖恩摆摆手。

“不只是应老师,路队这两天也一直魂不守舍的。”卢安棠仰倒在椅背上,一手扒着眼皮,一手滴眼药水,“我昨天叫了他一路他都没听见。”

为了看住卢安棠不让她乱跑,在路从辜的指示下,卢安棠的实习单位从派出所直线升级到刑侦支队。说是实习,但也不会让她一个大学生参与过于危险的行动,只是装订案卷跑跑腿而已。而肖大队长的任务除了侦查案件、照顾“局长”,又多了一项带孩子。

“吵架了?”方彗立刻捕捉到几件事之间的关联。

“不至于吧,他俩能因为什么吵架?之前头儿被检察院的人数落,不也没怎么样,一晚上就好了。”

“搞不懂,君心难测。”方彗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管了,吃饭去。”

队长办公室里,路从辜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也不开灯。走廊传来民警们下班的谈笑声,卢安棠清脆的“应老师”三个字刺得路从辜心头一紧。

一个民警看见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便向内探头:“头儿,还不吃饭?”

“不用管我。”他用翻动案卷的声响掩盖嗓音的干涩。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放任自己瘫进椅背,少有的独处时刻,终于给了他一点放空思绪的机会。

应泊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他不知道应泊这些天都在哪儿,酒店吗?可他又没带身份证,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那晚就那样不由分说地走了。他原本以为应泊第二天就会回来,可一连等到现在,连条消息都没有等到。

是……真的动怒了吗?

这个猜测让路从辜打心眼里慌乱起来。应泊很少发火,尤其是面对他,最多只是假装生气,冷静下来也就过去了,不会留隔夜仇。路从辜当然也清楚,一个一向好脾气的人爆发,后果往往更恐怖。

他就那么抵触向自己坦白一切吗,路从辜想不明白。

“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些过去吗?你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杀过人,那他经历过什么隐瞒了什么,又有那么重要吗?”路从辜转而一句接一句地质问自己,“你只是想跟他心贴心罢了,想让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你,只跟你交心。”

“他连被打都是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住院。陈嘉朗认识他那么多年都没能让他搬进自己家里,难道是不想吗?你明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一个什么都要自己撑的人,为什么还要逼他呢?”

“说不定,他连陈嘉朗和张继川都没坦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他不敢直接给应泊发消息,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一直向下翻,停留在张继川的名字上。拨号音随后响起,一声、两声……路从辜的拇指悬在挂断键上颤抖。

电话终于接通,背景音里有离心机的嗡鸣:“哪位?”

叫张博士好像不好听,张法医也不合适,他已经辞职了,直呼大名更没礼貌。路从辜思来想去,只好省去称呼,只留自我介绍:

“刑侦支队路从辜,那个,应泊这两天……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他听见张继川转椅的滑轮声。张继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反问:“呃,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

应泊一直没告诉其他人自己搬家的事。路从辜坐直身子,局促道:“就是随便问问。”

“他好几天没主动给我发消息了,我最近忙着做实验和写论文,也没去他家打游戏。怎么了?”张继川品出了些许异样,想再追问,路从辜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所以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张继川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不对,他为什么要关心应泊去哪儿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刚打算给应泊发个消息问问,又担心应泊忙着加班看不到,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应泊那市检察院统一定制的电话彩铃响了几遍,马上就要自动挂断时,应泊终于接听:

“嗯?”

声音听上去没比路从辜精神多少。张继川怕打扰其他同学,脱下白大褂走出实验室,声音在实验室走廊里引起阵阵回声:

“你小子躲哪去了?”

“怎么了?”应泊冷淡反问。

“那小警察刚打电话找你,语气跟死了老婆似的。”

第52章 孽债

应泊那边极静谧, 连爬楼梯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他在某一楼层停了下来,把钥匙往锁孔里捅:“……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

话出口他忽然想起,张继川不知道他搬走的事。张继川顿了几秒,犹疑问:

“你要搬家?”

“还、还在观望。”应泊的手腕僵在门把上。所幸张继川并没有怀疑, 只是劝道:

“我觉得你那房子挺好的, 这个价位能租到这样的房够不错了, 还搬什么?”

应泊没作声, 打开房门,抬脚踢开玄关处当初忘记带下去的盒子。他虽然搬走了, 但这间房一直没有退租。路从辜那句问话确实一语中的,他就是怕路从辜容不下他。

多疑又患得患失的人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懒得再拉开电闸, 摸黑躺倒在沙发上, 动作荡起皮面落下的的灰。张继川感受到他的异样, 收起了戏谑的语气:“我来帮你?”

“太晚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应泊搪塞过去,

“东街烧烤还开着,喝两瓶?”张继川突然转了话头, “今天导师没来实验室,我可以提前跑。”

“今天……”

“我已经出实验室了。”听筒里适时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 “你欠我的两瓶乌苏, 该还了。”

推辞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 最后变成闷在喉咙里的“好”。应泊挂断电话, 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社交软件,最终还是兴致索然地关上手机,用脱下的外套蒙住头。

他这几天找了个酒店过夜,手机里有身份证照片,今天趁着路从辜白天不在家, 他又偷偷潜回去拿了身份证。也不知是因为睡觉认床,还是因为心事重重,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睁眼到天明,然后踩着晨露回到单位。

办公室的衣柜里除了制服,还有几件换洗衣物。案件量大的情况下还要保证办案质量,他又习惯对律师事事有回应,每一份辩护意见都会仔细地书面回复,无形之中工作量翻了几番,所以被迫养成了随时准备在单位熬通宵的习惯。

应泊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产生矛盾就逃避的习惯。是愤怒路从辜滥用职权调查自己的底细吗?可应泊扪心自问,这反倒说明他很在乎自己,所以“不择手段”了些。

他虽然不希望路从辜无底线地袒护自己,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渴望、贪恋这种“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也永远有人撑腰”的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应泊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窗外的路灯恰好在此时亮起,斜斜照进茶几下方。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看,是一份探监的派出所证明,探视的对象依然是褚正清。

应泊按捺着把证明揉成废纸的冲动,闭上了眼。

烧烤店的油烟裹着晚风扑在脸上,应泊固然还处于低落的情绪中,胃部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张继川还在市检任职的时候,他俩下班后经常会到这里吃晚饭。因为来得勤,每次又都是点那几样,老板都记住了他俩的菜单。

“牛羊肉、鸡脆骨、牛心管、烤茄子,不够您再叫我。”

张继川从冰箱里拎了两瓶啤酒,转身离开,应泊又拿了一瓶绿茶藏在怀里——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喝醉的感觉,每次都趁张继川喝醉了偷偷换掉,傻喝的只有张继川。

店里人少,菜陆续上齐。张继川起开啤酒瓶盖,拿一根筷子撇去烤茄子上的蒜末,絮絮叨叨:

“老头前两天又发火了,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我受不了,就把跟蔚然的事告诉他了。嘿——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应泊心不在焉问。

“他老人家还怪高兴,说公务员好啊,还是你助理,知根知底,到时候正好让你做证婚人。”

“算盘打得挺响,我不仅得随份子钱,还得给你们俩打工。”应泊把剔掉肥肉的羊肉串推到他面前,“对了,她管我叫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该管我叫什么?”

“没劲。”张继川白了他一眼。

“川儿。”应泊转着酒杯开口,“要是你喜欢的人瞒着你特别重要的事,你能忍多久?”

这个类比应该比较妥当,应泊想,毕竟徐蔚然是真的有事瞒着他。

这话问得突兀,张继川“嘶”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思索良久才道:“那可能得分情况讨论。她要是背着我买A货包,我就再给她买十个,但要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就说不好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应泊心下暗叹。他仰头灌下半杯啤酒,给自己的话找补:“不是这种……是更私密的,比如……比如家庭。”

“家庭?”张继川茫然皱眉,又恍然大悟道,“我前任,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她爸肺癌晚期,那段时间特殊,她买不到回国的机票。直到下葬那天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在实验室走廊哭完再对着我笑。”

“我回国后没多久,我俩就分手了,很难说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我倒不是对她隐瞒我有什么异议,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我只是觉得,异国他乡,她能依靠的只有我,却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让我帮她分担,会让我觉得……很失落,好像我们之间注定要隔着一堵墙一样。虽然人家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我还是觉得,戒心太重伤感情。”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最痛苦的不是隐瞒,是看着对方独自吞下秘密时,却发现自己连伸手的立场都没有。”

应泊的筷子悬在半空。

“要不你还是给他发个消息吧。”张继川压低了声音,“他听起来……不太好。”

出租车驶过跨河大桥,应泊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横亘湾河之上的摩天轮“望海之眼”在河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传说每一对坐过望海之眼的情侣最后都会分手,应泊曾经把这个传说告诉路从辜,问他有机会要不要去试试,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试试也不行。”

今天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涌,应泊跌跌撞撞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掏出钥匙开锁。醉眼朦胧地捅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拿的是路从辜家的钥匙。

这个空当让他稍稍清醒了点,而后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吃的,主要是自己落在路从辜家里的日用品。

“张继川……”应泊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小子。”

*

应泊又一次向单位请了假,起早赶到北港监狱。探视室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阴冷渗入骨缝。铁门发出刺耳摩擦声,褚正清被推了进来,应泊条件反射地绷直腰背——这是他面对这个男人习惯性的防御动作。

“我问你。”应泊摘下话筒,在对方落座前抢白,“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

褚正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狱警问过……保外就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