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许久,打完字又删,删完重新打,应泊花十分钟纠结出了四个字:

“好久不见。”

他觉得四个字太单薄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又接了四个字。

“早点休息。”

点击完发送应泊便匆匆关掉了手机,倒扣着放进车挡前的储物格里,然后快速启动车子离开。

哪怕下午在卫生间被他发一通火,哪怕被他痛打一顿,应泊的心里都不会这样空落落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面对自己的试探也坦坦荡荡,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已经放下了,放下他们之间的一切。权当那些年少的悸动是人生路上随处可遇的消遣,两个人从此心照不宣地渐行渐远——即便知道那是他的选择自己无权指摘,应泊也很难不因此而惶恐。

“我一开始只是想见他一面,真的,我以为见一面就够了。”

怕他不回复,又怕他回复。这就是应泊此时的心理状态。

然而路从辜并没有允许应泊提心吊胆地逃避太久,很快便一个电话直接打来。他的嗓音因为疲倦听上去有些沙哑,语气却依然是温和而关切的:

“到家了吗?”

“没,在回单位的路上。还在忙?”

路从辜闷闷地答:“嗯。一天下来头昏脑胀。刚分配完后面的任务,他们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正好看到你的消息,就出来回个电话,顺便透透气。”

应泊小心翼翼地:“那……我陪你聊聊?”

“你如果方便的话,那最好不过了。”电话那边有隐约的笑意,“或许跟你聊聊,我还能换个侦查思路。”

“我有空的,你说。”应泊连忙回复,“既然暂时还得不到新的线索,那就先别想这案子了,休息一下——对了,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路从辜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呃……吃了。”

“吃了?”

“啃了两口同事给的外卖,现在确实有点饿。”

怎么可怜巴巴的,应泊心里一软,索性改变计划:“你等我一下,我捎点吃的过去,你想吃什么?”

虽然前一天下班前应泊已经把早上开庭要用的案卷材料都码好放进档案柜里,证据清单、审查报告和公诉意见都串过好几遍,也和同事模拟过很多次庭审,几乎把辩护人可能提出的任何辩护意见都预设了一遍。但毕竟是一起情节较为严重的贩毒案,三个被告都不见棺材不落泪,拒绝认罪认罚,他还是颇为不放心地早早来到单位。

马维山的再审宣判他固然关心,但自认为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无罪释放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只是他嘴上不能说太满。麻烦的是后续一系列程序以及舆论。

既然证明了马维山无罪,那就要揪出隐匿了十七年的真正的犯罪者,因为这起案件涉及得太多,应泊是想要重启侦查的,但自己作为检察官并没有相应的职权,只能将希望寄予刑侦支队。可一想到昨天路从辜疲惫憔悴的模样,再去给他添乱,应泊自己多少也有点心虚。

如果路从辜愿意让他出手帮忙,他自然乐意之至,但昨天晚上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地方应泊就美滋滋地走人了,一句正经的话都没问出来。

应泊叹了口气。

嘴里的小半根油条还没嚼完,电梯已经到了,里面走出一位检察官。她同应泊打过招呼,开口问道:

“应科,小董呢,我有点事情找他,跑遍了二部的办公室都说好几天没看见他人了。”

应泊鼓着两腮不方便说话,于是上下抚摸起自己的肚子。

对方极为震惊:“怀孕了?”

应泊艰难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胃溃疡。”

乘电梯来到三楼,这里是第二检察部的办公地点,应泊的办公室在楼层的尽头。董宇博因为胃病没来上班,他只好临时安排一位名叫常静雯的检察官助理跟自己一起去开庭。然而,前脚刚迈进常静雯所在的办公室,应泊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倒退着出来,看了看门牌号,确定没走错,又看了看里面的人。

引起他困惑的是一个身着制服的清秀姑娘,她站在办公桌旁,挡住了座位上的常静雯,两人聊得正起劲儿。看到应泊进来,常静雯赶紧唤了一声“应科”,又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姑娘。

姑娘反应很快,站直了身子向他问好:“应科好,那个……我是刚调来二部的,我叫徐蔚然,毕业于望海师范大学法学专业,去年8月份刚入职。请您多多关照。”

声音略微打着颤,听得出来她很紧张,但还是在努力强撑出落落大方的样子。

“新来的吗?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应泊也迅速转变为云淡风轻,微笑着让她不必紧张,“抱歉,我也是刚知道部门来新人,礼节有不周的地方,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您太客气了。我之前在政治部,但每天也没什么任务,是临时通知我今天来二部报道,说是代替您之前那位助理。”

应泊没有立即答话,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代替董宇博?”

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应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徐蔚然谨慎地确认:“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这样。”

应泊点点头,心下已经了然,但他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依然笑意盈盈。

“正常,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政治部坐了半个月都没人理过我。”应泊从档案柜里取出案卷,熟稔地交代起来,“那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二部主管的业务你应该比较清楚了,危害国家安全和公共安全,故意杀人、抢劫、毒品等一系列重大犯罪,基本就是我们刑法里常说的‘八大罪’,还有一部分刑事申诉,都归我们负责。”

他空了一下,继续说:“不管董宇博是辞职跑路还是调去其他部门了,算上你,二部现在一共有26名检察干警,其中14名是员额检察官。我是二部的主任,叫应泊。副主任侯万征,应该还没来。最近大家都有任务,腾不出时间,你先自己熟悉熟悉。等时间宽裕了我再安排你和大家统一见个面,可以吗?”

徐蔚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至于办案组……你就在这组吧,我看你和静雯相处得还不错。既然点名道姓把你交给我,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我办案,所以具体听我安排,办案组其他员额有需要你也得顶上;除此之外可能还要帮三位书记员订订卷,这就可做可不做了。”

两个姑娘只关注到了“可以在同一组”这一点,兴奋地对视一眼。应泊笑着说:“我们这儿跟政治部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这里年轻人多,也没那么死气沉沉,你可以放开一点,不用太拘束。”

他想了想,说:“就是万征烟瘾大了点,你要不喜欢可以离他远一些。”

正说着,楼道里有如平地起惊雷,一下炸开嘹亮的歌声:“说一说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学一学天地万物冷暖人情……”

应泊循声望过去:“嚯,今儿这评剧唱得晚了点啊。”

常静雯挑眉:“咱梁老师是兴致上来了就嚎两嗓子,没个准点儿。”

“就咱们这个工作性质,嚎两嗓子发泄发泄挺好的。”应泊接着说,“憋出病来我们可没有工伤赔偿。”

看到徐蔚然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应泊脸上一副司空见惯的轻松:“习惯就好,这是我们二部企业文化的一部分。”

徐蔚然看上去好像更迷茫了。

简要地向徐蔚然介绍了最近部门里的主要案件,手机嗡嗡的消息提示打断了对话。应泊打开手机,是张继川发来的消息:

“要开庭了,人押上来了。好多人来旁听啊,你说他们都听得懂吗?”

“他们开庭了,那咱们也该动身了。”应泊把案卷全都整理好装进黑色公文包,正了正制服领带和领带夹,“走吧,跟我一起去开庭。”

徐蔚然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我、我吗?”

“对,就你。”应泊又转向常静雯,“临时换人,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常静雯喜笑颜开,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太好了,我这个月都快住在法庭了,太好了。”

第5章 重启

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徐蔚然紧紧跟在应泊身后,一会儿想要接过他的公文包,一会儿又自告奋勇要做司机,像个团团转的小雀。应泊全都委婉地拒绝了,看她有些泄气,应泊温声说:

“不用,你坐着就好。在法庭上也是,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但也不要睡着。”

怕她还是放心不下,应泊又笑笑:“说是助理,其实更像是徒弟,起码在我这里学习大于打下手。如果通过我这些年的办案经验和心得能让你跟在我身边有所收获,那当然最好,我尽力做到这一点。”

徐蔚然不好意思地开口:“应科,我想问……就是,我可以叫您师父吗?我看其他人都是这么叫的。”

“当然可以,用‘你’称呼我就好——你看起来好像还是很紧张。”

“没关系,总得适应几天。”应泊替她找好了原因,“这次是个贩毒的案子,500g冰/毒,三个被告都没认罪认罚。举证和法庭辩论都有点麻烦,不出意外得在法庭坐一天,你做好准备。”

“没问题,我都可以的。不过您刚刚说,多少冰/毒?”

“500g,十倍于50g的标准,而且还是累犯。我的量刑建议是主犯无期,两个从犯都是十三年。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是判决的量刑,就看他们在法庭上的认罪态度如何了。”

上午的庭审还算顺利。三个被告总共请了五个辩护律师。开庭前应泊特地拿了份起诉书副本递给徐蔚然,让她了解了解案情,不至于坐着干瞪眼。虽然法庭调查中被告们依然是一问三不知,态度也依然嚣张跋扈,但至少没有胡说八道或者破坏法庭秩序。

“不知道,我只卖出去10g,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又一次消极回答公诉人的讯问之后,这位被告人将一条腿翘起,大模大样地搭在另一条腿上。

辩护人大惊失色。一直没打断过控辩双方发言的审判长此时清了清嗓子。应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想都知道不会太和善。他没有急着反驳被告人,而是用一种平静又不乏威严的语气斥责道:

“被告人,把腿放下来。”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腿放下来,这里是法庭。”

辩护人也一个劲儿地朝被告使眼色,被告嘴里嘀嘀咕咕的,但也只能不情愿重新坐好。

接下来是举证,两个小时里应泊说得口干舌燥,还要听取辩护人的质证意见,审判长宣布休庭的法槌声让他如获大赦,赶忙喝了口水。

法院分配的法庭并不大,休庭之后各路人马一活动起来就难免显得混乱。法警将被告人押解下去,书记员焦头烂额地确认刚刚的庭审记录准确无误;旁听的被告人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独力支撑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有多难过,乞求合议庭从轻发落,人民陪审员对此不感兴趣,打过了招呼纷纷径直离开。审判长是个相当有气场的中年女性,任凭家属怎样撒泼打滚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面无表情地收拾自己的案卷。

这套哭惨的话术审查起诉阶段他们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下午大概还会再说一遍,宣判的时候还会说,应泊边听边想。徐蔚然坐在公诉席的一边看着这一切,两只眼睛好像都不够用了一样。

“师父,刑案也这么热闹啊?”

“还好吧,我觉得比民案清静一点。”应泊整理着案卷,“以前上学实习的时候有幸旁听过民庭的案子,原被告直接在法庭上打起来了,非常震撼。”

“唉,碰上这样的当事人,律师的日子也不好过。”徐蔚然感叹。

应泊不置可否,翻看着手机。消息有很多,他想看到的却没来。正巧此时审判长走到公诉席的位置,应泊忙起身向两人介绍说:

“这位是胡青云胡庭长——她叫徐蔚然,也是我们部门的。”

“胡庭长好。”

“我看着面生,第一次来开庭吧?”

“是,我是检察员,她是新上任的检察员外郎。”应泊开玩笑说。

“多好的姑娘啊,跟你们应科好好学好好干,未来又是个十佳公诉人。”审判长笑吟吟地,“留下来吃顿午饭,下午还得继续,你们就别来回折腾了。”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应泊看到徐蔚然掩饰不住的渴望的眼神,把话含住了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消息偏偏在这时弹出。趁着审判长应付纠缠不休的被告人家属的间隙,应泊低头速览了一遍:

“撤销原判,改判无罪。好长的判决书,就最后一段有用。”

下一条消息让他心里一沉:“那个马维山对着媒体们说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现在坐上记者的车往你们单位去了!”

于是,等审判长终于把被告人家属送出法庭之后,应泊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法检的冬季制服差别不大,师徒两人混在法院食堂里也并不显得突兀。只是偶尔会有法官认出应泊来,又少不了一阵寒暄。

“哟,应科,今儿怎么来我们这儿吃饭了?”

“胡庭长盛情邀请。而且徒弟没来过,带她来看看。”

“挺好。”对方爽朗地笑起来,“小姑娘,别忘了评价评价跟你们食堂比哪个更好吃,你师父觉得你们的更好,我就不服气。”

“这有什么不服气的。”应泊笑着说,“就像咱们两家的夏季制服一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