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肖恩说他点多了,让我把这些吃的给你送过来。我跟他打赌说你肯定还没回来,没想到赌输了。不过这不重要,你多少吃点垫垫肚子,怕你吃着噎我还给你捎了瓶可乐。”

“好,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他。”

“多大点事儿啊谢来谢去的,跟我们客气啥呢。”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一低头瞥见路从辜手里的尸检报告,“……没事,就着它吃更下饭。”

“温队在实验室吗?”

“在的,肖恩待会儿也会过去。”

“行,你去忙吧,我跑一趟实验室。”

胡乱往嘴里塞了两口吃的,路从辜就带上报告出了门,一路直奔法医实验室。那具几乎被烧成炭块的焦尸正停在实验室中央,四肢呈屈曲状。刚看到它的时候,路从辜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己当年在公安大学学搏击时,双臂护在胸前进行防守的样子,温鸿白解释说这是“拳斗姿势”。尸体焦黑的表层因为高温炙烤沿着皮肤的纹路迸裂开来,看上去仿佛是无数道触目惊心的创口。

路从辜自认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在派出所,在刑警队,他见过夏天河水里已经巨人观的尸体,鼓鼓胀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也见过坠楼现场摔得四分五裂的残肢,红的白的黄的混在一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经一次行动时,一个持/枪的犯罪嫌疑人就在他眼前吞/枪/自/杀,头颅直接炸成碎片,收队后局长单独跟他谈了好几次话,生怕给他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但这些或血腥或腐臭至少是直观的恐惧,眼前的这具看似更容易接受的尸体却隐隐泛着一层诡异,每当看到它,路从辜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恶寒。

是警察的直觉力吗?他也说不清。他只是无端地觉得,这场大火的背后,并不仅仅是一起命案,或许比他曾经遭遇的一切都更严峻。

副队长温鸿白站在尸体旁,见他到来便点点头:“路队。”

温鸿白作为主管技术部门的副队长,同路从辜一样,在公安这样的机关里都属于典型的“技术型人才”,至于人情世故,仅止于进退有度,不愿,或者说是不屑于太多无谓的交际。平日里她沉默寡言,然而解剖刀下的一具具尸体积攒下的专业性却从来无需置疑。

用方彗的话说,就是“鸿姐剖过的人比她见过的还多”。

“被你说的我好像一个屠夫一样。”温鸿白如是评价。

路从辜戴上手套,也向她点头致意。温鸿白开门见山,向他介绍起目前的检验结果:

“死者为男性,身高172公分左右,年龄在40-45周岁之间,由于尸体炭化得太严重,只能大概估测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天。助燃物是汽油,没有发现休克肺改变,气管和支气管也没有烟灰炭末,可以认定为死后焚尸。”

“嗯,尸检报告我看过了。死因是颅脑机械性损伤?”

“虽然大火使颅骨发生了热作用骨折,但排除了这一干扰因素,颅顶和颅底都有明显的钝器伤,能够确认是锤头一类的东西反复多次击打形成。”温鸿白语气一转,“就是破裂的地方太多,颅骨又太硬,锯的时候已经格外小心,还是免不了有部分组织碎掉了。”

“辛苦了。”

“是,我一来就看见温队吭哧吭哧地锯尸体的脑袋,然后把脑瓜子里面的瓤一点点掏出来,还把骨头扔进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肖恩也来到实验室,手脚并用,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看到的一切,越说他的五官越痛苦地扭曲到一起。温鸿白见了觉得滑稽,带着笑意调侃他:

“那你也没耽误吃饭啊,一天往我这儿跑了三趟,午饭晚饭你一顿都没落下。”

“晚饭他吃得少,有一半分给我了。”路从辜插了一句。

“咱……咱不得学着习惯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肖恩倒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有一说一,煮得还有点香,我觉得这话多少有点冒犯死者,所以没敢说。”

门外路过的法医听见了他的话,探头进来说:“你是馋大骨头汤了,过年回家让你妈妈用高压锅给你多熬点,我们这儿的可不能给你喝。是吧路队温队?”

屋里的人哄笑起来。路从辜无意加入他们的说笑,把话题拐了回来,询问肖恩:“查找失踪人口那边还没有消息?”

肖恩无奈耸肩:“一天了,一无所获。”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一会儿还要开会。”

肖恩刚转过身,路从辜又叫住他:

“谢谢你分享的晚饭。”

工作多年的刑警们往往戏称案情分析会为“聚众抽烟会”。压抑得空气都仿佛黏成一团胶的会议室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打火机“啪”的响声,随之慢慢扩散开来的烟草味诱引着更多无处发泄焦虑的人也不受控制地摸向裤子口袋,渐渐的整个会议室里都是缭绕的呛人烟雾。

路从辜微微蹙眉。他很讨厌这种味道,也并不觉得一支接一支烟地麻痹自己能提高多少工作效率,但他清楚这几乎是这一行中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了,所以并不打算出言阻止。

年轻的干部本就难以服众,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立威。

“1月6日,平舒区辖区109国道附近的一处排水渠内发现一具尸体,被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炭化,无法进行辨认。考虑到技术问题,在案发5天后,平舒大队把这一案件移送给了我们进行侦办。”

路从辜调出现场照片,一一进行放映。

“这是案发的109国道,现在已经废弃了。这一部分路段头尾都没有监控,除了一些抄小路的大型货车,平时也很少有人会经过那里。能精准找到这样的地方进行焚尸,大概率是在本地居住多年的。”

“焚尸点距离平舒城区约15公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只有不到2公里。”他用激光笔指示着周边地图,“基本可以说是在警方的眼皮底下作案了。”

“这附近没什么建筑群,凶手想从城区把尸体运送过去,肯定得有轿车一类的自驾工具吧?”

路从辜点头,认可了参会民警的想法。

“是在向警方挑衅吗?”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在尸检和现场勘查之后就排除了。下面由温队讲解一下尸检和勘查结果。”

温鸿白言简意赅,概括了两份报告上的内容,只对有关路从辜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进行了强调。

“前面已经说过,死者尸体已经高度炭化,说明死者与火焰接触时间长,火焰温度也极高,才能产生这样的结果,通过对尸体周边残渣的化验,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凶手使用了大量的汽油作为助燃物。”

“除此之外,现场除了死者的遗体,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死者或是凶手身份的物品,连凶器、死者的手机、装汽油的容器这些极易被遗留在现场的东西都被凶手带走了。”

路从辜接着她的话说:“如果是挑衅,凶手必然有什么是需要向警方表达的,而这些都会体现在死者的身份、死因以及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痕迹上。然而本案的死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现场几乎没留下任何有效信息。我们连死者是谁都排查不出来,又怎么去揣摩凶手的心理动机?”

“所以我认为,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凶手希望死者被警方发现,但并不希望警方通过死者了解到有关自己的任何信息。他想利用或是误导警方,而不是示威。”

他不再言语,给了在场民警一些思考时间。一旁的方彗思索片刻,问:

“是为了栽赃嫁祸谁吗?”

“不无可能,也可能是想通过警方放出消息震慑某人。”路从辜给出了自己的推测,“具体的原因还需要继续侦查才能知道了。”

“接下来的任务很清晰了。尸源排查工作还要推进,焚尸多为熟人作案,可以把范围先划定在平舒区周边,看近期上报的失踪人员有没有符合条件的。”

“另外,现在购买散装汽油都需要实名。再加派一队人手走访城区与案发地之间有出售散油资质的加油站,筛查案发时段有没有可疑的人购买过大量汽油——连带实名和登记的车牌号的真伪也要查。”

几个部门都各自领了任务安排下去,方才还颇有些拥挤的会议室,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头儿,我们先走了,你早点回家。”

路从辜关了屋里的电子设备,看楼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便把会议室的灯也关上了,而后筋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终于空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打开手机,不出所料,绝大部分都是大段大段的工作信息,但有一条是例外,只有四个字:

“好久不见。”

“倒很像是他会说的开场白。”路从辜想。没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他还在考虑该回复些什么,下面又跳出一条:

“早点休息。”

看来没在忙。想到这儿,他拿上外套,匆匆锁好门,一面往外走,一面拨通电话。

第4章 旧案

夜晚往往是一个城市最为光华绚烂的时刻。白天还只是冷冰冰反射阳光的楼宇大厦,随着夜幕降临都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暖光,映照出飘飘洒洒的细雪。

一家高档西餐厅门口的停车场里,西装笔挺的青年逃也似地钻进一辆车里,冻得直搓手,还不忘嬉皮笑脸地对驾驶位上的人问道:“来多久啦?”

应泊关上手机,上下打量着他:“没多久,刚来——你外套呢?”

“留给那姑娘了,她穿得太单薄了。”

应泊伸手把空调暖风开大一点,挂挡起步:“怎么样?你俩都聊什么了?”

“也就那样。”张继川把空调风向调高,漫不经心地说,“还能聊啥啊,聊聊工作,聊聊未来规划,都是我不喜欢的话题。她问我一个南方人为啥跑到望海,我说当时刚回国,我爸总是催我回家,一上头报了个这边检察院的闲职岗位,正好能离我爸远点,就留下来了。”

“没问你为什么要考公务员?”

“问了,我说就是过渡一下。还聊了聊留学经历。我爸那意思就是我俩都在国外留过学,能有点共同话题。他也不想想,她在日本留学,我在美国留学,那文化环境都不一样,能合拍到哪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相亲嘛,不聊这些,也没别的能聊了。”

“是啊,我知道。到后来实在没话聊了,她就从我的衣服问到我手上的这块表。我说这表不是我买的,是我半年前辞职考上望大博士你给买的,怕我跟导师出去应酬显得寒酸。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市检察院的员额检察官,我俩当时是同事。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送这么贵的表给我,肯定是想巴结我家的人脉,没准儿买表的钱来得都不干净。”

他愤怒地接着说:“这我能爱听?这说的是人话?册那我差点当场把桌子掀了!正好你给我发消息,我把外套扔给她就提前出来了。”

“你应该跟她说是我贷款买的,现在因为还不上天天挨催债的打,所以大家要远离非法借贷。”应泊倒也不恼,只是皱眉说,“你把她自己扔在那儿了?”

张继川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哎呀,她自己家安排了司机来接的,不需要咱们献这个殷勤。”

“行,这个月第三个了。打算怎么跟你爸交待?”

“有什么好交待的,他不问我不说就是了。何况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她这么说你,反应可不一定比我小。”张继川摆手说,“刚才在那儿没敢放开喝,你掉头,咱俩再找个地方喝点。”

应泊扫码付了停车费:“不喝了,还得回去加班写报告,明天还有个庭要开,在庭上说错话被审判长撵出去就坏了。”

“上班有瘾吧你,每个月给你几个子儿这么卖命?”

“这才哪到哪啊,跟我在基层院那几年比起来差远了。”应泊一副“你懂什么”的不屑神情,“你也别闲着,明天马维山那个再审也要宣判了,我问了是公开审理,你要有时间拿着身份证去法庭凑个热闹听听。”

“马维山?是被冤枉奸杀妇女判了死缓,去年找到你帮忙申诉的那个吗?”

“对。但是不是冤枉,还得等省高院定夺,咱俩说了不算。”

张继川对他不合时宜的严谨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当时还托我查查他这个案子的鉴定意见书,我看了确实是漏洞百出,死者体内的精/斑都没检验过就定罪结案了,当年经手这案子的都该拉出来杀头!”

嘴上说说还不解气,他又用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忽然,他坐直身子问道:“对了,他们家去年那个犯心脏病的老太太把医药费还给你了吗?”

应泊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嗯,我都多余问你,冤大头。”

“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么多年找律师就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这次申请再审还得找律师。我就帮忙垫一点,又不是赚不回来了。”

“再审的律师不也是你帮忙找的吗?”

应泊颇为自豪:“是我读研时的同学帮忙找的,告诉我看了他们家的情况不打算收费了。人家说是这么说,肯定也有看我面子的原因,所以我又请人吃了顿饭。”

“你也挺行的,倒贴上班。走在路上碰见心脏病发作的老太太,正常人都得绕着走,你倒好,直接送医还垫付医药费,连个欠条都不写。老太太告诉你她有个儿子含冤入狱十好几年,你又帮忙跑腿捞人。”张继川这回是彻底服气了,自顾自念叨着,“你这构成那什么来着……对,无因管理,我刷视频学的。”

应泊自知无话反驳,只好小声抱怨:“……嘴怎么这么碎呢。”

“行,行行,怎么还急了,我不说了,明天我替你去看看。”张继川撇撇嘴,换了个话题,“你下午给我发消息说开会遇到的到底是谁啊?话说一半就没了。”

应泊沉默了片刻,眼尾带着不易察觉的笑:“一个很厉害的老朋友。”

张继川阴阳怪气地:“哟,老朋友,比我老呗,还‘很厉害’。”

“我怎么跟你说呢……上周我就知道我们要开这个会了,也知道参会的有他,我从那个时候就在期待了。昨天还特地把我那身制服熨了一遍。”

“就因为能见他一面?这人谁啊,这么大面儿?”张继川来了好奇心,应泊却卖起了关子:“对我来说是大人物。很多年前断了联系,一直都是个遗憾。”

“那为啥断联的?被你说得像爱而不得的初恋一样。”

应泊思考后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多的就不能再说了。”

张继川扭过头:“你这人真没意思。”

车在张继川的公寓楼下停住,两人道了别后,应泊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车里,双手把着方向盘,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左思右想还是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阿姨,是我,应泊。关于明天马维山那个庭,我想再跟您谈谈……”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替马维山的家人打好“审判结果不确定”的预防针,挂断电话,应泊顺手清了清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划到下面,他看着跟路从辜之间略显空荡的对话框,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