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见面,应该过去整整二十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往下看,信中写道:

“我曾在旧书摊上翻过一本书,里面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乡村法官,把一个偷面包的小孩吊死在村口,因为‘法律规定盗窃要偿命’。所有人都看到了,包括那个面包师,也包括那个孩子的母亲。孩子死后,村里治安大幅好转。”

“后来,人们问他:‘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残忍?’法官说:‘法律本就是冷的,正义本就是刀口舔血。你既然想让人信服,就不能怕沾血。’”

“我一开始也信这个,真的。但你看久了,就会发现,不是每个被吊死的都是小偷。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只是名字像,有些人只是……挡在‘法律’行走的路上。”

“而真正的盗贼,早就学会如何在法条之间跳舞,如何让‘正义’替他杀人。”

应泊读到这里,手开始颤抖。他指尖压着纸面,却止不住轻轻地抖。

信继续写道:

“所以,我设计了一个‘故事’。让几个人做选择——杀一人得生,自律不动则共活。”

“你们看到了结果了吧,听过那个男孩说什么了吧?人们不是因为坏才动手,而是因为信不过这个世界能把他们放出去。”

“他们不是选择杀人,是选择了逃命。”

应泊的眉眼像被人狠狠拧住,拳头一点点握紧,嘴唇抿得血色褪去。信纸末尾的段落像是一把撬棍,直撬开他心里最隐秘的愤怒:

“这次来信是想说明,我会引发一场‘激流’运动。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替天行道,我是要让人们开始质疑——真正的质疑。”

“质疑正义的价格,质疑法律是否真的为他们而设。你知道吗?人们已经习惯了看不起自己,看不起别人,看不起‘规则’,却又跪着指望规则来保护他们。”

“你们觉得我残忍?我不过是提醒他们:有时候,正义的门是反锁的。你不撞开,它不会为你开。”

应泊的眼神,一寸寸暗下去。

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墨痕看见陈嘉朗站在纸背后,用那副带着金丝框眼镜的面孔,冷冷地笑。笑得不张扬也不猖狂,只像个讲完道理的老师,看你什么时候听明白。

他终于缓缓合上信,双手颤着握住。

第139章 斗兽场

第二天清晨, 警笛穿过望海城南城区,驶向被荒草与尘土吞没的边界。

那是一座废弃化工厂,挂着“环东合成材料有限公司”的锈牌已歪斜,大门铁栏紧闭, 长年未动, 表层锈斑斑驳如凝固的血痕。门外立着两块警示牌:“高危废弃场所, 禁止入内”。

可谁也想不到, 这里曾短暂地成为一座活人牢笼。

当应泊随支队车辆抵达现场时,日光斜照, 照在厂房高大的玻璃幕墙上,全是灰尘和裂缝。树根从厂区地面裂开, 像数道腐败的血管。

他和路从辜走在最前方, 脚踩在遍布碎玻璃与落叶的地面, 每一步都发出脆响。

技术员已经先一步封锁现场, 警戒线拉得严密, 指挥员见两人到来立刻迎上:“昨晚临时调集两组人手,现已在外围排查完毕, 主要目标区域在厂区北侧的仓库楼。”

“人质被关押在哪里?”

“请看这个。”

对方将一张印着红圈的厂区图纸交过来,图中显示的是一栋独立小楼, 原本用于储存苯乙烯原料, 早在前些年爆出泄漏问题后全楼封存, 设备拆除殆尽, 仅余结构框架和几块落灰的标牌。

“选这个地方……不会是偶然。”路从辜看着图纸冷声道。

“走。”

他们穿过厂区主干道,一路绕至北侧仓库楼。那里楼体斑驳,角落堆着大批废旧桶和未封闭的管道,空气中残留一丝酸臭与腐蚀性的苦味。

技术员带队上楼,通道尽头一间铁门紧闭的房间已被小心撬开, 内设四个铁笼子,排列紧贴墙面,每个笼子顶端均接出老式通风管——这便是毒气投放的渠道。

“毒剂残留检测结果尚在处理,但我们初步推断,这管道曾以高压方式喷入一种复合□□。”

“……这是杀人实验室。”路从辜沉声开口。

应泊没出声。他走进房间,站在中央那张被血迹染黑的床边——残留的血斑已干,铁杆还斜歪着倒在墙角,破布缠着末端,像是临时武器。

“付科长”就是在这里死的。

他转过头,望向对面的铁笼,能清晰看到焦灼指甲刻在铁栅上的划痕,那是挣扎留下的。

“你觉得我们能瞒多久?”路从辜在他身后,脸上没有愠色,却刀锋森然。

应泊没有回头。

他蹲下身,从床沿下面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薄布,在灰尘堆里明显被清理过。他打开,是一件学生的旧实验服,袖口印着“望海医科大学”。

他们依次查看了四个笼室,每个角落都刻着字迹,有的是名字,有的是日期,还有的,写着一个重复出现的短句:

“我不想死。”

应泊看着这行字,仿佛心口被人凿了一锤。他一言不发走出房间,来到楼道尽头那扇被铁链拴紧的侧门,推了推,很重,未曾被开启过。

技术员随即启动探测器扫查门缝与房内。不到三分钟,确认:这扇门后,是一个通向对面冷却车间的小型通风天窗。

“他……就在这。”路从辜喃喃,“全程盯着。”

他俩站在楼道尽头的铁门前,看着那道关闭的暗窗,时间仿佛凝固。应泊的眼神死死锁在那片冷光斜照的铁栏上,忽然开口:

“封锁整个厂区,调所有附近路口、天眼监控,查看是否有人进出,是否还有其他转移迹象。”

“如果这是‘激流’的开端……”他声音低沉,“就不会只有一波浪。”

雨又要来了,天气潮湿得压人,工厂外地面泛起斑驳水汽。

封锁线拉起才不过两个小时,围观者却已越聚越多。黄色警戒带之外,路过的行人驻足、拍照,微信群和短视频平台已经开始发酵,“废弃化工厂发现连环杀人现场”“疑似殉道者藏匿地曝光”之类的标题层出不穷。

最先赶来的不是记者,是几个神情激动的中年人。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一边拨电话,一边拉扯情绪,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到最前面,尖声喊:

“我儿子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叫高语泽!你们倒是说话啊——!!”

话音未落,她已扯下脖子上的口罩,一把推开拦着的辅警:“你们躲什么?!是不是怕我们曝光你们不作为!”

民警立即上前阻拦:“请冷静,现在还在调查阶段,具体案情不便透露——”

“冷静?!”女人的声音骤然拔高,脸色涨得通红,“你们让我冷静?!你知不知道我儿子上周还跟我打电话说想回家吃饭——”

她的哭声尖利而混杂,像钉子刮过玻璃,情绪猛烈得几乎感染了整个人群。有三四个男人随即跟上来,站在警戒带后,替她撑住身子,有人劝慰:“姐你别急,这种事不能忍!要把真相说清楚!”

其中一人脸色却冷静得过分。他始终站在后排,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身材精瘦,眼睛却始终打量着警察调动的阵势。

应泊走出现场时正撞上这一幕。

他一眼扫过那群人,目光微凝,步伐加快,来到警戒线边:“是哪位家属?”

那女人看到有人身着检察制服,立刻哽咽着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是你?!你是这案子的主办人?!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在那种地方!?”

应泊垂眼看着她,嗓音低而平:“高语泽确实……已经遇害,我们正在确认身份,请您节哀。”

“什么叫‘正在确认’!?”她猛地一甩手,“你们是不是连尸体都没找到?!是不是有人顶包?!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出事了?!”

应泊仍旧耐心回应:“所有程序必须依法展开,尸检和DNA结果会尽快通报给家属。”

女人一下坐倒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你说说……这世道还讲不讲理了……我儿子从来不惹事,是你们逼死他的——!!”

人群立刻躁动,有人喊:“这是逼供致死啊!”

“搞不好就是警察做的!”

就在局面逐渐失控时,一道“咔”的快门声划破空气。

人群后方,有一名记者模样的年轻女人举起相机,对准哭泣的母亲连拍了三张,旁边另一人举着手机横向录像,镜头稳得像老手。

“谁让你们拍的?”一位年轻辅警猛地朝记者走去,“请停止拍摄!本案未公开,未经许可不得传播任何画面!”

记者退后半步,笑了笑,举起工牌:“我有采访证,公民在公共场合拍摄不违法吧?”

“你这是扰乱警务!”

“我只是在采访一位痛失孩子的母亲,你们这么紧张,是怕真相曝光?”

围观者中立刻有人喊:“别碰她!你们警察欺负人了啊!”

应泊眼角余光扫到刚才站在队尾那位鸭舌帽男子——对方手机在胸前微倾,镜头正对准前方,应泊察觉不对,快步上前:

“你在干什么?”

“我、我就录一下……”男子声音含混,见对方气场凛冽立刻退后一步。

应泊却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开相册,果然——从他们下车开始就已全程录制,且镜头刻意对准警员脸部、车辆牌照、证物。

几名民警迅速上前,将他控制带离。现场顿时哗然,记者高声质问:“你们警察凭什么抓人?!”

风吹过废厂门口,警戒带“啪啪”作响。应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些嘈杂声在耳中愈发膨胀,几乎将他撑碎。

即便进行了消息封锁,化工厂五人命案依旧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而后一篇帖子出现在网络上,发帖人用的是刚注册不久的小号,帖子正文很长:

各位先生、女士——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此刻正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看今天的头条新闻;

也有人在用那微薄的收入,排着长队为孩子报名一个“不会改变命运”的补习班。

你们觉得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你们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

你们用尽一生想成为“例外”,却不曾意识到:你生而就是被制度设计好的“必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为了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在烈日下排队五个小时,最后被告知“非985不要”?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月不在被催婚、催生、到头来她的价值只剩一个子宫?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外卖员,在寒冬腊月只为不被“超时”,逆行撞死在车轮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农民工,缴了一辈子社保,老了却因为“城市不属于他”拿不到退休金?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从三岁开始补习只为“赢在起跑线”,长大后还得打螺丝养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病人,明知道自己晚期,却因没挂上专家号,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我见过。

我见过太多太多,见得我不再想做“人”。因为人需要尊严,而这个社会,不配让我们活得像人。

你们说:这不是体制问题,是资源有限。

我说:资源是足够的,只是不属于你。

你们说:法治健全。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律是在为谁服务?它保护的是你,还是他们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