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程迩看着余寂时垂眸强压唇角淡淡的笑意,一时间既无奈又好笑,赶紧说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瞧着他也吃完了,咱们直接去。”
再度推开审讯室的门,里面熬了许久的两名专案组同僚,脸上皆是露出疲惫又无语的表情,见有人来换班,仿佛看到了天降的救星。
等程迩和余寂时在座位上坐定,林河洲不知是否有所感知,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子懒洋洋一掀,直直对上程迩那漫不经心的、带着点儿嘲讽的眼神。
嘴角肌肉又轻微抽动一下,林河洲胸脯起伏两下,很快便归于平静,按耐住心底的燥怒,毫不退缩地回视。
他面无表情,颇有一番把沉默贯穿到底的态势。
见程迩抱臂,并无要开口的意思,余寂时很自然地率先开口说道:“林河洲,我们已经见过冯奂,你现在没什么想主动坦白的吗?”
听到这个名字,林河洲丝毫不意外。一条道儿上混,又多年交情,冯奂这人性格如何、为人处世如何,他一清二楚,本就没想冯奂会替他保守秘密。
此时他耸耸肩膀,神色松散,一双深沉的黑眸里,隐隐透出几分嘲笑,装傻道:“是吗?他说了什么啊,和我有关系?”
林河洲演技拙劣,毫不遮掩挑衅之意,余寂时却依旧心无波澜,指尖轻敲着键盘的空格键,不急不缓地说:“冯奂明确指认,是你与另外两名同伙,共同策划绑架了郑瀚生,并且篡改监控,通过清色酒吧将人进行转移。”
“所以呢?”林河洲扬了扬下巴,略微低哑的声音仿佛浸润了细碎黄沙,边笑边反问,“人证物证俱在,还需要我亲口重复一遍?”
见林河洲车轱辘话说得得心应手、洋洋得意的模样,余寂时唇角挑起极淡的弧度,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直接调转话题:“郑瀚生与你夜夜相聊,你自己没有问过他,他性取向如何,是否成家?”
他话音一落,林河洲的眼眸明显瞪大,眼白里充斥着猩红血丝,应激地攥紧拳头向前探身,一脸愤怒地看向两人,脱口而出的低吼和脏话:“这他么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林河洲瞬间的反应,就足以印证余寂时的猜测,程迩歪了歪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啧。
此时此刻,林河洲已经濒临暴走,恶狠狠看向程迩,嘴一张一合,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自尊心受到侮辱的同时,还憋屈得不行。
余寂时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见他狂躁地挣扎制造声响,拿起手边的签字笔,用力敲打桌面,紧接着逼问:“林河洲,你是遭到了郑瀚生的欺骗,付注感情,却发现对方早已成家,因爱生恨,才选定了郑瀚生为杀害目标,对吗?”
当耻辱被直言戳穿,林河洲的自尊心彻底破碎,面部狰狞,大吼道:“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却不肯告诉我,这是谁的错?他就是个混蛋畜牲败类,他就该死!”
见程迩和余寂时一脸平静,他愈发狂躁,歇斯底里地怒吼质问:“你们这个表情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觉得这种人不该死?不该死吗!?”
余寂时轻垂眼帘,签字笔攥在掌心里,对此不置一词。
第36章
“林河洲,作为外人,我们当然无法评论郑瀚生的道德品行,可是你——”
程迩眼眸低敛,尾音拖长,随即声音骤地一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抵不是只参与郑瀚生这一次谋杀吧。”
林河洲脸上表情一僵,干裂的嘴唇隐隐约约渗出血丝,一时间哑口,只能狠狠瞪着程迩,一言不发。
见林河洲嘴角轻微抽动,眼底渐渐恢复几分冷静,程迩依然面无波澜,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林河洲,你以这种极端方式惩处了郑瀚生,那其他的受害人呢?无论你是参与策划这场杀人游戏的人,还是与策划者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就是什么彻彻底底的受害人吗?”
林河洲深吸一口气,唇角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隐含着几分自嘲:“是我亲手杀了郑瀚生,也是我用电锯将他切割成一块一块,包括绑架抛尸你,我从头到尾参与,这一切我都认。法律会怎样判我,怎样惩处我,都无所谓。”
他其实最初就没有想过逃脱法律的制裁,在道儿上混迹多年,看遍人生百态。有人千层面具、狡猾如狐狸,谄媚圆滑尝尽各种便利,有人掏心掏肺、一腔真心,却被人弃若敝屣。
见两人沉默,他眼尾渗出苦涩的泪水,顺着脸庞缓缓滑落,他一边仰起头,一边自嘲地笑了,胸腔震动着:“这二十八年,从没有人看得起我,上学时木讷懦弱遭人白眼,混社会时任劳任怨遭人轻视。打群架,我冲在前面,这牢我一坐就是三年。可从龙志成到冯奂,他们又何曾把我当人看过?”
他吸着鼻子开始抽气。
余寂时微仰起头,一双清澈的眼中尽是清明,沉静地开口:“我不认同你。”
顿了顿,他凝视着林河洲,从他脖颈露出的黑色纹身,到伤疤累累的手臂,喉结一滚,语气平和地开口道:“别人怎样轻视你、辜负你,你都无法左右。你能够做到的,是自己看得起自己,是自己把自己当人。”
“你不是天生的恶人。你知善恶明事理,你应该为自己而活。”余寂时说着,眸光轻轻闪烁着,犹如冷彻深渊中暖融融的光。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眼中浮现出几分惋惜:“哪怕辍学,也可以选择做一份正经工作,即使薪资微薄,也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可你一旦沾染上黑恶势力,就会无限放大心底那一份恶,所以在遇到郑瀚生时,将内心积压的不满尽数发泄,以至于做出这般选择。”
林河洲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戳中,面上那分坦然也在地动山摇中崩塌。沉默几许,眸中多了几分晦涩,像有一层久久积郁的黑蒙蒙的雾,被阳光一瞬间刺破。
见林河洲动容,余寂时抿了抿唇,凝视他的双眼,嗓音温和又清晰,缓慢讲述起美好的幻想:“如果你能够回到过去,还会做出这种选择吗?”
林河洲嘴唇动了动,酸涩堵塞于喉咙,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余寂时摇了摇头,漆黑的眸中翻涌着复杂的神色,略含无奈地低敛眼睫,说道:“可没有如果。你不想再向我们提供线索和信息,我们自然也不会强求。你当然也不需要害怕我们失望,你是你自己,一切选择,都由你心而定。”
空荡荡的审讯室,空气都弥漫着干冷的气息,林河洲仰着头,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散发出明白色的光,在眼眸中晕出一片光痕,摇摇曳曳,不甚清晰。
他想抬手擦拭眼眶,却被冰冷的手铐阻拦。
他久默无声,只有一颗心,在与多年的枷锁做着抗争。
余寂时面色平静,指腹依旧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键盘的空格键块,也等了许久,觉得胸口也郁积着一口气,他抬眸看向程迩,随即向林河洲说道:“你也熬了一夜了。先休息休息吧。”
“等等!”
两人刚要起身,林河洲失去焦距的双眸瞬间坚定,沙哑地开口喊道。
“我其实也并不清楚同伙两人究竟叫什么,高个子叫达哥,矮个子叫顺子。两人对我相当警惕,因此我知道的信息不多。”
“当初在酒吧附近那个商圈,我偶然看到郑瀚生和他妻儿一起逛街,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达哥看到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向他这样的陌生人倾诉。”
林河洲眼眶依旧猩红,只是原本疯狂几近失智的瞳仁中多了几分清明,逻辑清晰地开口,“他问我,想不想让他死。”
不言而喻的,他那时委屈愤怒参半,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后来也不能说没有后悔过,只是短时间无法疏解的恨意,令他一次又一次狠下决心。
因此当他杀死郑瀚生,一刀一刀切割他的尸块时,他疯狂而感到刺激,确实是爽的。
所以,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就不是个好人。
紧接着,他喉结轻滚,唇角溢出一抹笑,似是自嘲:“作为交换,我和顺子辅助达哥,选定目标进行诱拐或是绑架,并协助抛尸。而我根据达哥的要求,按照规定时间,将郑瀚生杀害并肢解。”
顿了顿,他抬眸见余寂时唇角微动,一瞬间就猜出他想要询问什么,眼底积蓄起乌云般阴沉的霾:“如我方才所说,两人对我相当警惕。藏人地点我不清楚,我每次都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到规定的地点进行等待。”
“我杀害并肢解郑瀚生,便是在抛尸所用的货车车厢内。隔了三日,我们从暂存货车的废弃物回收场出发,在一条盘山公路上抛尸,紧接着便在附近暂缓施工的废置公路上弃车而走。我们之后就延黄土梁向临县方向走,在一个不知名的县城分道扬镳。”
林河洲所提供出的信息,与他们推测的几乎完全吻合,而他所说的“达哥”,大概率就是整个杀人事件的策划者,“顺子”则是达哥极其信任的助手。
余寂时垂眸深思着,将新增的线索填充到整条逻辑链上,忽然想到一个点,签字笔轻敲了下笔记本的字迹,抬眸问他:“你们第三次抛尸之后,是否在出逃的路途中发生了分歧或是争斗?”
林河洲微愣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警方掌握如此细节的信息,他毫不隐瞒地轻轻点头,开口解释:“弃车而逃后,顺子胆小腿软,说出了类似自首的话。达哥当时很生气,直接就将他打晕了,后续是我协助达哥把人扛走的。”
余寂时脑海中将这个“顺子”标记了一下。按照林河洲三言两语的叙述,基本就能推断出,这个“顺子”性格懦弱怕事,大抵没什么主见,相当于那位达哥的打手或是工具人。
但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并不能这般轻易下定论。
余寂时稍稍收了收自己的发散思维,随即问出重要的问题:“那你们在目标的选择上,都是有指向性的吗?”
林河洲一时也有些苦恼,从头到尾他都清醒地知道,另外两人对他极度不信任,因此他掌握的信息极少,此时只能知一说一:“这我也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盯上郑瀚生,大概率是因为我。我和他们作出的等价交换,便是我协助他们绑架抛尸,他们助我杀死郑瀚生。”
男人一脸坦然,眉梢微微蹙起,显然有些苦恼自己心有余力不足。
余寂时知道他已经尽力了,眉目舒朗,嗓音清冽温和:“我明白了。那你们平时是通过什么传递消息的,达哥有没有告诉你下一次抛尸的地点或是作出约定?”
林河洲看向余寂时的目光充满友好和信任,一扫最初的阴郁狂躁,言语逻辑清晰且冷静简明:“我们平时就是短信联系,你们可以去查一下手机号试试。他每次提出要求都是当天,我肯定要到计划中的抛尸时间那一天,才能收到消息。”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见他双臂交叠置于脑后,向后曲折着腿,姿态懒散地倚在座椅上,缓缓向他看来,小幅度地朝他颔了颔首。
“好,我们大致清楚了,谢谢你为我们提供的线索。”余寂时终于轻轻抬了下唇角,朝他回以感激的一抹淡笑。
林河洲深吸一口气,眉眼处似落了层铅灰色,高挺鼻梁之下,干裂的薄唇轻轻牵扯,也勉强露出淡淡的弧度,声音无力有沙哑:“是我该感谢你的,我现在居然觉得我长出了点儿良心。”
“我依旧不赞同你。”余寂时轻抬眼皮,认真又不失尊重地凝视着他,“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你不需要感谢任何人。”
“嗯。”林河洲又笑了,直到目光无意间瞥见程迩,鼻翼一耸,又溢出一抹冷哼,“你们警察的素质,也是挺参差不齐的。”
正拿起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准备递给余寂时的程迩:“……?”
他这是被犯罪嫌疑人阴阳怪气了?
余寂时瞥见程迩抽搐的唇角,一时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程迩磨了磨牙,轻启薄唇,刚准备回怼回去,忽然注意到余寂时看来的目光,一时间顿住了。
行,他才不跟犯罪嫌疑人计较呢!
第37章
后来,林河洲一直相当配合,甚至还主动为警方提供了两名同伙的体貌特征。
据他描述,“顺子”这人身高较矮,约莫一米六,皮肤较黑,五官拥挤,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平日里走起路有些顺拐。
而“达哥”则身材比较壮实,一张方正国字脸上,右脸颊一条深深的长疤蔓延至脖颈筋脉,像丑陋的蜈蚣,平日他都是戴口罩掩盖这一鲜明特征,是林河洲在他摘下口罩喝水时偶然发现。
这个描述比冯奂口中的更加细致,尤其是关于“达哥”的细节,脸上一条突兀的长疤是他的特有标志,后续在确定身份可以进行比照。
程迩站在临时办公室的白板前,手指轻轻勾转着记号笔,尾处字迹在明亮的灯光下缓慢地流淌着亮光,逐渐干涸。经过一次又一次完善的脉络图,更加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然而哪怕基本脉络已经清晰,余寂时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脑海中一遍又一遍进行梳理,妄图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点,完全不能妄下定论。
程迩双臂交叠,随手把记号笔揣进兜里,随即拉了个凳子,踩着椅腿坐下,偏过脸看向余寂时,一双眼眸墨色浓稠,细碎的亮色在瞳眸中熠熠烁烁。
余寂时迎着他的目光,默契地与他四目相对。然而他们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犹豫不定。
程迩指尖在臂肘缓慢地敲,抬眸扫了眼看着审讯记录久默无声的同事,轻启薄唇,嗓音清冽而淡然:“以我们目前掌握的一些新信息,之前某几个推断或需要彻底推翻。”
之前他们的调查方向,一直是随机性杀人,即使隐约发觉凶手在目标的选定上大概率是有原因的,而如今那个猜测在林河洲的供词中得到了证实。
伍新指腹摩挲着下巴尖,轻舔了下唇瓣,眉心的川字沟壑愈深,开口打破沉默:“既然是林河洲与郑瀚生之间具有恩怨关系,达哥刻意进行引导,拉他入伙。那是否可以推断,其实这所谓的报复社会的随机杀人案件,事实上是由达哥主导的互助杀人?”
余寂时微微蹙眉,稍有些迟疑地看向伍新,而对方也向他看来,漆黑发亮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坚定:“既然达哥如此重视秩序性,有没有可能,其实凶手团伙和受害人之间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恩怨关系,也许凶手团伙和受害人之间其实是一对一的仇杀,只是一人无法完成,便由达哥主导起来,进行互助合作?”
钟怀林手肘撑着桌面,前探着身,手掌托着侧脸,颇为认同地点头:“倒也不无可能。就类似于拐卖人口,不同环节分工协作,才会形成规模庞大的跨省人口贩卖集团,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单独策划出一起杀人案件,也极少有人能够单凭自己完成从绑架到杀害再到抛尸的全部过程。”
确实如此。
余寂时垂眸,指甲不急不缓地剐蹭着掌心,思路一时间走进死胡同,而顺着伍新这条思路,反复探究逡巡,似乎并没有找到无法支持推理成立的点。
空气凝滞了半晌,钟怀林的目光在程迩和余寂时身上徘徊几许,粗痞的眉眼处生发出几缕疑惑,实在不理解两人在犹豫什么,于是直言询问:“你们怎么说?”
余寂时再度望了眼白板上单拎出的文字信息,轻轻抿了下唇,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中,声音平稳,冷静地提出疑问:“目前失踪人数已知便有七人,我们得到的信息中,凶手团伙中只有明确的三人,如果真是猜测中的互助杀人、一对一仇杀,那将会存在另外隐藏的四名涉案人,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一对一仇杀这个设想并不能卡死,人不会只跟一人结仇。”沉默许久的荣洵川也适时开口,“我也倾向于认同,凶手和受害人之间都存在着一定关系。如此解释,凶手团伙的作案动机是成立的。”
余寂时的心彻底被动摇了,略有些为难地看向程迩,见他耷拉着眼皮,慵懒地朝他歪歪头,似在询问他怎样看。
顿了几秒,他回以颔首认同的动作。
程迩这时也点头,并未作出评价,继而对大家说道:“依照这个推测,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快地确认达哥和顺子的真实身份,先通过受害人的社会关系网进行摸排。”
排查工作一直是专案组在做,如今指向性更加明确,一切都要重新再来。
荣洵川神色复杂,半是舒心半是忧虑,说道:“OK,我去和组里的人协调一下,调些人手,重新排查一下。”
特案组的工作也从这方面展开。柏绎直接就捧着电脑去隔壁专案组办公室,方便随时交流。
余寂时眸光微微闪烁了片刻,见程迩朝自己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即会意,起身随他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耀眼的晨光从高窗洒落,斑驳落于地面,菱形的轮廓光影模糊,在墙角处断折,洒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