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余寂时望了望这束光,眼眶被刺得酸涩发痛,几秒后,才转头看向程迩,光影暂留在视线中,化为白蒙蒙的遮蔽物。
程迩此时侧身半倚靠在墙壁上,修长的腿曲折,姿态松散又随意,瞳眸中光色晦暗,像是笼罩着灰蒙蒙的雾,与他四目相视,沉默不言。
余寂时坦坦荡荡地抬眸凝视着他,片刻后稍稍移开目光,就听见头顶传来男人低醇慵懒的声音:“你也觉出问题了,对吗?”
余寂时低垂下眼睑,嗓音清晰而平静:“是。我总觉得,这个案子并非简单的仇杀。在林河洲的供词前,从头至尾,我们都将仇杀这条线排除在外,是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明确性的指向,能够说明案件是仇杀性质。”
而刚刚大家一致的推断,明显是在舍弃最初的大判断,单单从林河洲的供词中提取信息。且不说林河洲的话是否有所隐瞒亦或是模糊事实,他与郑瀚生之间是个例也未尝不可能。
“这条思路确实很大胆,却也相当武断。我从来不觉得是你我多疑。”程迩点头,目光严肃且坚定,鼻梁一侧蒙上暖亮的光影,衬得他冷峻的神色愈发变幻莫测。
“如果林河洲一切言论都属实,那达哥和顺子独独疏远他,是为什么?而他也认下,第三次抛尸后顺子有所退缩,达哥把他打晕后,他协助达哥把人抗走。”程迩稍稍一顿,留给他几秒钟回忆,紧接着说,“这里有几分矛盾。”
余寂时眸光瞬间清明几分,心中那抹疑虑也终于落到实处,不能言明的质疑再度成型。
程迩见余寂时再度看向自己,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觉得,就只有大体两种可能性。”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懒懒向下沉,将话音压下。等他彻底停顿下来,余寂时很默契地接过话头,开口说道:“要么是林河洲故意进行了错误引导,要么,其实达哥的确不信任林河洲,但他同时也不信任顺子,同伙都是暂时性的。”
程迩点头,目光中隐约浮动出淡淡的笑意。
余寂时顿悟之后,不禁有些疑惑,薄唇微微动了动,见他朝自己轻挑眉梢,便问道:“程队,方才在办公室,你为什么不直接提出这一点?”
他方才只是对“互助杀人”的推断有大感觉上的怀疑,不能提出什么十分明确的驳论,而方才程迩一致处在一个倾听的状态,并未表态,也没有提出任何自己的观点。
程迩似乎意料之中,眼尾下垂,缓缓漫开些许笑意,似乎透着几分自嘲:“提出这一点,意味着互助杀人的推断不成立,我们依旧不能确认一个明确的方向。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也只能是大面积排查,尽量确定下两人的身份。”
的确。余寂时的神色不禁染上几分失落。
一整夜的忙碌,浩浩荡荡去酒吧抓人,哪怕睡觉都是忙里偷闲,大家精神紧绷,心情急迫,如今终于有了点进展,如若直接推翻这辛辛苦苦确定下来的成果,对于任何人,都无疑是一个极毁心态的做法。
就像一盆凉水直接浇在千磨万磨方生出的火苗上。
饶是他,此刻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毕竟案情紧迫,哪怕就晚上一刻,都有可能多一名受害人遇害,而专案组的同僚们,已经顶着这样的压力整整一个月。
程迩作为队长,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在这件事上,要是暂且没有一个定论,便是让大家将错就错、暂且蒙在鼓里,也不能直言错误,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余寂时心服口服地点头,紧接着便意识到,程迩单独把这件事和自己讲清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于是直接问道:“程队,那我们接下来?”
“我们先去小会议室,再仔细分析一下方才推出的那两种情况的可能性。”程迩抬起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开口说道。
第38章
走进小会议室,余寂时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程迩抬起手臂随意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与他的椅子相碰。
密闭的空间,周遭一片安静,熟悉的茶草气息从身侧袭来,清冽醇郁,缓缓漫入鼻中,尾调悠长,让余寂时莫名感到心中安稳,缺乏睡眠而造成的头痛也减缓几分。
见程迩把一些资料打印件摊在桌面,余寂时抬起手腕,指尖轻敲了敲那份审讯供词,开口表达想法:“其实我觉得,林河洲说谎的可能性极小。”
程迩眉梢微挑,矜淡慵懒的眉眼处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长臂一伸,绕在他背后,轻搭在椅背上,侧脸凑近他,淡然地问:“嗯?这么信任他?”
男人修长的指似有似无轻碰下他的肩膀,不知是他凑得太近,还是因为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稍带了点儿压迫感,余寂时感到有些紧张,脊骨都有些僵硬。
余寂时强压下心中那分悸动,冷静而不失认真地开口道:“林河洲幼时遭受欺凌,混社会后又不被重视,他产生如此极端的行为,是积年累月压抑的情绪,正好需要通过报复郑瀚生宣泄。”
“而听他逻辑表达,就不难听出,他其实是一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对身边的人看得相当透彻,但他对自我价值的定义,建立在他人身上。”
顿了顿,他紧接着道,“他照常在酒吧上班,而不是藏匿起来,就说明他潜意识最在意的并不警方是否会查到他、逮捕他,而是他是否能够被人尊重。他最初的暴怒,不过是认为自己再次真心错付,自尊心受辱。”
“所以我认为,在他有所悔悟时吐露出的话,至少不假。刚刚观他说话时的神态,也是认真在回忆的。”
余寂时话音落下,程迩轻垂下眼睫,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他鼻梁唇角,闷闷“嗯”了声,故作委屈地轻哂一声:“好的。”
余寂时一愣,刚要开口询问他,就听见他委屈巴巴地说:“小余警官夸过犯罪嫌疑人了,什么时候也夸夸我?”
余寂时:“……”
程迩见他窘然停顿住话音,唇角一勾,仰头枕在椅背上,笑意粲然,语气都透着几分顽劣的肆意:“我刚困了,现在好了。”
余寂时扯了扯唇角,一时无言以对。
程迩轻瞥他无语的表情,无声地笑了,随即正正神色,认真开口道:“我同你一样,也认为林河洲并没有说谎。”
顿了下,他直接转了话题:“我想听听,你对这个达哥的想法。”
说着,程迩轻抬签字笔,笔帽敲在纸面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特地指出了林河洲供词笔录中,对达哥的些许描述。
余寂时循声看过去,不徐不缓扫视着那几行文字,神色清冷,眉眼处凝着几分静默,沉思几许后,开口回答:“我觉得能够明确的是,达哥是整个杀人计划的策划主导者。”
“他对已知的两名同伙,一个谨慎堤防,一个强势控制,应当是根据两个人性格特点制定的,而且当初他在街上拉林河洲入伙如若仅凭观察,就说明他本人观察力和掌控欲都很强。加上杀人计划的秩序性,应该有一些强迫症倾向。”
这些是简单能够分析推出的,尔后,他话音急转,稍稍迟疑后,坚定道:“他整个杀人计划的作案动机一定是明确的,他是否有指向性的报复目的我不能下定论,但我能够确信,他绝不是伸张正义帮助别人实行报复。”
程迩微微颔首,赞同道:“对,他警惕林河洲,对顺子肆意殴打,便说明他大概并无助人之心。而且一般的报复性杀人,是绝不会单单杀人。而这三名受害人尸体上并无大量体外伤,温老也推断,受害人体外伤大概都是因为清醒时挣扎反抗遭到殴打所致。”
余寂时与程迩意见一致,太阳穴又隐约跳动起来,他抬指捏了捏眉心,舒缓着头痛,稍显无奈:“这案子一直无法让人踏实下来,我们至今都不能确定凶手的具体意图。他更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程迩刚要开口,却见他紧紧蹙眉,神色稍显苍白,下意识抬起手,宽掌带着温度覆上他指尖。
见他应激般后缩,轻扣他纤细的手腕,在他呆愣目光下,松了松手,抬指触上他眉心,指腹将他眉心的郁结揉抹开来。
“头疼?”程迩沉着嗓音,目光担忧。
迎着他真诚的目光,余寂时心尖颤了颤,紧接着抚平心神,温声回答:“我睡眠不好,这是老毛病,程队你先说完便是。”
程迩见他一副严肃模样,也没再强行关心,直接吞了话音,说道:“我有个猜测。”
说着,他在余寂时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歪了下头,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意:“我忽然觉得,达哥其实就是寂寞惯了,想自个儿找点乐子。”
余寂时一口气没吸上来:“?”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见程迩并未露出玩笑的表情,才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看似荒谬的猜测,究竟有几分可能性。
过了会儿,余寂时露出困惑又苦恼的神色,依旧不能理解程迩这跳脱又荒唐的想法,坦言问道:“我不太能理解。这个猜测有什么依据吗?”
“这个嘛,七分靠感觉,另外三分……”程迩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伸出三根,随意摆出一个“3”字,眼尾挑起,勾拽出一抹淡淡的弧度,“大张旗鼓抛尸于马路中央,如你所言,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要引起社会恐慌、引起警方关注,他不是寂寞是什么啊?”
余寂时微微一怔,经他这样一说,好似忽然就能够理解程迩这离奇的想法了。
然而重新深思过后,余寂时便又疑惑地提出问题:“可他制定了如此规律性的杀人抛尸计划,如此注重秩序性,真的仅仅是寻求刺激?”
“是,他注重秩序。然而墨守成规越久,越是内心空虚寂寞,这种叛逆感就越强,而心里萌生了想法,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程迩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见余寂时眉目舒展,接受了自己的说法,程迩撑着他椅背,向前探身,眸底隐约漫出些许兴味:“昨天你也提到过杀人游戏,其实所谓游戏,重要的是敌我双方你来我往的纠缠。其实加上这个时间规律设定,游戏就有了紧迫感,不更添了几分趣味性?”
一瞬间的,余寂时仿佛看到了程迩眼中的跃跃欲试。
他无奈地轻轻一笑,很快便收敛笑意,问道:“的确这样,那如果达哥真的因此做了这样一个局,那林河洲被抓,大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绝对是没有以林河洲为长期同伙的打算。”程迩没有直言结论,而是理性分析道,“但以达哥的警惕性,清色酒吧的事情绝对瞒不过他,林河洲这颗棋直接奉上,他后续一定会寻找新的同伙。”
余寂时倏地恍然看向他,向来平淡冷静的嗓音都多了几分颤意:“难道,林河洲落在副驾驶的头发,弃车而逃后在黄土地上争斗的拖曳状长坑,都是达哥故意留给我们的线索?”
程迩轻啧一声,反问:“怎么不可能?”
余寂时瞳眸中墨色翻涌,微仰起头,灯光亮色晕在他鼻梁上,眼底闪过一丝忧虑:“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他既然警惕性强,为什么会在喝水时将面容暴露在林河洲面前?”
程迩闻言喉结一滚,发出低低的笑音,似有些意料之中了:“他应该就是故意的,他刻意向我们透露出的信息,当然不尽然是真实的。但这些真真假假,就是留给我们的题目了。”
似乎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愈发兴意盎然,余寂时却丝毫兴奋不起来,如今的案情愈发复杂,如果“达哥”真是为做局而做局,那么他们又该从何下手?
见他神色惝恍,程迩宽大修长的手轻搭在他肩上,低敛凤目,神色淡然自若:“不用担心,他不会让我们一直陷入死局。”
余寂时忧心忡忡开口:“可我们如果一直被动接受他抛出的线索,局势都是由他把握……”
“根据已有的线索,我们能做的确实只有反复排查,预测推断藏人抛尸地点,这耗费大量人力与时间,并且按照这个方向,专案组始终没有进展。”
程迩目光清明,凝视他的目光,严肃正经道,“如若这个猜测成立,达哥本质便是一个虚张声势追求刺激与关注的疯子,那么他最重视的不是自己杀了多少人,而是在游戏中的掌控局势与万众瞩目。”
余寂时呼吸凝住。
是,对于这种心理极端的反社会人格,与其忧虑焦躁、病急乱投医,不如顺他所愿,在满足其游戏心理的同时,根据他抛出的线索,一步步摸清他的面貌。
余寂时向来一点就透,程迩也并未多费口舌,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时顺着对方的节奏走,也不失为一种明智选择的。”
话音一转,嗓音里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况且,凭他的能耐,能把握得住这个局势么?”
第39章
程迩向来有如此自信。
余寂时闻言都不禁眉目舒展,似被他慵懒淡然的笑容感染,眼角眉梢都都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两人讨论完后,就从小会议室走出来。
余寂时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办公室门边,抱臂倚靠在墙壁上的人。
许琅一身黑衬衫,露出两条肌肉饱满的手臂,闻声斜眸轻瞥了眼两人,便直接收回目光,手肘撑着冷硬墙壁,借力直起身,等两人走近准备进办公室,才轻点下头算作招呼。
余寂时莫名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矛盾的颓废感,凝视他片刻,就撞上他斜睨过来的目光。
冷锐如鹰隼的眸中,仿佛沉着万丈的渊,黑不见底,崖底藤蔓荆棘丛生,像是要把一切探寻的人碾碎扎伤。
余寂时唇角微动,刚要开口询问他的状态,便见他冷漠收回目光,直接先他走进办公室,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
许琅长相便比较凶冷,性格一直如此,可露出这般颓废冷戾的神色,还是让余寂时一瞬间感到陌生。
哪怕这负面情绪并非是冲着他来的,他都能感受到许琅内心压抑的暴躁。案件到现在,许琅和往常一般沉默内敛,恐怕是一直强行压抑着情绪,不想影响同事。
余寂时轻叹口气,并未多言,停顿几秒后也走进屋内。
程迩大致问了下同事们的工作进度。
周围大家都专注做自己的工作,余寂时坐下翻阅资料,隔了大概半个小时,就见柏绎捧着电脑,一脸苦恼地走进来。
柏绎把电脑放在桌面上,一个转身瘫在椅子上,神色带着几分烦躁:“刚刚我查了下林河洲提供的电话号码,确实是个本地号码,但号主在上个月已经生病过世。这个号码大概是被号贩子利用转卖。”
钟怀林指骨摁了摁眼眶周围,随即伸出手臂拍拍他肩膀,安抚他焦虑的情绪,同时问道:“有没有试着信号定位确定一下持号者的具体位置?”
“当然啊,可是你知道这手机最终定位在哪儿吗?”柏绎磨了磨牙,情绪一激动,手掌就往桌面一拍,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咽下这口气,他一字一顿:“潮沙江里!”
伍新一口水没咽下去,呛进嗓子,剧烈咳嗽了几声,瞪着双眸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潮沙江……里?”
柏绎愤然点头,说道:“明显是持号者把手机投江销毁,把手机报废多容易,也就压根也就差不到定位,他偏偏跑去扔进了潮沙江里!”
潮沙江是国内第二大河,干流贯穿同泽市中部,附近土质疏松,同泽市内河段比较浑浊。哪怕此时恰是三月枯水期,水位较浅,投江的手机被打捞出来的可能性也接近于无。
余寂时见同事们面上露出不愉之色,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抹愠怒也涌上大脑。
他抬眸,见程迩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饶是他惯来冷静、情绪平稳,都被这个“达哥”如此刻意、带着点儿挑衅的举动气到了。
“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