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看到沈义的时候,沈藏泽还没过马路,下意识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看自己已经又大半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沈义已经六十八岁,但因为一直保持规律运动健身的习惯,本身不喝酒,退休后连烟也戒了,因此无论是从挺拔且全无发福的身材还是精神面貌看起来都不过五十岁出头左右,只一头灰白大半的头发显示出他的确上了年纪的事实。
沈藏泽在路边站了有好几分钟,心头泛起些许情绪让他想抽烟,但因为就在路边也没有抽烟区,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行人绿灯亮起,沈藏泽吁出一口气穿过斑马线,快步走到了沈义面前。
适才隔着马路看不清楚,此刻近距离面对面,才看到沈义那炯炯有神的双眼不仅眼皮有些搭耸,就连眼角眉梢处的皱纹也比之前深刻,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似乎比之前压得更重。
沈义也在微微抬头打量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
在他那个年代,一米七八已经算是挺高的身材,但他这个儿子长得比他还要再高几公分,再加上他上年纪后身高略有点缩水,现在儿子站在他面前,他竟也要抬一抬下巴才能跟儿子对视。
儿子完全继承了亡妻的长相,明明是男人,五官却精致到美艳的地步,属于那种一眼就能教人惊艳甚至有些模糊性别的美,但兴许是从小在警局被熏陶的缘故,儿子在气质上十分端正,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有那种正气凛然的气场,倒也中和了过于漂亮的眉眼,不至于显得男生女相。
因为是来扫墓,沈藏泽穿了正式的警察制服,而沈义已经退休不再是警察,不仅归还警衔和警察证等身份证明,保留在家中的警服根据相关规定也不可以再穿,所以今天来扫墓他穿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黑色衬衫和西裤。
沈义并没有告诉沈藏泽自己在他过马路前就已经看到他了,只是边转身朝里走边很平淡地说了句:“进去吧。”
沈藏泽跟在沈义身侧,走了两步后察觉到沈义的肩好像没有以前那般宽广了。
岁月在沈义身上留下越来越明显的痕迹,可沈藏泽与他并肩而行的时候,却问不出一句身体是否还好,从前抓犯人时受伤留下的旧患是否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阴雨天是否有让他不舒服。
夏蓉蓉还在的时候,沈义和沈藏泽还是一对吵吵闹闹的父子,沈藏泽读到高中犯叛逆那会更是没少顶撞沈义,沈义是传统的严父奉行高压教育,故而也没少打骂沈藏泽,有几次沈藏泽确实闹过火时沈义还试过盛怒之下把沈藏泽肋骨都给打裂了,最后都是夏蓉蓉在中间疏通父子关系。
父子俩的脾气如出一辙,却在夏蓉蓉牺牲离世时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逃避的人是沈义,面对的人却是即将警校毕业的沈藏泽。
沈藏泽记得很清楚,在警校毕业典礼上,沈义没有来,来的是蔡局。因为那时候沈义还在因为夏蓉蓉的牺牲而一蹶不振,甚至到了没法正常生活必须跟局里请长假的地步。
也因此,他在毕业典礼上,除了跟校长和教官等学校教员的合照外,就只有一张跟蔡局的合照。
随着时间的过去,父子之间的裂痕因放置而无法修复,无论是他还是沈义,很多时候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像寻常父子一样聊天说话。
两人穿过墓园里的石板路,然后在被修剪得十分平整的绿草地上走过,穿过一排排其他警员烈士的墓碑,最后停在了夏蓉蓉的墓前。
不管是沈义还是沈藏泽都没有带花束,夏蓉蓉生前说过以后若是人不在了,扫墓时也别给她带花,因为不喜欢这种在她看来不必要的礼节。
只不过沈义还是带了一盒杂锦点心,里面有夏蓉蓉喜欢的白糖糕、老婆饼、叉烧酥和蛋黄酥。
夏蓉蓉是南方人,特别喜欢吃南方点心,现在卖传统手工点心的老店已经很少,沈义是去了老城区才找到夏蓉蓉从前喜欢吃的招牌老店。
将那盒点心放到墓碑前,沈义看着墓碑上夏蓉蓉的照片表情恍惚了一瞬,好半晌才站起身来,声音微微发哑:“你妈还是这么好看,我却已经老了。”
沈藏泽在沈义蹲下去放那盒点心的时候,站了笔直的军姿朝夏蓉蓉的墓碑敬礼,等沈义起来后他才放下手说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沈义双手负在身后,道:“我听老蔡说,那个溺孩杀子案,是你咬牙顶住压力坚持要再调查才没让真凶跑掉,跟之前相比,你也多少有点长进了。”
沈藏泽沉默了一小会,没有接沈义的话,却道:“爸,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你明明一直坚持凶手不止林朝一一个人,为什么后来又辞职离开刑侦?你不当警察,还怎么抓逃脱的凶手?”
“我当年,犯了一个人民警察不该犯的错。”沈义向来挺直的肩背,在提及旧案的这一刻被沉重的过往压下,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微驼与颓唐,他伸出手拂去夏蓉蓉墓碑顶端的灰尘,也低下了始终昂起以视红旗的头,“我曾经去找过林朝一的妻子王如意和儿子林顺安……当年由于林朝一已经在抓捕行动中被我当场击毙,且林朝一毫无疑问就是实施绑架虐杀的凶手,为避免让恐慌的情绪继续蔓延造成更严重的不良影响,上头下令不要再节外生枝,必须立刻结案给民众明确交代。可我当时因为你妈的牺牲,整个人变得很不理智,更完全无法接受上头的这个指令,即使老蔡一直劝阻,我还是擅自去了找那对母子,不顾林顺安当时正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接受治疗,用身为一个警察不该使用过激的手段质问他是否有包庇隐瞒另一个凶手的存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沈义找到位于旧城区的那栋不算太高的住宅楼时,刚刚挂断了蔡伟齐的电话。
保安亭里的保安脸色不太好,看到沈义这张生面孔时立马就从保安亭里出来,叉着腰扯着嗓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人够了啊!天天来闹事!那家人晦气是一回事,这楼里还有其他住户呢!你们这没完没了的来闹,整得我都不得安生!你们就非得把那对母子也逼死,在这楼里也闹出人命才满意是吧?!”
沈义才刚走进来,没想到会劈头盖脸就先被保安亭里这大叔给骂一顿,他皱着眉,问道:“最近很多人来闹事?”
“少在这给我装啊!那对母子搬回来这儿住的事自打被人挖出来后,你们哪天不来闹?!不是泼油漆就是往人家门口砸鸡蛋泼大粪!你们倒是觉得自己很正义,他妈有想过其他住户有多烦吗?!”保安大叔一脑门的热汗,天气炎热,他虽然穿着短袖,保安亭里也放着风扇在吹,可他还是被热得脖子和身上都出了不少汗,后背的衣服更是被洇出一大滩深色的汗印子。
保安大叔是越说就越来火,抹一下脑门上的汗,继续朝沈义凶道:“现在是你们来闹,楼里其他住户也闹,大家都不安宁,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我天天在这保安亭里,拦都拦不住你们,回头住户投诉时还要连我一起投诉,给我弄得跟我也犯罪了似的,还让不让人过了?!”
沈义也没想到是这状况,然而眼下这些事也不是他关心的,于是他从怀里掏出警察证,直接举到保安大叔面前:“我是来找王如意跟林顺安的没错,但我不是你说的来闹事的人,我是负责那个案子的刑警,今天来是有其他问题还要再问一下林顺安。”
保安大叔眼神有点不太好,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一会沈义的警察证,又来回比照了一下警察证上的照片跟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然后才说道:“是警察你不早说!那对母子现在不在,上午刚有人来闹过,而且还动手砸他们家的大门,把那林小子又给吓到了,后来叫了救护车来把人拉了去医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沈义并不知道王如意跟林顺安最近受到的骚扰如此严重,连环绑架凶杀案对外公布结案已有一段时间,新闻针对案件的相关报道也已告一段落,因此他并没想到王如意跟林顺安这段时间还一直在持续被骚扰。
事实上,在案件刚刚告破时沈义就已经听说不仅有受害者亲属到医院闹事,之后王如意也在外面好几次被人当街拦下为难,甚至王如意还有过两次被人打伤到医院就诊的记录。然而沈义本以为过去一段时日后,这种骚扰辱骂都会减少,却没料到竟然一直在持续。
更让沈义没想到的是,王如意居然也没有跟娘家求助。
然而对现在的沈义来说,王如意跟林顺安母子过得有多艰难并不是他所关心在意的,因此在得知他们去了医院后,沈义立刻就收起警察证转身离开,也不管那保安大叔在他转身后又絮絮叨叨骂了好些话。
四十分钟后,沈义开车到了医院并很快就找到了王如意跟林顺安的所在。
林顺安在出院后由于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一直在持续接受治疗,几乎每两天就要来医院,沈义其实是查过林顺安今天不需要来医院才会去他们的住处找人,没想到扑了空,最后还是来了医院。
王如意正在病房外跟医生说话,看到沈义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隐约的不安与担忧,就连身体都有些发僵地绷紧了。
她不知道沈义为什么会来,更不知道沈义今天是来找她还是找自己儿子,但不管沈义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不想见到沈义,对她来说,案子已经结束了,可她跟儿子的噩梦却并没有结束,而沈义,毫无疑问是噩梦的一部分,只会让她跟儿子感到无比的痛苦甚至是折磨。
王如意不知道自己该用心情和面目去面对沈义,这太难,以至于让她仅仅是见到沈义便无法自控的感觉到丝丝冰冷惧意。
过度的紧张让王如意抿紧双唇盯着沈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并没有先主动开口打招呼。
沈义大步走到王如意面前,没有理会表情严肃的医生,面无表情地沉声问道:“林顺安在病房里吗?”
王如意只觉嘴巴里开始发干,喉咙也有些发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你找小安有什么事?案子……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在我这里,这个案子并没有结束。”沈义看出来王如意在回避他的问题,干脆自己上前一步,不顾医生的阻拦一把拧开病房门把将门推开。
病房里,消瘦青年正独自缩在墙角,憔悴落魄的样子让人根本看不出他连二十岁都不到,一头没有光泽的头发,因太长时间没有剪过而凌乱地遮挡住额头并垂落在脸颊两侧,他的脸色极差,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且呈现蜡黄色,左边的眉头处有一处刚结痂的伤口,深陷的眼眶下是青黑的眼圈,嘴唇也是干裂的,蜷缩在墙角的身体干瘪得撑不起身上穿的衣服,就连露在外面的双手也因过度消瘦导致手背都能看到清晰的血管和凸起的手筋,十根手指更是枯瘦如竹竿。
他原本正盯着地板在发呆,突如其来的开门声让他整个人狠狠一抖,失焦的空洞眼神也随即闪现慌乱。
“林顺安。”沈义一手臂将试图拦住他不让他进病房的医生推到一边,快步走向墙角明显精神恍惚且有些惊慌失措的青年,大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
林顺安几乎是立刻就惊恐地用手抱住了头,近乎语无伦次的失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怪我……对不起,求求你们,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沙哑至极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充满崩溃与绝望,林顺安浑身上下都在颤栗,努力地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墙里。
若是之前的刑侦队长沈义,在看到林顺安这副精神与身体都已然崩坏的状态后,无论案情进展好坏,情况紧急与否,都绝不会再强行逼迫质询。
然,在妻子夏蓉蓉不幸于案件中牺牲后,同样被悲痛吞噬深受打击的沈义也已失去了理智。
看着显然无法正常对话的林顺安,沈义没有产生半点犹豫或恻隐,而是几大步走到了林顺安面前,双手用力箍住林顺安肩膀,一发力就将人整个提起,往常凛然正气的面容此刻表情近乎发狠:“说!除了林朝一,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凶手?!那人是谁?!是不是你?!还是那人在我们行动前逃跑了?!”
沈义咬牙切齿的逼问让他散发出更加凌厉骇人的威压,也让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般不能受更多刺激的林顺安在他的箍制中疯了一般挣扎,同时还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王如意冲上来掰扯沈义的手臂时,眼中已经溢满泪水,她拼命拉拽沈义的手,想要让沈义放开自己儿子,一边嘶声哭喊:“放过我们吧!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丈夫更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杀了那么多人,死一万次都不够,可我只剩下小安了!他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命啊!你如果非要找人给你妻子偿命,那你找我!!我求你了,放过小安,别再来逼他了,小安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他唯一错的地方不过是生作了我跟朝一的孩子……求求你,沈队长,你放过小安吧,我求你了……”
对于王如意的哭求,沈义无动于衷,而一旁的医生见情况不对,急忙便让护士去找保安来帮忙,而王如意见自己无法拽动沈义,说到后面双腿一弯便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抓住沈义的衣摆苦苦哀求。
在这样的纠缠中,已经惊惶得连话都没法好好说的林顺安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跪在地上母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恍惚空茫。
片刻过后,林顺安把目光重新放到了让他惊惧不已的沈义脸色,他看到沈义的嘴巴还在不断张合,可他却完全听不到沈义在跟他说什么,他能感受到沈义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失控地大力摇晃他的身体,可他却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护士找来的保安冲进了病房,几人合力终于拉开了沈义,林顺安在被沈义松开后身体朝后倒,脚下踉跄两步身体碰到墙面,紧接着他便靠墙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王如意立刻就朝他扑过来想要抱住他,然而他贴着墙壁手臂本能挥动并瑟缩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的经验告诉王如意此时贸然触碰儿子只会引来更强烈的应激反应,于是王如意生生停下自己的动作,不敢再靠近。
病房里一片混乱,沈义因被阻拦而暴怒,陷入跟保安和医生推攘动手的困境,几人将病房里的椅子碰倒又撞到床头柜,柜上的热水壶和玻璃杯也都因碰撞掉到了地上。
“小安!!”
王如意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让沈义跟医生都停住了动作朝她看过去。
只见林顺安不知何时绕过他们捡起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看着沈义,右手紧攥的玻璃碎片已经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直流。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救下他们,我也是杀人犯,我有罪,我把命赔给你,你放过我母亲。”
林顺安脸上露出一个歪斜颤抖的笑容,把话说完就用玻璃碎片在举起的左手腕上拉开一道血口,紧接着又使尽全身力气攥住碎片往自己颈上划去——
在王如意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碎片划拉出的伤口在短短数秒内涌出大量的血将衣服浸染,当那深色的血滴落流淌到地面的同时,沈义心中的悲愤与长久以来所坚持的信念也统统都被冻结粉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
墓园周围的大树在草地上投下大片树荫,阳光大片撒照在草地与墓碑上,过于灿烂刺得人晃眼,接近四十度的气温连空气都令人感到灼热窒息,然而明明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墓园中却仍让人感到一片萧瑟。
在沈义说完当年发生的事之后,沈藏泽站在他身旁,许久都没有说话。
当年沈义的辞职很突然,而他刚刚警校毕业,也还未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更没有去关注王如意跟林顺安的后续情况,他所知道的仅仅是警方有对当年的林顺安进行一段时间的监视观察,并且因为他们受到严重的骚扰所以也在之后安排了人对他们进行保护。也正因此,他并不知道沈义当年曾经把林顺安逼到自杀的地步。
其实,当年沈义和他都知道,无论他们再如何努力,再如何试图去挽救弥补,也都改变不了夏蓉蓉已经牺牲的事实,即便如此,沈义在最初几年始终无法从案子里走出来,哪怕这个案子在明面以及程序上都已经结案。
有时候,人之所以会变得偏执无法轻易放下,更多是因为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无法承受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无论是悔恨还是悲痛。
当年最先发现林朝一踪迹的是负责保护王如意的夏蓉蓉,当时的林朝一虽然因为严重的精神病而丧失理智和正确的判断力,在行为和思想上都走向了极端,可林朝一始终还是把自己的妻儿放在首位,这也是他绑架林顺安的原因。
林朝一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想要多跟自己儿子相处一段时日,在绑架了林顺安后,林顺安最初几次三番的试图逃跑以及对他表现出的恐惧却让他明白到,他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这已经对儿子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和阴影,若是再去绑架王如意,他当时已经很难找到下手机会,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到时候再发生什么意外,妻子很有可能会因他而丧命,所以在仅有的清醒时间里,林朝一衡量再三后放弃了绑架王如意,选择偶尔在深夜偷偷摸摸地去王如意住的地方附近走一走,期望能有机会再多看一两眼王如意。
也正是林朝一这个想再见见妻子的行为,让夏蓉蓉发现了他。
当时夏蓉蓉立刻就跟队里汇报情况,而沈义下令小心跟踪林朝一,随时保持联系汇报路线,最好能找出藏身之所和被绑架的人质所在。
沈义信任夏蓉蓉作为一名刑警的能力,因此即便夏蓉蓉留下一名队员继续保护王如意,自己独自去跟踪林朝一,沈义也没有表示反对。
但也正是这个决定,导致了夏蓉蓉被绑并最终成为了林朝一手里的最后一个亡魂。
根据后来的现场勘查和报告,夏蓉蓉在跟踪林朝一离开市区并最后一次向队里汇报去往的方向后不久,当时已经草木皆兵的林朝一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跟踪,两人于一处工地附近进行一番搏斗过后,林朝一打伤制服了夏蓉蓉将其绑走。
沈义将夏蓉蓉的牺牲归咎于自己同意让夏蓉蓉独自去跟踪林朝一,他一直认为,如果夏蓉蓉当时没有落单又或是他从一开始就没同意让夏蓉蓉跟踪林朝一去找出藏身点,夏蓉蓉就不会牺牲,甚至还在死前受到林朝一的虐待。
“你妈的格斗技术很好,我当年考虑过你妈可能会暴露,但我没想到你妈会被林朝一抓走。老蔡当时为了让我不要过分自责,跟我说也许你妈是故意让林朝一抓走,为了找出窝藏点并保护人质。可无论你妈被抓走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妈是很优秀的刑警,是我作为队长考虑不够周全,才会导致你妈牺牲。”沈义说得很艰难,他们父子间一直没有谈过当年案子的调查过程和最后的抓捕行动,而沈藏泽也只能从当年参与过办案的刑警,更多是蔡伟齐口中了解当年的实际情况,而那个案子的卷宗,出于多方面原因,至今仍是封存状态,即便是沈藏泽已经当上刑侦队长,依旧无权申请翻阅。
“我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原谅,你让母亲一个人去跟踪林朝一这个决定,并且认为你作为刑侦队的队长并没有负起保护好自己手底下队员的责任。但,现在我也已经是刑侦队的队长,在这个位置上,我也能明白你曾经的考量和压力。”沈藏泽闭了闭眼,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办法把话继续说下去,“而作为刑警,我们永远都是把破案和市民安全放在第一位,将自己放在最后。我没有办法评价你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我也知道,以妈的性格,当年即使你不同意让妈独自去跟踪林朝一,她也还是会自己一个人跟上去,因为,在你的妻子和我的母亲这两个身份之前,她首先是一名刑警,她有自己的正义和追求。”
有些事,他其实早就已经想通也想明白,只是他没有办法跟沈义开口,僵化多年的父子关系,他早已不知道该如何以儿子的身份去跟沈义提起案子以及当年沈义作为队长所下的决定。
沈义看着墓碑上夏蓉蓉的照片,万千思绪在心头,可他却无法说出半个字回答沈藏泽。
他了解也明白妻子的为人和对刑警这份职业的骄傲与负责,在他们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当上刑警十分罕见,所要付出的努力、忍受的歧视打压更非普通人能想象;而在妻子生下儿子后,他也曾跟妻子说希望妻子能从一线退下来,当时妻子对他横眉竖目表示非要有一个人去照顾儿子可以他退,凭什么要让她放弃理想去照顾家庭,那时候他就知道,妻子将刑警这份职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庭责任作出退让。
或许从夏蓉蓉当上刑警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只会以一个刑警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爸,你作为一个警察,的确是对林顺安做出了过激的违规行为,我想如果妈知道了,也不会认可你当时的做法……但那都不过是局外人说的漂亮话,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就会犯错。换作我是你,未必就会做得比你更好。而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案子、母亲的牺牲还有你在违规后决定辞职这些事情上,对你再有更多的评判。”沈藏泽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裤兜想要拿烟,却又在指尖碰到烟盒时想起自己在夏蓉蓉的墓前只能作罢,从兜里拿出的手又握紧一下拳头,沈藏泽感到嘴里泛起苦涩。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从警校毕业二十出头的青年,多年的从警生涯也让他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无可奈何,还有很多事是命运使然只能接受,他早就已经没有那么多自己难以负荷内化的强烈情感,也不会再必须一定要找一个对象去责怪或是怨恨。
漂亮话和大道理谁都会说,可真正能过好这一生的人又有多少。
“我不知道蔡局有没有告诉你,但,林顺安回来了。”沈藏泽转身面向沈义,“他改了名,现在叫林霜柏,在国外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也曾担任国外警队的心理侧写师,现在蔡局通过特聘的方式将他从国外请回来担任我们刑侦队的高级案件犯罪顾问。”
沈义沉默了一阵,表情也透出几分晦涩,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我知道,老蔡跟我提过这事。”
“不久前他跟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跟我说他也认为当年还有另一个凶手存在,之后我会找机会跟他一起申请重启对旧案的调查,但当年的案子是结案处理,所以可能不会很顺利。”沈藏泽说道,“爸,你是当年的队长,我知道这个案子对你来说始终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对我来说,也是我警察生涯最惨烈的开端,我和林霜柏会尽力找出当年的真相,不让妈白白牺牲,也给被害者亲属一个真正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