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第八章
公共办案区的空气和温度,在林霜柏把话说出的瞬间凝结成冰。
林霜柏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非常谨慎表现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可实际上在场的人都明白,林霜柏这是让沈藏泽吃瘪了。
沈藏泽也没有想到林霜柏会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自己不久前警告他时说的话直接送回一枚软钉子,本来就算不上好看的脸色在短短几秒时间内变了又变,最后面无表情只双眼带着几分狠劲盯住林霜柏,道:“倒没看出来,林教授原来是个如此客气守规矩的人!”
某几个字被沈藏泽加重一字一顿的说出,便是反应再如何迟钝再怎样缺根筋的人,都能听出沈藏泽此刻心里怕是早已把这位蔡局请来的林教授大卸八块丢去喂鳄鱼了。
然而林霜柏却是丝毫不怕眼前这位已经气得快要把一口牙都咬碎得刑侦支队队长,微一颔首,竟还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回道:“沈队过誉。”
短短四个字,让一直站在沈藏泽身边的黄正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也不想就抬手按住沈藏泽肩膀,大有要在沈藏泽动手前先把人拉住的意思。
比刀子更锋利的眼神剜向黄正启,沈藏泽微微侧首,满脸风雨欲来生是把自己的副队吓得手一抖浑身发寒地往后退开一大步,额头都要冒出冷汗来。
即便已经过了动怒就要大吼大叫的年纪,队长的威严也不是靠冲动和声大来树立,但除了面对罪犯的时候,沈藏泽也已经很久没有试过被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当面挑衅。
额角青筋跳动,沈藏泽一言不发地重新看向林霜柏,却只看到对方平静而冷漠的眼眸。
平日里总是忙得时刻都像在打仗的公共办案区,此刻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谁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会成为沈藏泽与林霜柏这场隔空对峙的炮灰。
在长达将近两分钟的静默后,“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起,正好就站在电话旁边的陈力勤一个激灵,反射性就伸手接起了电话,听完对方的话后,陈力勤举着话筒对沈藏泽大声说道:“沈队!法医那边表示初次尸检已经完成,请你现在过去!”
沈藏泽还在跟林霜柏对视,连头都没有动一下地说道:“你跟他们说我现在马上过去。”
陈力勤立马就给电话那边回了话,然下一秒,他表情一僵,先是转头看了看林霜柏,接着又迟疑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用弱气不少的声音说道:“那个,沈队,法医那边说,已经接到了蔡局的通知,知道林教授也会参与案子的调查,所以请林教授跟你一起过去拿尸检报告。”
站在沈藏泽身后的黄正启,很明显看到了沈藏泽在听到陈力勤的话后,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都快要爆开了,他本以为沈藏泽会忍无可忍的爆发,可实际上沈藏泽没有再说任何话,而是选择拿起档案夹大步离开了公共办案区。
至于林霜柏,在沈藏泽从他那张办公桌前经过时,也带上平板跟沈藏泽一同离开了。
由于尸体被处理方式的特殊性,安善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在尽可能保证不对尸体造成更大损毁的情况下,将尸体从那一大缸的蜡里取出进行解剖尸检。
沈藏泽带着林霜柏到法医部的时候,安善才刚刚收拾整理完回办公室。
初次尸检的完整报告,安善已经一式两份打印出来。
“为了将尸体从那一缸的蜡里取出,我费了不少功夫,夏濛和前两天刚来报道的实习法医现在还在解剖室做整理,就不带你们过去对着尸体进行说明了。”安善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而后坐到办公桌后面,一脸倦容地对一前一后进他办公室的沈藏泽和林霜柏说道:“除去送去鉴定科化验的物证和DNA分析比对,初次尸检得出的死因推断以及死亡时间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你们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沈藏泽和林霜柏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各自拿了一份报告翻开来看。
死者是一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女性,死亡时间超过三年,推测曾长期遭受虐待,双臂和双腿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骨折,死前从高处坠落造成腰椎骨折,致命伤则是头部遭到重击,凶器暂时无法确定。
“DNA分析比对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就能确认死者身份。”安善双眼都是红血丝,抿了一口刚冲好还很烫的咖啡,眼神都有些涣散,虽说加班时常态,但他本来就是刚下班又碰到突发的案子,在现场被迫爬了那么多层楼梯,回到局里又马上开始想办法取出尸体进行尸检,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前后加起来已经接近48小时没有休息过,他多少有些透支了。
“只要确认了死者身份就能立刻进行人物关系调查。”沈藏泽快速看完报告,然后问道:“所以你推定,死者是在死后才被弄到那一缸子的蜡里封存,而不是死前就被弄进去?”
“是的,死者身上因被蜡封而造成的烫伤没有任何生活反应,说明她是在死后才被蜡封。”安善解释道,“虽然因为火灾尸体遭到比较严重的毁损,但是根据尸检结果,我可以很肯定的说,死者是在死后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后,才被转移到缸里进行蜡封。”
“也就是说,我们想要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恐怕比想的更困难。”沈藏泽合上报告,脸色略显凝重。
根据尸检报告,尸体是在已经开始腐烂后才被转移蜡封,那就说明这套房子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否则仅是尸体腐烂发臭这点就绝不可能无人察觉。而且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年,凶手既然能杀人且过了一段时间后再转移蜡封尸体还不被发现,这个第一案发现场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容易找到的地方。
再加上已经过去三年,这个第一案发现场只怕是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和证据也不会留下多少了。
端起咖啡杯,安善垂下眼帘看着杯口冒起的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道:“我身为法医只能为死者发声,尽可能从死者身上找到有用的证据和线索,至于查案以及如何查,那是你们刑警的工作。”
公安是纪律组织,各部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尸检是法医的工作,其他的,安善一向认为与自己无关,毕竟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还轮不到他一个法医去交待刑侦支队队长如何办案。
安善在刚接管法医部的时候就说过,如果什么都让法医干完了,那还要刑警来干嘛。
沈藏泽没有说话,目前有用的信息不足,而且他也没有跟法医过多讨论案情的习惯。一手拿着报告起身准备离开,见林霜柏还坐在位置上看着手里的报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藏泽忍了一下,还是对林霜柏说道:“你要继续待在这里跟安法医叙旧,还是跟我一起走?”
他的确不打算带上林霜柏一起查案,可他也不会就这样把人撂在那里不管,蔡局丢给他的人,他就是再暴脾气,怼天怼地谁都不怕,也是会有顾虑的。毕竟,谁都架不住遇到小人被背后捅刀,虽说这林霜柏目前看起来不一定就是那种背后打小报告的人,可他到底对这人还不够了解,还是不要太过于疏忽大意最后纯纯挖坑给自己跳。
林霜柏并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他几乎称得上是聚精会神地看手里的报告,一直到沈藏泽不耐烦地沉下脸,他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只是顾问,不是跑现场的刑警,沈队不需要时刻把我带在身边。”
意思就是要走请便,横竖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藏泽完全领会到了林霜柏的话外之音,将自己身前的椅子一推,转身就带着一股子炸药味离开了办公室。
在沈藏泽离开后,办公室里一时便只剩下空气净化机发出的细微声响,林霜柏将尸检报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安善则一脸享受地喝着自己的速溶咖啡。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坐着,直到安善把整杯咖啡慢悠悠地喝完——
“你似乎,不太喜欢沈队?”安善说道,看着林霜柏的双眼带着一丝观察,“昨天晚上你的态度就有点反常,我印象中你很少对谁这么不客气,刚刚我看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太对。”
将尸检报告放到桌上,林霜柏抬头迎上安善的视线,道:“你的错觉,我对沈藏泽没有任何多余的观感或是情绪。”
“是吗?”安善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质疑更多,“你说是就是吧,毕竟我们也确实很久没见,而且平常都各自忙于工作比较少联系,也许是你这几年改变了而我不知道。”
林霜柏静默数秒,语气平淡地说道:“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哪怕遭遇颠覆人生的重大变故,根植于基因里的东西,也都永远无法改变。
第九章
Monsters are real and ghosts are real, too. They live inside us. And sometimes they win. ——Stephen King
办公室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地方,安善也并不是手上只有一个案子,不仅有其他案子的二次尸检在等着他,还有一些必须要写的文字报告,林霜柏无意妨碍安善工作,于是在跟安善约好吃饭的时间后,林霜柏便也带着尸检报告离开了法医部。
从法医部离开后,林霜柏带着手头上所有资料讯息,驱车前往因火灾而让尸体得以被发现的高级住宅区。
在旁听完问询过程并看过尸检报告后,他的确对某几个点有些在意,但以目前尚极为有限的资料和线索而言,他并无法轻易下任何结论。
无论是从专业角度还是个人的原则习惯,他一向不会贸然给出自己的看法或是建议,他太清楚知道话语的力量有多大,因此他一直自我告诫要谨言慎行。
除非有足够的把握,或者已经可以从人证、物证等方面进行完整的分析,并通过充分的科学理论依据梳理出完整的犯罪脉络,否则他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出自己的论断。
没有人可以绝对客观,即便是他。
话只要是从某个人的口中说出来,就带有一定的主观意识,故而他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就一定准确无误。
诚然他没有跟警察一起去办案的习惯,但犯罪心理学也并不是只要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对案子和嫌疑人进行分析的,更何况现在,连犯罪嫌疑人都还未能锁定。
在小区的临时车位停好车,林霜柏没有急着去事发楼栋,而是先在整个住宅区走了一圈,大致了解住宅区的结构、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以及摄像头的盲区,又去了一趟物业管理部,然后才前往事发楼栋。
事发楼栋短时间内都不会解封,加上收到火灾波及影响的楼层有好几层,整栋楼的住户都暂时搬离了,大楼外有几名警察在警戒线前守着。
林霜柏过去出示了身份证明,当值的警察很尽职尽责地又打电话回局里请示,仔细确认过林霜柏的身份和权限后,才收起狐疑审视的视线,放林霜柏过警戒线。
电梯还不到能恢复运行的时候,林霜柏也并不打算现在上去案发现场查看,首次搜证虽然已经完成,但之后还会有复查的需要,他既不是刑警也不是法检人员,并且刚从国外回来,对国内的一切办案程序和规范还不熟悉,冒失到现场查看,即便他再小心也还是有破坏现场的可能性存在。
尽管不上去高层,林霜柏还是在一楼大厅查看了一番,确认这栋大楼的电梯数量、监控摄像头的位置等都跟小区里其他的楼栋并没有太大差异。
“你来这里做什么?”
已经开始熟悉,总是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霜柏站在一楼大厅的告示板前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沈藏泽正大步走向自己,身边还带着一个他没印象的刑警。
“沈队。”林霜柏朝沈藏泽微微颔首,“如你所见,勘察案发地的环境,搜集一些客观因素讯息,有助于我对案子进行有效且合理的分析。”
沈藏泽的脸色并没有比从法医部离开时好看多少,只不过眼下的怒气并不是针对林霜柏的。
对于看到林霜柏出现在这里,沈藏泽多少有些意外,皱眉道:“你不是说不跑现场,那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原话应该是‘我只是顾问,不是跑现场的刑警’,并未说过我不会到现场查看。”林霜柏说道。
沈藏泽觉得,自打林霜柏这个人出现后,他本来就承受了高压的血管终于冲进了那个随时可能会爆开的危险领域。
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谁像林霜柏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却每一句话都在怼他。
“很好,那么请问!”沈藏泽用力咬字,活似是把林霜柏咬在自己齿间一样,“你现在,勘察出什么有用的环境信息了吗?!”
林霜柏抬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依旧是那副没有太多语调起伏的声线:“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深吸一口气,沈藏泽跨出一大步双手叉腰地站定在林霜柏面前,下巴一抬,沉声道:“林霜柏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想跟我好好合作,继续用这幅态度来跟我说话办事,就算是蔡局让你来的,我也会……”
“我以为,沈队并不想跟我合作。今天上午,不是沈队在局里给我下马威的吗?怎么,沈队也喜欢玩职场霸凌那一套?”林霜柏打断沈藏泽的话,他完全不受沈藏泽的气势影响,在与沈藏泽直直对视的瞬间,镜片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寒光。
再次被林霜柏反将一军,沈藏泽表情微僵一时语塞。
他的确不想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海归犯罪心理学教授插手手头上的案件,最起码,在他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他都没有这个打算,一个不放心,另一个则是对于对方的能力仍存疑。
然而,他也没想过要把关系弄得太僵,至少,表面关系要维持一下,总不能让人觉得他是对蔡局有意见才这么排斥蔡局送来的人。
可林霜柏显然是很清楚他的想法,从见第一面起就是交锋,面上云淡风轻,一副会很守规矩的礼貌姿态,可实际上一直都在以退为进地逼他让步。
“林教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刑侦支队队长,特别好拿捏?”沈藏泽冷笑一下,又揉了揉后颈脖,“你要是觉得我真的怕了你,我也是会觉得困扰的。”
“不敢,只是我既然接受了刑侦顾问一职,就希望自己也能帮得上忙,所以如果沈队能偶尔采纳我的意见看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是沈队不能……”林霜柏停顿一下,也勾起了唇角,“请沈队跟我明说,我这人习惯了有话直说,比起背后搞小动作,我更喜欢把事情都摆到桌面上,大家说个清楚明白。”
沈藏泽浅眯了一下双眼,脑中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转过数个念头,最后说道:“之前是我说错了,林教授的中文水平非常好,一点都不像是长居海外的人。”
侧过脸,沈藏泽对一直在后面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周佑说道:“过来,介绍你认识,这是队里新来的刑侦顾问,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以后多跟人家学着点。”
周佑上午的时候留在了现场没回局里,刚刚接到电话说沈藏泽在过来的路上,立马就跑去小区入口接沈藏泽,顺便做报告,虽然又毫不意外地因为忽略了一些细节被沈藏泽训斥了几句,但也已经算是比之前有进步,不至于被沈藏泽劈头盖脸的骂。
他也听说了队里来了个之前在国外当教授的刑侦顾问,本来还以为应该是个老头,不料居然是个看起来跟沈藏泽年纪相当文质彬彬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敢跟沈藏泽正面硬刚不落下风,这要是换做别人,坟头草都要跟人一样高了。
本来正屏息看戏偷偷摸摸在心里对林霜柏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敬意,却突然被沈藏泽点名,周佑条件反射就是一个休息立正敬礼,抬头挺胸地大声道:“林教授好!我是上个月刚来刑侦支队实习的刑警周佑!”
林霜柏的目光从沈藏泽脸上移开落到还带着一股初生牛犊韧劲的年轻刑警身上,不带任何打量的意味,林霜柏就只是看着他,道:“好好跟着沈队办案。”
周佑愣住,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回答,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扫向沈藏泽,结果发现自家队长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沈藏泽正拿着手机看完最新收到的消息,将手机在手里转一下再插回裤兜里,沈藏泽想了想才对林霜柏说道:“DNA分析比对结果已经出来,确认了死者身份,局里现在正进行初步的人物关系排查,我本来是打算再上去看一遍案发现场,不过现在决定先回局里开会。刑侦支队讲求团队合作,我现在的确不能认可你,但如果你能在这个案子里展现出自己作为顾问的价值,我会为自己之前的态度跟你道歉。”
面对已经释放出休战意味的沈藏泽,林霜柏也从善如流地说道:“道歉这话太重,我也并不需要。沈队如果不是自己开车过来,也可以坐我的车回局里。”
车钥匙直接丢给周佑,沈藏泽干脆利落地说道:“坐你的车回去。”
林霜柏点头:“好。”
周佑捧着沈藏泽的车钥匙,一脸懵逼地看着沈藏泽跟林霜柏走没影了才匆忙追出去,满脑子都是大写的问号:他家队长明明自己开车过来,为什么要把车钥匙给他,特意坐林霜柏的车回局里?他们刚刚不是都快要打起来了吗?怎么突然就握手言和了?
第十章
车内除了音响正在放的钢琴曲,完全陷入了沉默中。
自上车后,不论是林霜柏还是沈藏泽,都没有再说话,相互都像是把对方的存在给彻底无视了。
沈藏泽系好安全带后就一直在看手机,他没有晕车的毛病,也似乎对这种共处一个空间却无话可说的状况习以为常,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尴尬。
林霜柏也是如此,除了偶尔看一眼手机地图指示,完全称得上是聚精会神地开车。
由于碰上晚高峰,他们并无法像预估的那样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市局,在高级住宅区里开出来十分钟后,就被巨大的车流量吞并,无可避免地堵在半路上。
沈藏泽在手机提示只剩下百分之五的电量后,终于放下了手机,偏头睨视林霜柏。
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的缘故,沈藏泽大多数时候都意识不到别人的长相算好看还是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