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林霜柏双臂交叉胸前:“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沈藏泽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坐在书桌后面那个嚣张且规矩极多还比自己小的男人不仅是他们刑侦的顾问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能翻脸也别计较,况且医院两周都伺候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不早了,你这个病号是不是也该去休息了。”
“比起我,该去床上躺着好好休息的人应该是沈队你才对。”林霜柏意有所指地说道,“好不容易替你放松了肩颈,今晚就别再管我这个病号了。”
不知道林霜柏是怎么知道自己床边守夜的事,沈藏泽也没兴趣多问,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爆炸案和受伤才会一直做噩梦,还是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我想让你知道随时都在,只要你愿意说,希望有人能听你说,我随时都可以做那个听你说话的人。”
分隔在书房两端的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互靠近,却又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方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方。
深潭般幽黯无波的眼眸就那么直直盯着站在书房门口的沈藏泽,林霜柏只觉长久以来戴在脸上的那张隐形面具和严密的心防几乎都要在猝不及防间被沈藏泽一而再再而三释放出来的温暖善意和直白话语所击穿。
十指用力抓握住自己的手臂,林霜柏神色不变暗自掩饰着自己错愣的失态,良久的沉默过后才终于缓声说道:“沈藏泽,你会后悔的。”
眉毛轻挑,沈藏泽淡然一笑回答道:“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后悔?”
无人承接的话语,分明一出口便没入空气失去踪影,却又无可救药地深深刻在了某人耳际,不断回响。
客房的门开了又关,几个小时后,林霜柏从书房里出来,客厅的大灯已关,大片的黑暗中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起一小圈的橘色暖光。
林霜柏没有发出太多声响地走向客房。
明亮的灯光从客房的门缝溢出,在昏暗的地面上扫出一片浅光。
静静站在那片微光前,林霜柏知道沈藏泽还没睡,可他能做的却只是在门口前站着。
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已被冻结,就连黑夜都在这片无人打破的静谧中停止了流动。
当夜更深,客房里再无灯光渗出,而客房外的门前已经再没有谁的身影。
第八十一章
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总是飘着淡淡的檀香。
办公桌上放着香炉,里面插着一支刚点上不久的檀香,轻烟袅袅,一缕如愁思。
蔡伟齐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坐在另一侧长沙发上的青年,举起保温杯喝一口茶,道:“身体恢复得怎样?这两周我也没能抽出时间去医院看看你。”
林霜柏穿得一身略为宽松的西装,头发好好打理过,又戴上了眼镜,因为消瘦不少而导致愈发明显的五官凌厉感在眼镜遮挡下被抵消了一部分。
虽是坐在沙发上,但到底蔡伟齐是长辈又是局长,林霜柏还是坐得比较端正,道:“让蔡局挂心了,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住院快两周,已经好了大半。”
“昨天就听你主治医生说你提前出院了,我知道大学那边让你有些压力,如果觉得太勉强我可以出面请大学那边的校领导给你通融一下,毕竟你这是因为案件受伤,情有可原。”蔡伟齐知道林霜柏出院第二天就来局里找自己,必然是从沈藏泽那里知道了爆炸案有可能会迫于各种原因和压力在没有抓到犯人的情况下暂时闭案,这谈话在他预料之内,只是进入正题前多少还是要关切几句。
林霜柏自然也看得出来蔡伟齐实际上并不是很希望跟自己谈闭案的事,只是无论是作为刑侦顾问还是参与了任务被爆炸波及的相关人员,林霜柏认为自己有责任为这个案子争取更多的调查时间。
“大学那边并没有给我太大压力,我身为必修课的讲师,也有义务去到学校面对面地给学生上课,更好的给学生进行指导。”林霜柏不打算给蔡伟齐回避的机会,停顿了一下便直切主题,“蔡局,我知道爆炸案带来的舆论影响很恶劣,上头给的压力也很大,但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沈队以及支队其他刑警再多一点时间,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抓到躲藏在幕后的犯人。”
许是因为一直在保温杯里闷泡的关系,杯口飘散出来的茶香特别醇厚,蔡伟齐没有再看林霜柏,反而低头闻了闻茶香,然后人往后靠,道:“霜柏,藏泽和支队其他刑警的能力,我非常清楚,哪怕是你,我也非常信任。但有时候,光我对你们有信心,是不够的。不论是上头的领导还是我,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抓住犯人这一件事。你们有责任心,追求真相,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追查到底抓住犯人的决心和毅力,很优秀很值得鼓励赞扬,更没有错。可你们也要明白,有时候顾全大局远比执著于眼前的问题更重要。”
隐约透出一丝劝解意味的话,林霜柏一听便明白上头闭案的指示恐怕很快就会下达,他眉宇间神色不变,不卑不亢地说道:“沈队跟我都很能理解上头和蔡局的顾虑,我只是希望能再多争取一点时间,不要现在就让我们终止调查。”
“你跟藏泽都很清楚目前的情况,冯仁杰跳楼自杀,网上舆论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现在你们根本找不出新的证据线索,调查一直在原地踏步,连个突破口都没有,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争取时间?”蔡伟齐说话声并不算严厉,只是神态比平常更为严肃,语气也十分低沉,“你们若是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能抓住一个有可疑的嫌犯,即便是上头再如何给我施压,我都会替你们顶住给你们时间继续查下去,可目前的情况是,调查已经进入了死胡同,你们再怎么排查当年的经济案受害者和受害亲属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蔡伟齐并不质疑刑侦支队所有人的能力,只是有时候,有些案子,确确实实就是只能暂时闭案,否则一直拖下去,不仅浪费时间和人力资源,更会带来更多的不良影响。
从怀里拿出手机,林霜柏把手机里的录音软件点开,接着把手机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道:“我这里有份录音,是昨天晚上录下的,不知道您是否能让我把录音放一遍,等您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蔡伟齐知道林霜柏不会轻易妥协,浅浅叹一口气,颔首:“你放吧。”
得到许可,林霜柏立刻便点击手机屏幕开始播放录音。
“Blanchard Speaking.”
“……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你都忘了吗?”
“……我是否忘了,很重要吗?”
“呵,冯浩端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也是受害者不是吗?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监狱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
“因为觉得法官判的刑罚太轻,冯浩端受到的惩罚太少,所以你干脆选择自己动手进行报复。”
“报复?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更何况,真正想要报复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是我。”
“冯娜娜会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难道不是你教唆的吗?”
“你有证据吗?”
“你又怎么能确定,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
“你连我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证据?”
“只要犯罪,就必然会留下痕迹,现在没有抓到你,不代表以后也抓不到,没有人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是吗?我以为,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不要以为自己现在叫林霜柏,就真的跟过去没有关系了,你的父亲,还有当年的案子,死了那么多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时至今日还在追查的人不止一个。我要是逃不掉,你也一样,到那时候,你猜有多少人会愿意站在你那边?”
“我不需要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也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不过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以为自己能瞒住沈藏泽多长时间?我真期待看到你们两个人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希望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却做了犯罪心理学专家,甚至还当上了刑侦支队的顾问,还真让人觉得讽刺,不过就算你否认也没用,早晚有一天,你也会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毕竟,你骨子里就根植着杀人犯的基因。”
录音到此结束。
檀香仍在焚烧,灰烬从顶端掉落,与香炉中堆积的灰烬化作一体。
蔡伟齐在对话一开始脸色就发生了一瞬的微妙变化,直到录音结束前,已经可以看出他脸上的神情比一开始要显得凝重不少。
录音里其中一把声音明显是属于林霜柏的,而另一把带着电流声且用了变声软件,听起来显得相当怪异。
“这是昨天晚上打给你的电话?”蔡伟齐问道。
林霜柏点头:“半夜的时候,来电显示是国外的电话号码,因为感觉不对劲,所以我接起电话同时就开始录音。今天到局里后也请技术部的人帮我追踪调查了电话来源,的确是国际电话,并不是伪装。因此我又联系了之前在国外的同事帮忙,在来见您之前收到回复,打给我的号码是一次性手机拨出,无法进行追踪。”
不仅有他的电话,还从国外用一次性手机打来,极其嚣张且大胆的行为。
同时也证明了犯人的确就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关系人,只是这个人此刻并不在国内。
“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信息,依旧一无所获。”蔡伟齐并没有因为听到录音就动摇,低头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品了品苦涩回甘的茶味,蔡伟齐这才又看向林霜柏,道:“光是这一个录音,无法说服我给你更多时间继续调查。”
“这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却没有立即曝光,说明他对我还有其他打算,更证明,他不会就此停手。”林霜柏镇静地说着,无论是录音里还是此刻,他的情绪仿佛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蔡局,如果现在就闭案,之后必然会出现下一个死者,这个犯人是在有计划的实施犯罪。”
“现在不闭案,你能给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死者?”蔡伟齐反问,他不是第一天当警察,更不是靠背景和关系当上的局长,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个犯人是在实施计划性的杀人犯罪。
如今的案件受害者是冯仁杰和他的亲属,而案件涉及到的另一个人郑大彪,在爆炸案发生前便逃往海外,现在犯人又从海外给林霜柏打来电话,几乎任何一个有正常推理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郑大彪。
不仅如此,在这个犯人的计划中,郑大彪大概率也还不是最后一个。
然而,光能推断出犯人的下一步计划是不够的。
蔡伟齐盖上保温杯的盖子,不容置辩地说道:“要么给我犯人的身份,要么给我能成为突破口的证据线索,否则,只能听上头指示,暂时闭案。”
林霜柏没有说话。
他的确无法给出保证,也从来不会做出不可能实现的保证,因为从确认电话的的确确是从海外打来时他就知道,郑大彪即便能暂时从警方手里逃脱,也很快会再次出现在新闻热搜中。
以尸体死者的身份。
“我允许你继续跟进这个案件已经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眼下既然拿不出更多的证据线索,暂时闭案不仅是为了控制舆论和各方面的不良影响,也是对你的保护。”蔡伟齐手搭在沙发臂上,语气显得有些语重心长,“霜柏,这个录音,除了技术部帮你追踪电话来源的人和我,不要再让第三个人听到。你是破例被聘为刑侦支队的顾问,身份目前是被保密的,但并不代表除了我就真的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是涉案人,这点你自己要记住。”
将放到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收回怀里,林霜柏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一道白光,他从沙发上起身,站得笔直地面对单人沙发上的公安局局长,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没能找到更多的证据线索是我能力不足,之后我会写一份报告检讨反省,不会让您难做。”
蔡伟齐目光炯炯,直到林霜柏走到门口前伸手握住门把那一刻,他才徐徐又说了句:“小安,别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你自己。”
握着冰凉的门把,林霜柏微微侧脸,背对着蔡伟齐的身影单薄而孤单:“事实无法改变,真相亦然。”
杀人犯的儿子,无论走得再远,身上都永远套着名为人命的沉重枷锁。
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哪怕是受害者,也依旧是于深渊之中沉睡的恶魔。
第八十二章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林霜柏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便慢慢停下脚步。
长长的一条走廊,因为是领导所在的办公层,往来的警务人员并不多,不似刑侦支队所在的楼层,总是有刑警行色匆忙地跑来跑去,更别提公共办案区,留下查案的刑警跟出外勤的刑警轮班交替,从白天到晚上都非常忙碌,不时还要跑去法医部和痕检部等其他部门核对各种资料信息以及确认死者尸体或物证的检验结果,刑侦支队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堆着成小山似的文件,一旦坐下去人仿佛都要被那些案件的资料档案和相关文件给埋了。
林霜柏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经年的阴郁自眼底倾泻而出,让他不仅仅是眼神,就连表情都变得骇人起来,更别提周身几乎克制不住极其压抑如毒蛇一般的寒意。
潮湿又黏腻,在阴冷的沼泽中,吐露出分裂的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咬住眼前的猎物,往那鲜活的生命体里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掩饰得很好,总是能配合旁人的期待伪装出正常的样子,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表现得比谁都温文儒雅,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适应阳光,更无法露出真正的笑容。
摆脱不了的,无论他装得再正常,也改变不了是杀人犯儿子的事实,更改变不了曾经亲眼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的过往。
他知道从人体里流出的血液温度,知道皮肉被烙铁烫印时会散发出怎样的焦腥味,还知道人体对酷刑的承受度以及精神折磨与心理折磨的可怕之处。
王如意曾在他崩溃时抱着他说他们都是受害者,说他没有错,面对竭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他不敢说出口。
杀人犯的儿子从来就不无辜,因为杀人犯的儿子也一样是杀人犯。
在国外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他偶尔会觉得那些威胁恐吓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表现出害怕样子的犯人很可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实际上曾经被自己身为杀人犯的父亲绑架过,早已见过更加惨无人道极其残虐血腥的罪行。
一个骨子里就已经是冷血杀人犯的人,对于语言威吓以及一般的暴力行为根本无动于衷。
在走廊站了太长时间,即便在走廊上走动的警务人员不多,作为在爆炸案里受伤住院的刑侦顾问,一身西装的林霜柏已经足够引起其他人留意。
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林霜柏迈开腿又走了两步,前方的电梯门开启,沈藏泽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就跟他碰上。
还没走到林霜柏面前,沈藏泽已经察觉到林霜柏的脸色和状态都不太对。
大概是昨晚林霜柏后来泡的安神茶效果不错,又或许是他充分的运动让身体终于被强制关机,后来他到客房又忙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便困倦得再是熬不动夜,于是关灯躺下睡觉,不仅一夜无梦,早上甚至连林霜柏是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都不知道,睁眼就发现已经八点多,匆忙起床洗漱后发现吧台上林霜柏给他做了一个三明治,沙发上还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服。
赶到局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黄正启也意外他今天这么晚才到局里,然后便告诉他林霜柏早上七点半刚过就到局里了,一到就去信息技术部找人似乎是要追踪一个电话来源,之后等蔡局也到局里来上班后林霜柏便上去找蔡局谈话。
沈藏泽知道林霜柏是要找蔡局谈闭案的事,依照他当刑警这么多年的经验,很清楚以目前的状况,闭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看到林霜柏这神态,不用问也知道多半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哪怕是林霜柏这个被特聘回来的顾问,也都无法改变马上就要因为调查进入死胡同且没有更多有用的实质性证据线索而不得不闭案这一上头下达的决定。
“我听说你今天一到局里就去技术部那边找技术人员帮忙追踪一个电话来源。”沈藏泽没有去问林霜柏跟蔡局谈得如何,相比较而言,他更在意林霜柏要追踪电话来源是怎么一回事。
掀起眼皮子看沈藏泽,林霜柏满眼都是未掩去的厌世,一脸冷得让普通人会忍不住生出惧意的森寒表情,过了将近半分钟才终于语气冷淡地开口:“私事,我不需要向你报告。”
分明是关心却被这样顶了回来,正常都会感到不悦,但沈藏泽理解林霜柏因为跟蔡局的谈话情绪不佳,因此也不打算跟他计较,只是难免有些意外。
毕竟林霜柏向来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且不论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即便是真的被冒犯到,也不太会表现出来更别说是对旁人态度恶劣的发泄情绪。
“你,还好?”沈藏泽迟疑了一下,“是蔡局跟你说了什么其他的事?”
眼前仿佛有大片血色渲染开来,视野里一片血红,耳边是各种喧闹嘈杂的声响,林霜柏双眸幽深得没有一丝光亮,颧骨处的肌肉甚至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就连身上旧伤患处也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