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很可惜,到晚自习下课时间,施霜景背书包出校门,忽被一位中年男人拦住。男人的车停在路旁,学生如潮水涌出校门,施霜景和男人走到一旁,这才听见男人自我介绍,他是刘奶奶的儿子高峰。
“今天中午,我看到你和那些工作人员一起谈话,你的校服很好认。你是福利院的孩子吧,要回福利院吗?”
施霜景眼神冷寒,有如刀光一闪,他反问:“关你什么事?你要找刘奶奶?”
“呵呵,我找过了……我请你吃夜宵吧,我就和你聊聊我妈的事,我想知道她这些年在福利院过得怎么样。”
“我不需要。”施霜景闪身,迈开大步,甩开高峰。高峰欲追上来,施霜景渐渐心生愤怒,对刘奶奶的家事以及她这些家人,施霜景一恨他们冷眼旁观,二恨他们屡教不改,三恨他们不得报应。
“我妈对你们这些人比我对我还好!你还给我甩脸色?!小弟弟,我妈不是你妈!”高峰大声嘲讽,四十多岁的人了,冲着二十岁的人怀念母爱。施霜景回头瞪他一眼,刘奶奶这么好的人,怎么尽沾上这样的家人。
高峰见施霜景不理他,便转身上车,发动车辆,车灯晃过街边学生的一张张脸,该天杀的近距离开远光灯。施霜景在人行道上快步行走,藏入人群中。高峰的车一路跟,好几回差点擦撞到学生们。
在下一个街角,施霜景忽然给人拽住手臂,硬生生拽停下来。施霜景怒而转头,原来是罗爱曜。
“我来接你放学。”罗爱曜说。
“刘奶奶中午是不是回去见她儿子去了?”施霜景咬牙切齿。
“你看,他们真的只会找上你。”罗爱曜顿了顿,不断思索各种可能性,“不可能是因为你看起来面善,你现在看起来就很不好惹。拿金刚杵出来看看?”
施霜景的书包沉得要命,他现在每天上学、放学都背一大堆东西,施霜景将书包放在地上,翻找着金刚杵,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这时高峰的车已停在路旁,他摇下车窗,不怀好意地盯着施霜景。
“小弟,你上车,我们谈谈。”高峰说。
“谈个屁,滚。”施霜景找得心烦,他的金刚杵呢?哦,摸到了!被好几本书压在书包最低层,施霜景一手拎起书,一手才将金刚杵取出来。
罗爱曜:背上书包,继续往前走,我们去人少的地方。
施霜景:好。
施霜景将金刚杵揣进兜里,收拾书包,又背回肩上。罗爱曜与施霜景并肩往巷子内走,这是居民区巷子,愈往里便愈少人,学生的喧嚣进不来,而施霜景家几乎在巷子最底的横排楼栋中。高峰慢慢滑车,时不时冲窗外的施霜景嚷上几句。
“我给你一笔钱,你帮我劝劝我妈,让她回家好不好?她老了怎么办?难道你会照顾她?”
“小弟,你真的很倔。”
“你们一起回家?你和福利院的志愿者一起住?真搞笑,政府怎么还出钱让你们租房子?福利院不够你们住?真不要脸,用我们纳税人的钱住好房子。”
“我妈年三十在警察局里,不会就是和你打电话吧?”
车辆开至小区停车场入口,随着施霜景停步而停车,施霜景敲敲铁皮车门:“出来。”
高峰却说:“不,你们有两个人,我就在车里待着。我就是看不爽你们这种没爹没妈的孩子,连别人的爹妈都要占。”
施霜景与罗爱曜对了对眼神,罗爱曜继续装卓老师,施霜景将书包交给罗爱曜,他摸到衣兜里的金刚杵已变幻了形态,一端锐利,一端则是忿怒相马头明王。
施霜景: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罗爱曜: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当作我不存在。
施霜景:我总不能用金刚杵捅人吧。
罗爱曜:我不知道。你随心做就好,我在你身后随时待命。
与罗爱曜商议过后,施霜景更加使力地敲车门:“不是要和我谈谈吗?怕了?不是要让我上车吗?”
高峰摆出一副欠揍样子,重新发动车辆,打算倒车。可在这一分钟,高峰的车熄火了,根本打不着,不论高峰怎么试,车子就跟死了一样。见高峰着急地拧钥匙,施霜景垂着双手等候事态发展。末了,高峰不论如何也无法发动车辆,可他也不能在这时候下车,反倒是自己锁死了车门。车辆熄火之后,车窗不能再摇上去,高峰登时有些怵,身体不自觉倾向副驾驶座一侧。
施霜景举起金刚杵,三棱尖头对准高峰。是的,这是施霜景现在最想做的事。他几次拿到尖头金刚杵都是冲突场景,可他每次都慈心泛滥,这算是施霜景的优柔寡断吗?还是说,这是他不主动伤人的原则呢?不管了,反正有罗爱曜在。
施霜景一手扶住车窗,微微倾身,亮出天铁普巴杵的尖头,他欲说什么,可能是什么教训的话语,可能是嘲讽,可能是免罪宣言,但施霜景一出声,念出的却是一句极短的咒文,大概只有五六个音节,不似佛语也不似人语,更像某种巫咒。
短咒毕,施霜景清楚地看见,副驾驶座隐隐浮现出一具无法描述的存在,面生须发,双手长长垂挂,獠牙红面,白眼无瞳,身躯的皮肤皱缩枯干如树皮,而皮肤的皱纹又汇成涡旋。这可怖的存在有着瘦长的体型,头顶车棚,脚踩车底,而高峰像是躲进了这可怖存在的怀中。它恫吓般地亮出獠牙,发出嘶嘶声。施霜景死盯着它,心定如铁。
施霜景:你看见了吗?副驾驶座上的东西。
罗爱曜:副驾驶座有东西?我只见到高峰的心魔,是一种近似混乱的杂线,缠上他原本的因果。
施霜景:像猴子鬼。你真看不见?
罗爱曜:把你的眼睛借给我。
罗爱曜闭上佛眼,借施霜景的一只人目,用人类的视力,竟然才见到施霜景所形容的那只猴鬼。嗯?好新鲜,原来人类的眼睛也能见到这样的存在?
第146章 大智若愚篇(九)
这样一只阴气森森的猴鬼,施霜景与其对视,心却像是沉进了海里,一点也不害怕。不如说,施霜景原本就有见邪不乱的超强心脏,死过一回之后,施霜景似乎更感觉不到恐惧了,这些惊悚的体验本应如针刺、刀劈、山崩一般吞噬凡人,可现在它们尽数化为了细雨、柔风、月夜。施霜景莫名其妙就适应了这一切,心定,定则生慧。
见到施霜景亮出锐器,高峰不敢离开车窗,怕施霜景伸手进来替他开车门,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这把金刚杵直接扎进他上半身,不论是往头扎还是往胸扎都是当即就死人的。
“小弟,你莽得很啊,话还没说几句就亮刀了……我是讲真的,我想接我妈回去享福,你们又不是她亲生的,缠着她也没什么意思。你帮我劝她,我给你三千块钱,反正她走了还会有其他人过来。我晓得我以前做了错事,但我不会让我妈死在外头……”
“你自己信你说的话吗?牛头不对马嘴。”施霜景冷声道,“你要劝刘奶奶回家,我们没人拦着你,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为什么帮你劝?关我什么事?大半夜开车来堵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撞我或者把我绑上车呢。”
高峰表情微动,施霜景随口一说,就这样说中了高峰的想法——如果小弟能顺利上车,高峰会见机行事。小弟上道,高峰就给钱;小弟不上道,那就对不起了,高峰的日子不好过,这不是拿不拿得到那二十万的事。高峰实际欠了一百二十万,欠的还是地下钱庄的钱。他前几天在老房子翻出了刘茜二十多年前买的人身意外险……接下来的事,不必细说都很明白了。要怪就怪她那么老了还不听话、往外跑。
施霜景这人是很衰,衰到总碰见要他命的杀人犯或是潜在杀人犯。难道那些人身边也有这样一只猴鬼么?施霜景不知自己念的什么咒,也不知为什么他能看见而罗爱曜看不见。手腕一翻,施霜景探手进窗,高峰大惊,胡乱地掰着施霜景的左手,而那把锐器就这样离高峰的喉咙愈来愈近。高峰改换策略,手脚并用地往车后座爬去,而此刻几只看不见的手就这样从车内开了门,四扇车门吱呀推开。罗爱曜深藏功与名。
那只猴鬼与高峰一齐待在车里,高峰忽的从后排车座底部也摸出一把刀,很难想象,他的孩子和妻子坐在后排,母子却并不知道软皮车座下藏一把凶刀。不知道男人的杀性怎么从来都这么重。
巷子静得像坟场。灯依旧,人影却一点也见不着,就连窸窸窣窣、隐隐约约的电视或谈话声响也全都没有。施霜景往后退几步,高峰下车,刀指着施霜景,“搞什么名堂……你以为老子没有家伙?”
施霜景后退的原因不是高峰手中的刀,而是那只猴鬼。随着高峰的动作,那只猴鬼仿佛镜面对称动作,下车,长臂遥遥指向施霜景,看来这只猴鬼确实是跟着高峰来的。施霜景的左眼连带左眉毛不自觉跳了跳。
施霜景:你看见了吗?接下来要怎么办?
罗爱曜:我在思索……这样一只东西倒是不难办……你以前看见过这类东西吗?
施霜景:我第一次见到!
罗爱曜:我说呢,原来金刚杵到你手上,不是让你去捅人类。我之前想岔了,以为这杵在逼你成魔。现在看来,它正有对上的妖魔。
施霜景:我非要动手吗?
罗爱曜仍在琢磨,高峰却是举着刀倒退出巷子,竟然是不打算要车了。施霜景见那只猴鬼四肢撑地,追在高峰身后,其间距太近,从背后看很有种人魔交融的诡异景象。施霜景无语,绕一圈给高峰关上车门,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施霜景立刻给刘茜打电话。
“高峰手里有刀。”施霜景省去了前因后果,言简意赅道,“我要报警抓他。”
刘茜还没睡,正给新来的小孩子讲故事,听见施霜景这样一句,心里只有后怕。不知为何,她立刻就想起来那几张高额的人身意外保险单。她年轻时候还对儿子心存慈爱,生怕自己被前夫打死了,总有些东西可以留给儿子。刘茜无言以对,任施霜景去报警。
鬼子母神贴附在刘茜身后,呢喃道:“你向我许愿吧,我便是这方土地管母与子的小神仙。”
凌晨三点,警察在励光厂厂郊的一处果园里找到高峰。施霜景报警说的是有车跟踪他放学,警察调查监控,小巷静如坟场的那一小段时间的监控消失,但监控很清楚地拍到高峰的车开闪光灯跟进来,又拍到高峰抓着刀跑到大街上。
“施霜景,你过来,我看看你的眼睛。”
罗爱曜将床头灯调至最亮,施霜景今天又又又一次握住金刚杵却没有使用它,施霜景觉得这太扯了,跟逗他似的。罗爱曜的鼻尖触上施霜景的鼻尖,要看得这么近么?鼻尖相离,罗爱曜这才开始看眼睛。
“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呢……”
“你能‘借’我的眼睛,这已经够厉害了。”
“今晚所见的这只魔很不寻常,像山野精怪,但又不像是附身到高峰身上,他们之间动作完全同频,我切回佛眼,也只看到一段因果。”罗爱曜仔仔细细扒开施霜景的眼皮,从眼白到瞳仁,全部一一检查过去,肯定没有任何人在施霜景身上下些莫名其妙的咒,罗爱曜天天和施霜景相处,施霜景身上有多“干净”,罗爱曜最清楚。
施霜景有些抓狂:“我平时不想看到这样的东西啊!”
“你还记得你所念的那一小节短咒吗?”
“我念咒了?”施霜景继续不记事。
幸好罗爱曜就在现场,他仔细回忆,不停地倒带,这才复原出了施霜景所念的那句短咒。罗爱曜只能确定这绝非佛咒——施霜景对咒文好像本来就有天赋,当初学佛子咒一学就会,生死之际,施霜景还启发了罗爱曜,就好像施霜景身体里自有一套咒法程序似的。
罗爱曜录下这段短咒,找线索这种事,罗爱曜最擅长了。
当夜,施霜景忽的睁开眼睛,火丛噗地炸开,漫天星火如蚊蛾。左手、右手都是冰凉的触感,施霜景的双手被另外两只凉寒的手握住,施霜景向上抬手,一前,一后,脚步摇晃,好像要摔倒一般,但步子渐渐踩稳了,荡向前,再荡向后。这是舞蹈吗?动作不稳是因为施霜景的体型很小,梦里的他完全被中间巨大的篝火吸引住了目光,无暇也无法看向周遭。长大了,变高了,铃声响起,动作幅度变小,直至完全静默。念咒,手臂与肩膀时不时相擦,黑布帛做的一身衣,还有黑包头、黑法帽。火光深处,施霜景望到火丛的对侧,人头攒动。
这是施霜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很热,越来越热,篝火热烫,烧空了又重新燃起更粗的一丛。火即将烧到施霜景眼前,身后有推挤施霜景的力,仿佛要将施霜景推进火里。可左手与右手牵住他的力是这般的坚定,使施霜景不会被鬼魂推进火中。
脚下忽然一绊,施霜景没站稳,摔进火中。施霜景吓坏了,以为自己要灰飞烟灭,可周围的火忽然便停了,浓重的黑暗浇灭了火。一阵推挤的力,有如经过漫长的产道,念咒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迷幻。
光明乍现,施霜景站在落雪的山原空地中央,地上躺着一把破烂了的黄伞,山鹰从苍白天际展翅滑过,施霜景回头,看见身披白色披毡的一行黑衣少数民族踩着山沿走过。跟在最末尾的男人深深地望了施霜景一眼。那是施楼庭。
施霜景半夜发梦,罗爱曜潜入他的梦,并不打扰施霜景,只是观摩这一切。
闹钟响起,施霜景脑子里隆隆的,一夜没睡好,梦的记忆非常清晰。施霜景关了闹钟,仰躺看天花板,逐渐回神。被窝里突然探过来一只手,握住施霜景的手腕。罗爱曜也醒了。
“佛子,我爸爸好像也是做封建迷信的。”
“他们只是有信仰而已。”
“我是不是从爸爸那里继承了什么东西?”
“也许是的。”
“我继承了什么?”
“不知道。你这是第一世,一切都是未知数。”
施霜景又想了一会,问出一个他在梦里就一直一直思索的问题:“梦里有好多人……他们会不会都是有天赋的人……你说我是第一世,那会不会细数上去,很多人类的前世、前前世、第一世都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是的。如果只是说‘这类’的天赋,那很多人都有。”
“‘这类’是指哪一类?”
“与神、鬼、巫、占、灵相关的天赋,或是由转世带来的天赋。”
“那他们还是人类吗?”
“当然是。”
“我也是人类?”
“是的。”
施霜景坐起身来,昨晚睡着睡着,睡衣不知道被谁脱掉了,春日清晨还有些冷呢。施霜景说:“我们很多人都有天赋,那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全都可以使用这样的天赋?”
“那应该还要等很久很久。”
“你怎么知道?”
“俗世有生住异灭,以我的时空尺度来看,现在可能仍在‘生’的阶段。俗世轮替,而佛是常在的。我一直守着。至少在我诞生的这一计算法里,人类现在还是最初的‘生’阶段。”
施霜景复又躺下来,贪恋温热被窝:“我还以为我也像放哥那样,可以干玄学呢。”
“你慢慢挑,慢慢选,日子很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罗爱曜的这句话完全发自诚心。人类很难挖掘出自己的转世或灵能天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寿命限制。如果人类亦得长生,那可选可挑的路途可太多了。罗爱曜的一部分本誓绑在施霜景身上,两人至此同生同死。施霜景要是觉得无聊怎么办?幸好他们结成一对还可以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