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神新妻 第66章

作者:砂金流渚 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治愈 玄幻灵异

施霜景眼看自己的病情飞速恶化,前一天自己还能在搀扶下去卫生间,后一天他就只能卧床并需要安装辅助排便的工具。到了这个地步,施霜景对死亡的恐惧过了那条防御线,就只剩下倒数日子等结束的心理。不想清醒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再承担其他人的悲伤。转院也好,换人来看护也好,施霜景因肝性脑病发作而失去对现实的感知。他会看到一些幻觉……也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仿佛是他婴儿时期的记忆,母亲躺在病床上,父亲让一岁多的施霜景爬上病床,静静地趴在妈妈的身侧,妈妈手上插着针,还轻轻拍施霜景的后背,给他唱摇篮曲。

这辈子好像只有一头一尾是彩色的。施霜景撑着一把烂伞,走过这多年。

给罗爱曜发消息也没意思,埋怨他似的。事实上施霜景早就没再给罗爱曜发消息了,一是没有心力,二是视力急速下降,三是觉得就这样也挺好,大家好聚好散,记得彼此最好的样子就行了。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施霜景卡里的余额,施霜景忍不住感慨,自己真是烂命一条,有命赚没命花。不知道拿手机备忘录留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反正施霜景希望自己剩下来的财产都留给福利院和玉米。要是能全留给玉米就好了,施霜景真把玉米当儿子养的,他想到以前的新闻,说富豪把巨额财产都留给了猫,让猫住大房子,有管家来照顾。施霜景也希望玉米被这样照顾。

别的啊,施霜景没什么想说的了。这半年他很愉快,除了罗爱曜之外,他还认识了其他的生物,龙女蒋念琅他们……是啦,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掉。三月二日,施霜景进ICU之前,强撑着发了条语音,胡言乱语的成分偏多,施霜景发给了郎放,就说自己生病啦,要死掉了,很高兴认识你们一家,要跟小鼓说一声,以后没办法一起玩啦,挺想你们的……叽里呱啦说一大堆,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说不定语音转文字出来一半都是方言。施霜景发完,手机交走,人也马上不清醒了。

彼时郎放一家都在美国安顿好了,中国的下午是美东时间的凌晨两点,郎放刚和蒋良霖做完,将手机屏幕翻过来,发现施霜景给自己发消息,还以为是施霜景分享什么趣事给他。郎放点语音转文字,半秒以后加载出来,郎放盯了一会儿,没读明白,这才点开来听语音。郎放听着听着就眉头皱成一团,蒋良霖则是压根没听懂,郎放给施霜景回拨电话,施霜景没接。

寻思片刻,郎放满屋子找香薰条,蒋良霖一头雾水地跟过来,郎放找到了,又找打火机,在室内不能起烟,郎放披着睡袍去庭院里,往草坪插香薰条,作香灰占卜,占出个实打实的死卦,香灰烧尽了像个人跪在地上,呈病厄大凶死兆。施霜景没在开玩笑。

郎放给蒋良霖简单地解释过后,便转身回屋去找蒋念琅。小姑娘半梦半醒,郎放向她说了情况,这下蒋念琅再也不困了。蒋良霖在一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上前说明自己的观点——罗爱曜怎么不救呢?要是罗爱曜都救不了,他们回去有用吗?然而不管这一家关起门来如何讨论,他们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定白天最快的直航回国,还需要转机回D市,预计最早到达时间是三月三日的深夜或是三月四日凌晨。蒋良霖没想到,救场竟然会在之后成为他家的家族传统,都是小鼓太乐于助人了,完全无解。

罗爱曜抵达医院。

探视时间已过了,童蕾带了折叠小马扎,她和刘茜就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通道大门之外。这么晚了,罗爱曜即便赶来,医生也不会给他开这个门。但即便是这个点,ICU外永远不缺等候的家属,生怕医生找家属的时候没人,更怕错过病人最后一面。罗爱曜以前都是远远地俯瞰这一切,信徒许愿,他可救可不救。若不是真的经历这一刻,罗爱曜不会意识到愿望其实是这么重的东西。

童蕾去请管床的医生,就说施霜景的爱人来了,请医生再好好讲讲施霜景现在的情况。医生见到罗爱曜第一面,立刻提醒他:“戴口罩。”罗爱曜冷不丁被提醒,才发现所有的家属其实都戴着口罩,他赶忙接过童蕾递过来的口罩,戴好,听医生讲施霜景的情况。医生解释了自身免疫性肝炎的急性起病病程,如今施霜景急性肝衰竭,肝性脑病导致昏迷,肾功能也很受影响,今晚是个关键期,如果病人其他器官还能撑住,说不定能排一下肝移植手术,但这很需要时间,手术指征也很可能一个天一个地,这都说不好的。

众人观察罗爱曜的表情,本就观察不出什么表情细节,口罩一戴,更是不清楚罗爱曜到底作何想法了。医生解释完毕,她很想放这位大帅哥进去看看病人,毕竟一天拖一天,今天一个样,明天就另一个样了,可规定就是规定。罗爱曜提出,他能不能去医生办公室细谈,医生说在这儿谈就行,她是值夜班的主治。罗爱曜表示自己不是对治疗方案有疑问,就是想问些细节,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问。随后罗爱曜就跟主治去了医生办公室。

几分钟后,主治医生从办公室出来,刷开重症监护室大门,进去检查病人的情况。门口的柳闻斌等人摸不透罗爱曜的做法和想法,医生出来了罗爱曜都还没出来,唉,到底怎么办啊,能不能救呢?要是不能救,柳闻斌要接施霜景的葬礼活吗?柳闻斌大手摩挲胸口,这大半个月来心情坐过山车,真要短命了。

主治医生检查完毕出来,摘手套、摘帽子,按电梯门,就这样下了楼。她双眼直直地前望,在夜中如炬火明亮。她就这样穿白大褂在深夜的院区行走着,找到刚才他们停车的地方。深夜了,停车场半满半空,主治医生行走在白线与空地之间,黑夜登时给抽走了满盈的颜色,呈现一种薄纸般的苍蓝,再一看主治医生已经停住脚步,面目不清的多头、多首佛子法身显形,他托抱着穿病号服的施霜景,他几乎从未化出过这般具体的、便于使用的人形,在不同的光下有不同相面,眨眼间身若百色,深红木漆的,金属的,宝石的,玉的,灰粉的,花岗的……但不变的是他托着施霜景。这时罗爱曜带着其他人从楼上下来,柳闻斌接手司机的驾驶位,罗爱曜从法身手中接过施霜景,坐进后座。车灯一闪,很快就开出了医院。

直到人去楼空,主治医生才给一个响指叫醒。她环顾四周,自己怎么会来停车场?什么时候的事?她梦游了?

主治医生俨然已经忘记了她与罗爱曜的谈话,施霜景在两家医院的记录皆已抹去,大家都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个男孩曾来过医院。

罗爱曜只是着急,人并不傻。女医生进重症监护室,法身见人身已抵达,带施霜景入虚空境界,并跟随女医生离开重症监护室。法身若跟随在人类身后,便不那么容易“迷路”——罗爱曜状况不佳,只那么短短一截路而已,那种荒野一般的迷失感如影随形,这让罗爱曜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脱离重症监护和体外生命维持工具,施霜景的状况糟糕到一定地步,罗爱曜偷带他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具现化的代价。他们必须回到励光厂坛场,罗爱曜寄希望于励光厂特殊的属性能帮到一点忙。

上一次两人一起坐在车后座,是缠绵、亲吻、相爱。这一次两人一起坐在车后座,是病痛、死亡、相离。罗爱曜不想再要任何对比了。看见施霜景生病的样子,便再也想不起他健康时的模样,刀劈斧凿般一道一道的创伤,将自负全抽走,以恐惧填进伤口,罗爱曜有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唯独认识的竟然是面目大变的施霜景。施霜景不论怎样都是施霜景。你在就好了。只要你在就好了。

第130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八)

车辆甫一驶入励光厂地界,施霜景就半醒了。这一刻很像回光返照。很可惜施霜景视力严重下降,这是由意识丧失导致的视觉功能障碍,可以“看见”东西,但由于大脑没有办法加工处理,也就无从理解看见的东西是什么,进而呈现一种意识理解层面的视觉模糊。施霜景以一种半躺的姿势靠躺在车后座,可他靠着什么、靠着谁,施霜景无法理解。一切感知觉都像是正在蒸腾升空。他浑身散发着腥馊的味道,临死的味道。那些塑胶管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简直要与他的皮肉有机结合了,器官慢慢地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长在了外边,尿袋、体外循环的人工肝、肾脏的血透机……现在他从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被人拆了下来,那些器官就留在了医院里,施霜景的身体空洞洞的,血肉的味道就从这些空洞里逸散出来。

柳闻斌走在前,罗爱曜抱施霜景上楼,刘茜跟在他们身后,其实失去意识的人很重很重,幸好罗爱曜不是人类,他太抱得动了,必不会叫人感到任何不适。柳闻斌开门,将钥匙留在鞋柜上,罗爱曜带施霜景回家,柳闻斌立刻转身就走,带上门。刘茜抑郁至极,坐在门旁的楼梯上。

佛子说,请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们。施霜景回家了。他需要休息。

在床上睡觉的玉米“咚”地一声跳下床,看见罗爱曜抱着施霜景回家,它怔怔地抬头,收拢前腿,站立如一座小猫瓷像。大人和小猫对视,大人歉疚,神色黯然,小猫一闻,就什么都知道了。猫叫声从房门内传出来,一声一声嘶着嗓子,门外的刘茜从没听过玉米这样叫,野猫一般。刘茜攥着施霜景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施霜景已经取消了手机锁,谁都能看见他手机里的东西,什么秘密都没有。施霜景爱玉米,玉米亦爱施霜景。白发人送黑发人,小猫送主人。这真的没有天理啊。

罗爱曜将施霜景放在床上,床头柜的水杯底积了一层细尘,窗帘外仿佛是永夜。罗爱曜拍了拍自己的脸,要自己振作起来。要找回理智。不能任由死亡的漩涡席卷一切,海底什么都没有,不能去到那里。

人虽有转世千回,但一世只有一个“我”,罗爱曜想留的只有眼前的施霜景。

静静凝视他,心神震荡,一圈一圈荡出黑暗的涟漪,扩张——宝殿复现,罗爱曜反复思忖,决定不引入时轮,只以自己的密教法来做最后一搏。八方莲华宝殿立于法界,为作仪式用,之前七层宝塔形状重又削弱回三层。罗爱曜第一次使自己的密法境界降临于世,他常作的苍蓝色虚空境界就是密法境界的一部分,如同竖立的书册,翻页间境界变幻,罗爱曜的本尊与分身在境界与现实世界的交点进行跳跃与转移,这般的虚实交错足以应付几乎所有事端,他制造的虚影连最混沌的存在都可骗过。

罗爱曜想,如若救不了施霜景,他就将这样的境界之种封进施霜景身体里,无尽的虚实可骗过所有人,也可骗过施霜景。他会“活”下来,只不过不再是人类。这是最高级别的工艺。罗爱曜对此有信心。

但在抵达这一步之前,罗爱曜还有许多没做的。

他将施霜景置于宝殿的中心,作无量咒,宝殿中心的密教像开始变换手上印契,而在宝殿外,乌云月下有幢幢虚影,琉璃法身内的一颗颗咒柱不再折射已有的咒文,而是恍若一座庞大的密咒生产机器,光影、咒文交错碰撞,狂暴地生产着前所未有的新经,而这些新的经咒由宝殿外数千座报身像所承接。

面前的法界如同一个微缩的宇宙,天是乌云清净月华夜,以八方莲型宝殿为中心,琉璃法身北坐,南望千座佛子报身像,一圈圈如光轮般绕宝殿而立。

一部新经便是一种悟,一像承接一悟,霎时间千种悟法尽数而生,报身像的鎏金壳驳脱一地,生出新佛像身。千种法里,只要有一种能留住眼前人就好了。

罗爱曜身穿紫底金纹袈裟法衣,法衣上并不绣莲华或八宝,而是诸多法器之一字咒文,即罗爱曜赠与施霜景的那串佛珠上的佛眼咒文。这是罗爱曜第一次穿此法衣,唐时期帝皇赐紫袍于国师高僧,而罗爱曜此身法衣为不空殁后转赠于他,金纹自作,代表各法门之偏重。

法衣之下,淄黑色旧衣为底,黑鬒鬒的袍领压住黑色长发,罗爱曜将长发掀出来,无心束发,只专心地召出众多法器,在此金朱红殿内外穿行如鬼魅。

密宗不修起死回生法,只可避非时之死。罗爱曜只怕施霜景之死是是时,非非时。若是如此,他就是做禁修,然此无悔。众像悟法,手势变换如佛舞。天际流云加速,仿佛某种报应正在酝酿,可琉璃法相身岿然不动。若天有雷,则引雷自渡;若天有雨,则覆水自平;若天有炎,则淬火自息;若天有雹,则击节咒柱、化劫为生、落心自住。

顷刻间,安稳法界动荡起来,霎时佛国、霎时地狱。罗爱曜回宝殿,双手闭门,护之己欲,护之不忍,护之一粟凡心,护之所爱不可错失。

在等新法证得之前,罗爱曜洗去施霜景周身全部佛子诫文,文如金沙,泄之如河。罗爱曜只能扶施霜景半靠于自己怀中,使施霜景身披祭蓝陀罗尼被,金沙复又流上经被之上,作最小程度的改动,运行治愈法,只要有渺茫用途便足矣。

罗爱曜观想,想施霜景之生途。总之对于罗爱曜和施霜景的相遇——此中蹊跷不堪想。罗爱曜只固执地相信,施霜景必然有出现的原因。马家一遭不就证明了吗?若是那时放任自流,任施霜景死去,罗爱曜便立刻得证大乘涅槃之道。倘若施霜景活呢?此时地上金沙之河分出细细一支,罗爱曜忽然看见金沙流往殿中一角,流向其中一座像,手握文殊利剑。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空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罗爱曜早知道他有一把文殊残剑找上施霜景,此剑示以智慧,本该是吉兆,可罗爱曜脑中却不停闪出恶毒猜想,怒火与冷酷交织。

我所见的施霜景的寿终与它有关吗?为什么施霜景非死不可呢?为什么只到这个春日?为什么他不得善终?为什么我救过他无数次但这次回天乏术?为什么最终是剑成?我有何可忏悔?我与智慧难道还有差距?施霜景与智慧又有如何关联?为什么非要是施霜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活?为什么要千锤百炼我之爱欲?难道我选错了?难道我生来就是想错了?密宗是错,他也是错?

正陷入此等错乱癫狂的思想乱流之中,罗爱曜的头发忽然受人轻轻地缠了缠。罗爱曜垂首,发现施霜景正望着他。

大概是罗爱曜之法界不同于人间,有罗爱曜所愿的成分,看不见的施霜景能够看见,说不了话的施霜景能够说话,一切呈现虚相的好转,法界中刹那永恒,施霜景忽然问:“你是罗爱曜吗?”

“是。”

“吓我一跳。你回来了?把我治好了?”

不忍告诉他真相。

“这是在哪里?”

“法界中,我的宝殿。”

“还在治吗?”

“嗯。”

施霜景听他语气就知道了,“能治好吗?”

不打诳语。

施霜景彻底知道了,“算了,不逼你。那我还有多久可活?”

“永远。”

“我脑子不好用,你到底什么意思?”

“施霜景,你会永远都在。我不涅槃了,就留在这里。”

施霜景听不懂,脑子真的不大会转,但凡多一点的逻辑跳跃都处理不了。“那我以后都要待在这里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罗爱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很失望吧?”

“有得治就不失望,没得治就失望。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吗?”

反问完,施霜景仍不甘心,继续问:“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为什么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呢?你说我总是送死,你不也总是消失吗?你说,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这算什么扯平。施霜景向罗爱曜要的只不过是一只猫和一点点明亮的未来,他最初许愿都没提过自己的性命,不过那时他也不知自己的性命……罗爱曜甚至不敢想,万一施霜景就是要因为罗爱曜而死呢?罗爱曜在施霜景身上寻欲望的根基,寻密宗涅槃法,寻情感之家。这怎么看都扯不平。

罗爱曜怀抱着施霜景,轻拍施霜景的身体,“我欠你的扯不平,你要好起来向我索要。你不是送死,是我拖累了你。”

“一家人不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罗爱曜思绪混沌至极,忽然笑说:“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觉得我没有头发?”

“还没说头发的事呢。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

“原本就是这么长。”

“我不喜欢,太长了,像鬼。”

“我同意。”

“唉……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别的我不想聊。我很累。”

“我知道。”

“很搞笑吧?快死的人,说什么很累……”

施霜景正在找回自己的意识,一半以上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想说就说了。忽然有热热的泪水滴到他脸上,施霜景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罗爱曜,你哭了?哭到我脸上了。别哭啊,暂时还没死。快死了也是还没死。”

第131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九)

施霜景看不见,其他几感就变得更敏感。手指一碰即知道那滑腻垂披的是长发,水滴落在脸上即知道是眼泪。此刻施霜景的意识模模糊糊,吐露的话语和意识严重错节,以至于罗爱曜只能相信施霜景所说的话语,放弃读他的心。施霜景说:“要是能抱一抱玉米就好了。”

然后他便听见了凄厉的猫叫声。这声音令施霜景不忍,“我还没死,它怎么叫得这么厉害?谁欺负它了?”话音刚落,脚边忽然有小小的重量压上蓝色陀罗尼经被,踩一踩,然后几乎是跳过来,前爪刨土似的想要挖开蓝色宽绸,施霜景下意识拍了拍身侧,它受到指引,从身侧的缝隙里钻进蓝色经被之下,紧贴着施霜景,微微发抖。

玉米的出现骤然间让施霜景平静下来。

罗爱曜使自己为床,使自己为椅,让施霜景倚靠他。宝殿外风雨雷火交错不停,宝殿内一派祥和,只为等。罗爱曜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与谁抢,抢时间、抢机会、抢生命。或许就是今晚了。罗爱曜如今终于知晓,他半年前交感而知的一万元寿限,在最极端的推想里,原来等于半年的时光乘以不到两千元的打工收入,等于施霜景不认识他,打工打到病发,等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遗憾地来,遗憾地走。倘若退回到不相识的境地,不知道玉米会不会半年前就病逝,然后这个男孩倒在春天即将到来的黎明前。

玉米不安地在蓝被下钻行,最终施霜景手臂轻轻一拱,让玉米踩上自己的肚皮,最温暖的一团,反正现在施霜景不再觉得痛了。大抵是人之将死,浑身轻松。

两人安静一阵,施霜景忽然开口:“罗爱曜,讲讲你过去的事吧。”

为什么问我这个?你不是从来都不关心吗?然而罗爱曜只道:“你想听什么?”

“和你相处了这么久……可我对你还什么都不了解啊。对了,你要用我听得懂的话说……”

“好。那我就从我的出生开始说。”

罗爱曜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向人介绍自己的来处,那些不值一提的岁月流波。即使有人想问,在罗爱曜看来,他们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就更没有介绍的必要。施霜景不同。施霜景既然问了,那他一定真心想听,他最擅长用倾听找到关怀的落脚点。

“我的师父,不空——不是的不,天空的空——从大山深处的赤红幽泉里接到了我。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天生自成的佛胎。我从小就在经书堆里打转。因为我记得我出生前的漫长岁月,那时我在天上至少酝酿了万万年……所以我需要在出生的前几年里,迅速将这些出生前的回忆转化成人类的语言、人类的经验。你知道的,我不是人类。有关人类的事,我也得从头学起。”

“原来你也要学啊……”

“嗯。我学得很好,师父替我找了个入世的渠道,我五岁就随师父一起进了鸿胪寺。我什么都做。传法、授业、修经、为他人举行‘必要’的仪式……换算成现在的时间,我总是半夜两三点就得起来做功课,嗯,我也需要做功课的……也几乎不吃饭,我以前吃净瓜果,不过在我师父死之后,我就调整了一些规矩。我十四岁那年,师父去世,我在鸿胪寺内继续修行,也代为关照师父留下的弟子,将那些经书的译制收尾,确保它们发布、流传出去。忘记说了,我在译经的过程中,不是单纯地从梵文译成汉文,也不是单纯地将不存在的词语变成存在的词语,我的工作是确保经书内所有的仪式、流程、密法是正确的。我全部检验过了。人类没办法做到佛才能做的事,而我所修行的密宗最是看重这种实践法。”

“怪不得你会做这么多神奇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法器。我之前还在想呢,怎么和尚还这么能打……又不是少林寺出来的……你们都这样吗?”

“我们?”

“佛。”

“如果我走了大乘涅槃,那我就彻底无形了。我个人认为,这种无形是很难做实践的——这是一种绝对的无形,就算对有形世界能施加影响,方式也并不直接。你可以理解为,这么能打的佛,恐怕现在只剩下我了。”

施霜景付之一哂,“你可真气人啊,要不是我这样了,我真不敢说出来——你很自恋,你知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不该吗?”

“你继续说吧,佛子哥!”

“我的活动范围只有鸿胪寺,极少出寺。师父走之前很担心我会进一步误入歧途,我算很不听话的那类弟子,他教我的我不认,他不教的我拼命学。其实我很不喜欢给皇亲国戚做法事,我的欲和他们的欲完全是两回事。我有责任心,但不多。在我二十九岁那年,皇帝要迎佛骨,但我觉得他心有其他想法。这几任皇帝皆知道不空三藏秘密供养着一位佛子,若我那时就涅槃,皇帝就有最新鲜、现成的佛骨了。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骑白马离开鸿胪寺,任由马儿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不知晓目的地,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这里?”

“嗯,我是在S省内藏起来的。自愿入山,封印我的人身,只由法身心识随意移动。我大约有几百年常驻地狱,主要淬炼修行这些法器使用法。”

“罗爱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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