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你们院里一直都只用一间房做寝室吗?”罗爱曜挑拣着残香,能认出哪根属于谁,要选出特定的来。
“不是,直到前年都还是两间都用,男孩女孩要分开睡的。可能因为现在院里的孩子都还年龄太小吧,没有年龄大些的孩子能按性别分房照顾弟弟妹妹。”
“房子空置太久会招东西,我相信你之前就明白这一点。”罗爱曜挑了十来根香,剩下的放回黑色塑料袋里,让施霜景拎着,然后罗爱曜将一把香上下挥动,以风作火引,两三下就划出烟气,但这香燃的是不是红点,而是蓝点,罗爱曜说,“你怕不怕?怕的话过来牵着我。”
怕什么?要怕什么?施霜景赶紧牵住罗爱曜,两只手一起牵,紧紧握着罗爱曜的左手不松。正当施霜景握好罗爱曜的手之时,那住着孩子的房门砰地弹开,惊天动地一声,木门前后晃荡,施霜景听见刘奶奶的声音,“嘘、嘘——”
施霜景大气不敢出,等了约莫十秒,刘奶奶才从门后出来,像是才下床,头发为乱,脸色不佳,身穿藕色的棉服,脚上一双老底棉鞋,她微微合上门,揉了揉眼睛看向走廊这头。“小景?”她作惊讶状。
“奶奶?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施霜景差点松手,罗爱曜反手一抓,扣住施霜景的手腕。
“你这是带谁来了呀?”
“啊……他是我的远房表哥。”
“远房表哥?你什么时候还有表哥了?”
罗爱曜好心提醒道:“这香对他们是好东西,你现在关住他们,今晚他们就要去找其他的家人。”
刘奶奶呆站在对侧,确实不过来,如同她与施霜景这侧隔着一条河。刘奶奶非常虚弱,头发散乱就更显精神不振,她的手虚搭在门把上,不愿开门。她说:“小景,你站在那边不好,会冲撞到你,你先过来。”
我可以过去吗?施霜景微微抬眼,看罗爱曜的表情,发现罗爱曜正专心致志,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还是不过去了。施霜景摇摇头如此表示。
“你这孩子!过来!”刘奶奶忽然爆出粗哑一声,仿佛硬物锉过砂纸。
施霜景被罗爱曜抓住了手腕,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
木门忽的爆弹开,将站在门侧的刘奶奶竟然直撞出栏杆,翻跌下去。施霜景吓得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去看刘奶奶的情况,门里爬出之物看得施霜景头皮发麻,将他的神经元细胞都给吓得不会动了。
从地上和天花板上爬出四肢扭曲的不明生物,其四肢几乎折成九十度,有的是平折成九十度有如海星,在地上蠕动爬行,有的则是竖折将小臂和小腿当做移动的支点,但他们不论是平折还是竖折,移动速度都极快,顺着天花板或者地板爬行,体积并不小,一只就可以堵住走廊通道,门里现在刚涌出三只就已经足够有压迫感,如果将这些四肢归回原位,这些不明生物都是成年人体型。
罗爱曜踹开这侧空屋的房门,抓上施霜景一同进屋,施霜景此刻被吓得不轻,不仅是紧紧跟着罗爱曜,更恨不得往罗爱曜身上爬,只有罗爱曜是靠谱的、有能力的,施霜景觉得待在罗爱曜的背后不如待在罗爱曜的后背,可惜罗爱曜不让他爬。“我要持念解脱咒,你乖乖待着。”
“好的,好的。”
这些折肢人鱼贯入空屋,一进来就四面地盘踞着,施霜景满脑子飞比喻,大蜘蛛、大海星、恐怖片、丧尸片……到底是什么……罗爱曜这回开口,不再是施霜景能听懂的文字,抑扬顿挫,如诉真言,从语调到语速都像是在干正经事,他一边念咒,一边将单手快要烧尽的香分出来,有折肢人往罗爱曜处爬,罗爱曜微微俯身,似乎是要将香递给他们。
施霜景在罗爱曜身后数着这些折肢人,一共十一只,他刚因听见罗爱曜的念诵而稍稍定心,可下一秒他望见门里爬来浑身是血的一人,有手脚不自然地折断,且是刚刚发生的……是刘奶奶。施霜景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刘奶奶的头发散乱,被满脸血糊住,她双眼赤红,朝罗爱曜嘶吼,不知道是不是她摔下去伤到肺了,她开口发出恶声,却吐血更多。
她语速加快,嘴唇疾动,吐出的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咒。罗爱曜继续为折肢人递香,不为所动。两秒之后,刘奶奶手脚并用地爬进来,竟然直冲施霜景的方向。
“算了,你想上我后背就上吧。跳上来。”
施霜景果断地爬上罗爱曜的后背,动作比小猴子还快。
这边交代完,罗爱曜稍稍转身,伸腿拦住匍匐在地的刘奶奶,“你不让我超度解脱他们,难道想让他们继续维持这状态?你又多害一人,现在脱离她的肉身,我就听你一言。”
念咒被打断,那些没领到香的?型人激动地发出叫声,但那叫声都细细小小,小过婴啼。刘奶奶嘴中依旧含混不清,变成了咒骂的语气。
罗爱曜继续念回梵语咒,他亦是语速加快,很快手中十一支香全部派出去,邪祟之物附身在刘奶奶身上,折磨她不说,甚至操使着她去撕扯裤子、啃咬罗爱曜的腿。施霜景挪了挪自己的腿,盘在罗爱曜腰上,他太怕了。
“小诃利帝,我今晚本来就是要去见你的,你的这些孩子受业力流转加速的影响,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罗爱曜放低姿态,展现出几分人性,“但你要与我说,不论是人言还是密言,你不说我就没法懂。”
刘奶奶突然发出一声嘹亮啼哭,她转向,自己的身体折损了,还要用这身体去从?型人口中抢走即将烧尽的香,如同发觉孩子吃错东西的母亲,要将伤害性的食物从孩子口中掏出。
现在这人的后背像安全岛,可施霜景听见这些不像是人间的声音、看见这些不像是人间的场景,还是有点头晕,心跳太快了,血都从脑子往心脏涌。“你能不能救救刘奶奶,求你。”施霜景只能重重复复讲这句。如果罗爱曜能救回被捅二十刀的施霜景,就也能救回刘奶奶,施霜景笃信。
那些?型人不愿意将香还给刘奶奶,餍足地吸食着。施霜景一直在求,没听到回应就不停口,直求得罗爱曜虚起眼睛,心里终于烦了,他停止念咒,十一根香的蓝色焰点忽然熄灭,正正好好卡在香将完未完这一刻。
刘奶奶吐出一口黑血,四肢一软,扭曲倒地。那十一个?型人复又躁动起来,在空室内焦躁地爬行。
罗爱曜自言自语道:“不让强行解脱,是怕进地狱追责,但是经我超度,不该会有超出的恶业要他们承担。小诃利帝这么努力地拦住我,是不让我现在就送她的孩子们入轮回……是有大愿未了?是要原宥?谁原谅谁……小诃利帝不是真诃利帝,但也几乎如是了。小诃利帝现在又走了,不愿和我对话。有意思。”
“你在和谁叽里咕噜地说话呢?”
“……”
罗爱曜拍拍身后施霜景的屁股,“下来,背起你的刘奶奶,我们出去。”
尽管施霜景心里毛毛的,但毕竟这是刘奶奶,施霜景僵着脖子背起她,只见室内的窗帘自动拉起,由厚重的灰窗帘突然褪成蓝绸,罗爱曜让施霜景先出去,他断后,保证不让任何一只?型人离开,先暂时困于室内。
然后他去检查了另一个房间里的孩子们。幸好,那些孩子都只是安然睡着,刚才发生的动静丝毫没有惊醒他们。
将刘奶奶放在她的床上,施霜景急得不得了,觉得刘奶奶只剩一口残气了,他望向罗爱曜,希望罗爱曜想想办法。罗爱曜坦白道:“小诃利帝看中了这具身体,是死是活要她来救。”
“什么小诃利帝……到底是谁?是刚才附身的脏东西吗?”为什么要指望脏东西来救人?施霜景忍住说出最后这句的冲动。
“诃利帝,按你们如今的解释,是鬼子母神*1,不是脏东西。在你们厂旁的某座山里有一座鬼母庙,早年间毁坏了。你还记得我带了一颗石像头回家吗?你去上学之后我将这颗石像头藏进了衣柜里,我在鬼母庙附近找到了这颗头。说是鬼子母神庙,但里面供的不是真的鬼子母神,而是替代品。替代品受供奉许许多多年,她就是小诃利帝,没有在燃灯佛处登记,但跟半个鬼子母神也没有差别了。”
罗爱曜料想施霜景肯定听不懂,他就兀自说下去了:“这里有人以前用小孩祭鬼子母神,鬼子母神心碎如死,留下恨咒,但她看顾这一方土地的小孩,还是在饥荒年间保证了这些活着的孩子的生存。这些祭品小孩吃鬼子母神肉也长大了,只是长大的方式与他们的兄弟姐妹全不相同。”
没想到施霜景这分钟倒是完全听懂了,他反问道:“那是这些祭品小孩找他们的兄弟姐妹复仇吗?为什么?”
“如果是复仇,那他们就该拿了我的香乖乖离开。小诃利帝来拦住我,应该不止是复仇这么简单。”
一只手忽然抓住施霜景的小臂,刘奶奶忍痛道:“小景……去……去拿桌上的碗……”说罢,她猛然放手,施霜景连忙去拿茶几上的小碗,发现里面盛满白色的汁水。
罗爱曜凑过来看了一眼,点头道:“小诃利帝来道歉了,这是鬼子母神乳水,可以喂。”
*1:鬼子母神/诃利帝,参考了好几个版本的鬼子母神传说,说鬼子母神喜食人类小孩,受佛陀教化之后成为保护孩童的女神,有说她前世是受人辜负的怀孕女子,也有说她鬼子母神一世是夜叉化身。本文里对这个设定有所调整。
第26章 鬼子母神篇(二)
经罗爱曜这么一形容,施霜景觉得手上并非凡物,不禁有点紧张,白色乳水荡出圈纹,从颜色和气味都分不出有什么差异——普通乳液与非自然乳液的差异,而且这质感……与其说是乳液,更像是米汤。罗爱曜催促,施霜景端着盛有乳液的碗,不知道怎么扶一个重伤的老人起来,可刘奶奶似乎是闻到了鬼子母神乳液靠近,她奋力睁开眼,唯一没有折断的右臂努力地往乳液的方向够去,状态隐隐又往癫狂方向发展。施霜景怕手中的乳液被打翻,单手制住刘奶奶的手,这下彻底没法一个人搞定了,施霜景向罗爱曜求助,“佛子,你能不能来搭把手?”
“你把碗递给她就行了。”
“真的不用送刘奶奶去医院吗?”
“你可以送,也可以喂。我建议你喂鬼子母神乳水,解铃还须系铃人。”
施霜景又搏斗了一会儿,刘奶奶的手臂那么瘦,皮肤摸上去皴皴的,可力气那么大,根本挡不下来。罗爱曜依旧是那副“都让你听我的了我看你犟到几时”的表情,抱着手臂旁观。不知过了多久,施霜景终于还是把碗递到了刘奶奶手里,他的手在两旁护着,结果老人忽的将碗往自己嘴下一送,速度之快,登时又让人觉得她不是受了重伤的老人,而是精怪维持不住人身而现出其焦躁的渴望。乳水一半进了老人口,一半洒满前襟,顺着圆圆的衣领往身上流。
“施霜景,你是要留下来照顾二楼的孩子,还是跟我去山洞?”
“我陪这些孩子。”施霜景半点没有犹豫。他还是应该犹豫半点的,一想到隔壁房间里关着的东西,施霜景头大如斗,佛子这么问肯定就是要离开的意思了,施霜景追问,“你要去山洞?那些乱爬的东西会不会再来找刘奶奶和孩子们?你今晚还回来吗?”
重要的问题放在最后问,施霜景脸也不要了,超现实的困难要让超现实的人来解决,佛子是他的救命稻草——施霜景从来没觉得罗爱曜这么可靠过,可靠得都有点不像是佛子了,那个会塞纸条、诱导做春梦、搞出各种阴间花活来吓施霜景的佛子。
“回哪儿?回家?或许吧。”罗爱曜顾左右而言他,“今晚还远不是高潮,这场戏要一直等到头七才有意思。”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是在看戏。”施霜景是实诚人,说实诚话。用“有意思”来形容这许多葬礼,罗爱曜的顽劣本性好像又隐隐透了出来。
“这种种事宜都与我无关,我不看戏的话,难道还应该做什么吗?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解决你,你是卷入这种种事宜的人,我不能让任何横生的意外再把你截胡了。在我搞清楚为什么你是那个特殊的家伙之前,我只能特殊对待你。”
似绕非绕,似威胁又不是威胁,似浪漫又不是浪漫。施霜景挠了挠鼻梁侧,有些窘迫,佛子把他形容成爱惹事的小孩,施霜景回想一下,好像他的确如此——对佛子的事像个笨蛋,对杨玲玲的事像个莽撞混子,对吉祥话的事像个滥好人。得改了。这脑子再不长就有点不礼貌了。
临走之前,罗爱曜忽然折返,又问一回:“真的不来?”
难得见到罗爱曜盛情邀请,施霜景心里犯突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邀请还是要看笑话?就这么一愣神的一两秒,罗爱曜收起兴味,翻脸比翻书还快,也没向施霜景特别交代些什么,意思是让他自己看着办,大概后半夜也不会再出些什么大事了。
他去二楼照顾福利院里七个孩子,顺便还要看顾刘奶奶。罗爱曜骑上机车离开,一点不留恋。施霜景发现这屋子里的小孩们都睡得死沉,一晚上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福利院的床尺寸普遍偏大,置办这些家具讲究一步到位,施霜景找到刘奶奶之前睡过的那张床,可看见被褥半掀开,当时刘奶奶就是从这张床下来然后开门见到施霜景和罗爱曜的。施霜景躺上床,恐惧透心凉,总是担心床下还藏着一只半只?型人。这一晚怎么睡下去的,施霜景全然不知了,噩梦一个接一个的做,可醒来什么也都不记得。
第二天早晨五点,施霜景迷迷瞪瞪,似乎见到一个人站在床尾。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穿着血衣的刘奶奶,她低身瞧着睡觉的孩子们,一个个看过去,时不时拨拉一下自己因沾了血而结绺的头发。
发现施霜景醒了,她走过来,施霜景连忙撑起上身往后退,后背“咣”地撞上床头板。动静有些大,刘奶奶朝他比了嘘声的手势。
她指了指外边,示意施霜景出来。
施霜景仔仔细细打量刘奶奶,她虽然看起来这般狼狈,可好像今天已完全行动无异了,眼睛很有神采,眼神并不昏沉、执拗。施霜景穿衣服,跟刘奶奶去到室外的走廊。入冬以后天亮得晚,五点正是夜中,此时福利院的声控走廊灯又好了,随着他们的行动而亮起。
“刘奶奶……我们现在要不要再去一趟医院?”
刘奶奶摇头,将手拢进棉服的袖子里,她呵出一口白气,“用不着去。昨晚正当该去的,已经过了这点了,我人都好了,还去什么医院?”
“……”看来她知道自己摔下去了。施霜景想。
“你这孩子,我让你别来,你偏要来。你属驴的吗,这么倔?”刘奶奶浅浅埋怨两句,一转语气,“不过幸好你来了……和你一起行动的那个男人是谁?‘远房表哥’?”
有种乱搞被家长抓到的心虚感,施霜景斟酌半天才说:“就是朋友,城里来的,我收留他一段时间。昨天我很担心你的情况,他又骑车,我就让他送我过来。刘奶奶,你之前就碰到……那些东西吗?”施霜景大概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在地上、天花板上爬的那些东西。
刘奶奶双手搭上栏杆,往外远眺,以一种讲故事的语气开口:“你还记得我们刚来励光厂的时候吗,你刚上四年级,应该是你十二岁那年。我们刚来的时候还有好些孩子,比现在多,但补助不大稳定,我们要用有限的补助来照料你们,就很头疼。也是刚到的那年冬天,我听说厂里有个旧庙对孩子的事很灵,就自掏腰包去拜过几次。虽然现在我们都说要破除封建迷信,可过了那年的春节之后,补助情况马上就好起来了。可能也是我贪心吧,每年都去还愿,又忍不住要许新的。今年我还没来得及去,不知道是不是我还愿晚了,报应找上门来。”
应该不是这样。施霜景想起罗爱曜之前喃喃自语的那些内容,很明显鬼子母神是冲着别的事来,福利院……是因为孩子比较多吗?受鬼子母神青睐也不奇怪。
刘奶奶转身看向施霜景,她比施霜景印象里还要矮上一些,相比于每年都在长高的施霜景,刘奶奶则像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而身量缩水。刘奶奶说过,她的名字叫刘茜,她父母最开始起的名字叫“刘浅”,刘奶奶不喜欢,读大学之后就去改了名字。
关于她的那些人生故事都讲于厨房流理台边、洗衣房水槽旁、小操场板凳上、午觉晚觉床前。最开始知晓的是她与丈夫中年离婚,儿子原是判给丈夫的,但离了婚的男人鲜少管家,都是将孩子交给自己的父母,于是男人自己的父母也都死了之后,儿子跟刘茜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儿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彼时刘茜仍未退休,儿子要刘茜提前内退,回来替他照顾孙子,刘茜指望着自己能拿满格的退休金,作更长远的打算,便婉拒了儿子的要求。等到她五十五岁,终于有空带孙子,结果前夫又找上门来,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于是乎刘茜感觉自己又开始给一家老小做保姆,太累了。五十六岁,她离开那个家,是中年女人的决绝出走。施霜景是她入职乡镇福利院以来亲自接手的第一个孩子,那年施霜景八岁。
再往前的故事……那个年代的人大抵都是如此的人生轨迹。她出生于饥荒年间,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二十三岁那年,尽管她已经结婚生育了,还是要坚决考大学,学的是会计。大学毕业那年,正逢全国劳动合同制改革,国有企业不再是铁饭碗,她进企业之后兢兢业业,混到女干部一级别,这才换来了五十五岁退休,比其他人多干五年。她是受那个年代的党和妇联教育长大的,愿意照顾更多的人。她能理解家里孩子对她的诸多不满——外边的孩子能比自己的孩子和孙子更亲吗?可刘茜认为总有人得干这些事。退一万步来说,她受不了这种虚伪的阖家团圆,再做牛做马二十年,就为了换自己行动不便的那几年,有儿子儿媳能顾一下自己。她是做会计的,这买卖听上去也太不划算了。真到那时候再说。刘茜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付出者。
“锅炉的热水怎么还没烧好?真想洗个澡啊。”刘茜发出如此感慨,就好像昨晚的恐怖情景只是一场梦、一次打闹。施霜景更毛骨悚然,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的心态还停留在表面的、看似安全的世界,其他人则是一迈入里层世界就迅速跟上了新逻辑。
“奶奶,你真的是刘奶奶吗?”
“傻孩子,你怕什么?我还能不是你的刘奶奶吗?”刘奶奶指了指隔壁房间,“前几天我就知道他们来了,第一晚我和你一样,吓得魂飞魄散,但他们只是来找孩子玩。有些孩子太小了,分不清什么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但是不是善意,他们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是我唐突打扰了。对不起。”
“他们昨天来得很早,相当早。今天我不会让这些孩子这么早睡了。”刘奶奶微笑,“这个‘小诃利帝’是谁呢?真想认识一下啊。”
……这真的正常吗。施霜景想,这,真的,正常吗?到头来一惊一乍的只有自己?怕得恨不得爬上罗爱曜后背的只有自己?那些想象中的癫狂场景全无发生,老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年头封建迷信看似破除了,但真出现时大家马上就接受,如此丝滑无碍。
天快亮之际,机车声划破宁静,罗爱曜回到福利院门口。施霜景守在一楼的澡堂门前,刘奶奶进去洗澡了,刚刚听见她关水龙头。罗爱曜比了个手势,示意施霜景过来,施霜景摇头,做口型说,他得等刘奶奶出来再走,罗爱曜只能指了指后排绑着的木盒,意思是让他过来取木盒。好在洗漱干净的刘茜很快重新出现在二人面前,罗爱曜将木盒交给刘茜,“这是小诃利帝的佛头,你和她互相正式认识一下。”
“昨天,她上了我的身,我觉得我和她好像是一体的。”刘茜默认罗爱曜是干这一行的师傅,也就什么都不避讳,统统明说了。
“她告诉我,她其实经常来,所以你们确实是一体的。她以前只是借你的眼睛看、借你的手抚摸、借你的耳朵聆听,但现在她会更多地借用你的身体。这是她的业在流转,但她已经没有肉身了。”
现下还不是仔细解释这一切的好时候,罗爱曜让施霜景上车,他要先带施霜景回家。
“奶奶,我晚上还来!”随着机车远去,施霜景的身影迅速拉远。
刘奶奶喊道:“来之前记得发消息!没事就别来啦!”
两人回到家,施霜景没话找话:“你昨晚去山洞怎么样?”
“我见到郎放和他女儿了。”一个完美的话题漂移。
“什么?”
罗爱曜机械地脱外套、脱套头毛衣,只剩一件短袖,“我说,我见到郎放和他女儿了。我昨晚上门收债,成果不佳。”
“……”施霜景抬高眉毛,不知道怎么回应比较好。
“要吉祥话的这一家,请了郎放来守门。”罗爱曜换上一副完全想不通的表情,“他图什么?图钱吗?”
施霜景连鞋都没脱,心想见势不对还能转身再逃出门,他问:“等等,你去找要吉祥话那一家干嘛?报仇吗?”
“我去杀人啊。”
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如此天经地义的事宜。施霜景脑袋里嗡的一声,杵在鞋柜旁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施霜景竟然主动认错:“我再也不跟陌生人说话了。”
罗爱曜点点脑袋,深以为然,但他又用释怀的语气说道:“你没办法控制,这就是命。就跟厂里这些怪事一样,这都是命。励光厂正形成一个特殊的场域,自然的,天生的,你我都注定要来,其他神佛妖魔也要来。我今天一边索命未成一边心想,到底是我找上你还是你找上我?真邪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