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明知故问。
瞥见沈濯眼里的患得患失,裴瓒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
毕竟此刻的沈濯,看起来就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孩子,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和注定离开的人,他的眼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最重要的是,事实也如所说的那般,没人爱他,他什么都留不住。
裴瓒向来不想用言语伤人,但今日却用这把“锋利的刀”毫不犹豫地刺伤了沈濯。
隔着水雾,他的心里生出些许迷茫。
他应该这么做吗?
用真实存在的现实,去伤害仅存在于书中世界的人?
裴瓒微微垂眸,细长的睫毛轻颤,脑海中闪回无数与沈濯独处的片段,清辉月下单薄的身影,温柔和顺的笑脸,以及似真非假的缠绵,一点点零碎的记忆腐蚀着他的坚定。
然而,他却突然想起昏迷前流雪的话——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他顿时清醒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寻着旧路再度心软,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沈濯的幻想。
但是没等裴瓒说出口,沈濯突然埋进他的颈窝,湿凉的泪珠顿时浸透薄衫,在他的颈间留下片片水痕。
紧接着,腰间的手一松,裴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濯紧盯着他的目光依然惨淡,但仔细品味,却发现隐隐含着些不甘的意气,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打断双腿,锁在身边:“裴瓒,你休想——休想!”
“休想?休想的是你吧。”
裴瓒也心虚,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他还真的没办法离开。
但是话说回来,无论沈濯放出什么狠话,在他这里都不会占到上风,因为从始至终,裴瓒就没有动过心。
所以哪怕被粗暴地对待,他也只会愤恨,想着如何变本加厉地还給沈濯,而不是独自一人伤神落寞。
夜色凄清,寒意彻骨。
幸好碳炉烧得正旺,不至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不肯退让半步,气氛颓然僵持住,若不是火星噼啪作响,如同鼓点似的在寂静的夜里敲响,恐怕就要听到对方慌乱的心跳了。
裴瓒舔了舔嘴唇,略过沈濯那哭红的眼尾。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向墙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声音艰涩:“沈濯,你还能纠缠我到几时呢?”
“一辈子,我会,此生相随!”
听着就像不成熟的少年在一时赌气,倔强地许下永远的誓言。
疏冷的目光随着寒风一起落到沈濯身上,拂过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裴瓒也不觉得气闷了,在他眼里,沈濯的心智貌似还未未发育完善,说一辈子,想要永远,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
就算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普通夫妻,尚且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爆发争吵,甚至到决裂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濯又凭什么能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呢。
裴瓒站在一侧,心里漫出几分凉意,空前的平静,他觉着,眼前这人压根不值得他浪费过多情绪。
“就算你要到你的世界去,你也休想摆脱我!”明明心虚到不行,沈濯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甚至一把拽住看似毫不在意的裴瓒,“你跟我走!”
裴瓒被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可是身前直接“哐当”几声,桌椅板凳被碰倒一地,他看向沈濯,对方哪怕慌得脚步发虚,短短几步,走出了蹒跚学步的架势,却也还是没忘牵着他的手。
会轻功也能摔成这样……
沈濯,你到底有多害怕。
裴瓒没有急于甩开,而是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旁,瞥见了早就等在楼下的两人。
他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甩开了沈濯的手。
沈濯尚未来得及抓住他,只在回身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沈濯——”
裴瓒下意识去抓对方的衣袖,但突然一阵心悸,疏忽地错开了分毫,衣角擦着他的指尖飘过。
他没能抓住。
嘭——咚——
接连几声,似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钻进裴瓒的耳朵。
仅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双眼紧盯着沈濯的衣摆,在鲜艳的红袍上明显地渗出更深的血色。
裴瓒抓着扶手,僵在了原地。
不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多的深红,裴瓒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跑下去瞧一眼沈濯的情况,就算刚刚发生了不愉快,也至少去看一眼。
就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漠地站在楼上。
“大人……”裴十七率先跑向沈濯,将人慢慢扶住,再满眼惊颤地看向他。
那眼神就像在怪罪裴瓒此时的冷漠。
只不过裴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不能,而是浑身僵硬,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他勉强迈开步子,也会因为害怕而双腿绵软,会像沈濯一样无法控制地摔下去。
他只能站在楼上,紧紧抓着扶手,用冷漠的态度来遮掩他的慌乱。
“裴、瓒!”
沈濯就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撑着喊他,抬眼望去的目光依旧是满满的不甘,但仔细揣量,又能看出,沈濯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他能再度生出几分怜悯。
哪怕是看在摔断腿的份上。
滴落到地板的鲜血,红得刺目。
裴瓒按着木梯扶手的双手逐渐涨起了青筋,眼皮也止不住地缠着,似乎是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向楼下走去。
可无论心里有多惊惧,他面上始终不显。
甚至声音都显得无比平淡:“送他去找鄂鸿。”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赶紧把沈濯送医,否则这天寒地冻的,绝对会落下病根。
更别说摔得那样子,极有可能是断了。
“不行!裴瓒,你跟我走!”
每说一句话,沈濯就要多流几滴血,饶是如此,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也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带走,只能是焦急地看着裴瓒,等待他的回应。
到了这种时候,裴瓒虽然顾不上这些,却也没打算让沈濯如愿。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眼睛瞪得发红,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木楼梯上,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扶着扶手走下。
沈濯声音放柔,痛苦的颤音却更加明显:“我就知道,小裴哥哥……”
“闭嘴!”
裴瓒不想听他聒噪,飞快地走下去,一把扯下了流雪系在腰间的香包,也不管里面是什么香粉,直接对着沈濯的口鼻就撒了下去。
“裴——”
顷刻之间,沈濯便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迷晕的。
裴瓒掩着口鼻将香包扔回流雪怀里,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他厉声说道:“带他去找鄂鸿!”
流雪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但也不敢怠慢,急忙拍着裴十七,联手把沈濯扶出去。
客栈的门帘打开又合上。
无尽的冷风吹到屋里,裴瓒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麻木,也分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冷,更想不明白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
他有想过要让沈濯付出代价,越惨痛越好,甚至他兀自遐想沈濯的惨状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当他真正目睹沈濯摔下楼梯,看着变形的左腿,他的心依旧会颤。
哪怕沈濯一声不吭,没喊出一个“疼”,他也会想,这该有多疼啊。
再也听不到客栈外的声响后,裴瓒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他试图为自己倒一杯凉茶,稳稳心神。
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将冰冷的茶水尽数倒在了手上,一次不行,两次依旧,直到清透的茶水顺着桌面上的纹路滴落在地,与残留的血迹混合,裴瓒才看见自己的衣裳也满是水痕。
不是茶水,而是他的泪。
他慌张地抹去眼泪,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惊,就像茶水冲淡血水一样,抹去沈濯受伤的痕迹。
“不是我的错。”裴瓒咬咬牙,脑海中闪回沈濯摔下去的那一瞬。
的确不是他推的。
怪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沈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
他抹了把脸,在寂静的夜里,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为沈濯。
但他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是要考虑后果,要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在考虑沈濯会不会留下什么终身难愈的伤病,同时也在想,沈濯会不会报复他,或者报复到这间客栈和陈遇晚身上。
尤其是后者。
顾不得太多,裴瓒立刻起身上楼。
他撑着虚软的双腿,一间间地推开门去找掌柜和陈遇晚,好在他们没离得太远,只推了两三间便把人找全。
裴瓒率先摇晃着掌柜。
兴许是吸入香粉不多的缘故,掌柜很快就醒了。
一瞧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慌张,刚醒来的迷糊感觉瞬间消失。
掌柜紧张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裴瓒咽下口水,呼出一口浊气,顷刻之间想好了策略,镇定地说道:“掌柜知道十年前那位县令现如今在哪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但是眼瞅着很着急的模样,掌柜思虑片刻便说道:“两年前还听说县令大人在临县老家,不知道现如今具体在哪,不过,应该不会离了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