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裴瓒话里有话,每一个字都直指皇帝那阴沉难测的心思,但他面上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躺着,不为任何事情劳神。
这话说得薄凉无望,裴父却自以为地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于是一巴掌拍在裴瓒后脑勺上:“你就是不想练字吧?”
裴瓒抿着嘴笑了笑,勉强承认。
裴父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想要说教,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口气:“父亲知道你忧心仕途,但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与其劳心劳神,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分散心思,也不至于整日瞎捉摸。”
自打裴瓒出宫后,就没上过一次早朝。
包括都察院,也没踏足过。
第一日是因为沈濯替他告假,他不用去。
但是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他就见到了宫里的传话太监,说是:“陛下明日不想看见小裴大人。”
如此接连了十几天,日日皇帝都派人来告诉他,不愿意见他,叫他不必上朝。
裴瓒没办法,陛下恼火他,他就更不能冒着风险去对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可是就连都察院的章大人,他的顶头上司也天天遣人跟他说,都察院事少清闲,不必日日去,暂且歇几天吧。
事少清闲?
先前裴瓒可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用,现在告诉他清闲了?
那他之前的勤勤恳恳算什么!
算笑话吗?
这分明是要冷落他。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裴瓒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他刚刚立功,也要受到惩罚。
起初裴瓒还觉得这惩罚有些儿戏了。
不就是冷暴力吗,可比实实在在地打他一顿板子强多了。
但在过去十天半个月之后,眼见着天气转凉,裴瓒在皇帝那里的地位却没有回温。一天比一天晚到的传话太监,也让裴瓒觉得,他在皇帝那里是被彻底遗忘了。
这还不如打他一顿板子呢!
“父亲,你说我自请去做个县官如何?”当日谢成玉说的话,如今又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还嫌弃对方不求上进,今日才被冷落了几天,就开始妄自菲薄了。
不过裴父却说:“县官也好,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未免有些太憋屈了吧?”裴瓒到底还是心高气傲,总觉得在京都才能施展他的满腹才华。
裴父摇摇头:“只要我儿康健,做什么都好。”
“哪怕是不做官?”
“哪怕是不做官,守几亩薄田,或者是做个教书先生,无论做什么,都好。”
裴父性情豁达,短短几句话说得裴瓒愈发沉默。
只见他缩着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藤椅上。
他的目光落在袖口花纹上,心里莫名酸涩,就连鼻头也不太舒服,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感情霎时间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所适从。
尝试着接受,却又担心这只是虚幻的泡影。
毕竟这不是属于他的。
这份厚重的父爱属于原来的裴瓒。
裴瓒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满满,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来。
“母亲。”
“瓒儿这是怎么了?”
见着裴母前来,裴瓒没有起身,只喊了一声就再度缩回去。
并非是他在家里就不懂礼数了,而是每次他行礼问安,都会被二老嘀咕。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装懂事。
裴母瞧着他不太高兴,扭头看向了裴父。
【瞧瞧,为着陛下的冷落,又委屈上了。】
【养了二十年,竟不知道你生了个姑娘。】
【那你赶紧去给你姑娘物色夫婿吧!】
“……”
二老当着裴瓒的面眉来眼去,讨论的却是裴瓒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父亲,其实我……”
裴瓒想开口解释几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想着若是解释不好,再被察觉到他能听见旁人心事,可就不好搪塞了。
裴父憋着笑意问他:“瓒儿怎么了?”
“没什么。”
【你看,又不肯说了。】
裴母随和地笑笑,想配合着裴父劝上几句,只是还没开口,门房上的小厮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厮急冲冲地禀报:“宫里来人了!”
“是前几日的公公吗?”
“不是,是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闻言,裴瓒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步履匆匆地往正堂走去。
裴宅地方小,从后院到前厅用不了多长时间。
裴瓒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消片刻便穿过回廊。
风声过耳,凉意袭来,他也很想耐住性子慢慢走过去,显得不那么心急,可是一想到也许是皇帝遣人送来别的旨意,他就忍不住加快脚步。
绕到前厅,隐约瞧见里面有人在等。
裴瓒快走几步,眉宇间的情急之色都没来得及褪去,直到他看清那人。
居然是明怀文。
裴瓒看见是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觉得皇帝派他前来绝对是有要事。
“明大人,好久不见。”
听见声音,明怀文转过身来,精致的眉眼一挑,略微停顿片刻,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许久未见,陛下不想见小裴大人,我自然也没机会见了。”
明里暗里,提点着跟皇帝的关系。
裴瓒心知肚明,郑重其事地对着明怀文俯身一拜。
“前些时候被长公主召见,想来小裴大人学到了不少?”
“长公主殿下仁善通达,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殿下悉心指点,倒也未曾为难我。”裴瓒一瞧明怀文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都不用去听对方的心声,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无非是在讥讽他挨了长公主的骂。
但裴瓒不能发作,无论是当着谁的面,他都只能称赞长公主的好处。
“小裴大人的确是通透了。”
明怀文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后面赶来的裴父裴母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想来小裴大人也担得起陛下的厚爱。”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明日是否还愿见到微臣?”
“依旧不愿见你。”
明怀文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还夹带着些许笑意,“明日不见,后日也不见,也许接下来的几个月,陛下都不见你。”
裴瓒被他的话吓到了。
但还好他是会读心的。
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清楚真正的原因后,裴瓒笑道:“我胆子小,明大人就别吓唬我了。”
明怀文挑了挑眉,将手搭在茶盏上轻叩几下。
“督察院御史裴瓒接旨。”
突然来这么一句,也不管明怀文有没有把圣旨拿出来,裴家的三口人,还有侍奉在侧的仆从,顿时都跪下了。
明怀文却依旧在椅子上稳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说完那一句,就将圣旨放在了桌面上。
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可以随意。
但是裴瓒不行。
裴瓒提醒着:“明大人,这不合规矩。”
“无妨,我不会告诉陛下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在裴瓒身上。
裴瓒直起身,将圣旨打开,一字一句地看着,看到后面,他的脸色唰得一下变白了。
“小裴大人,还不谢恩?”明怀文故意问道。
“陛下要我去寒州?”
裴瓒险些破音。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旨上写的是寒州连年雪灾,百姓叫苦连天,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银,但寒州的官员却还是时常上书说灾情严重,银钱不够,为此,指派裴瓒为寒州巡按御史。
巡按,以“代天子巡狩”之名,考察各地。
权力够大,但品级丝毫未动,还是正七品。
而且寒州地处偏僻,处在大周极北,气候更是严寒,每年只有夏日才勉强适合居住,每年的八九月,像京都这些地方,偶尔还能感受到未散的暑气,可寒州却万物凋敝,快要进入冬季。
此番安排,不是明升暗贬。
是一个劲地贬,连平调都算不上。
明怀文说着风凉话:“小裴大人也别心灰意冷,三五月便回来了,到时候免不了加官进爵。”
在查幽明府之前,也有人跟裴瓒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