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加快脚步,一阵小跑,逆着乌泱泱的人群便没了踪迹,直至看见城中的街道瓦房,裴瓒才放缓了脚步,舒一口气,平稳心态走回城中。
天色尚早,哪怕是偏僻的地方,也能见到来往的人群。
稀稀疏疏,三三俩俩,除了偶尔几个步履匆匆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地挪动。
然而,就在裴瓒觉得今日这闹事已经落下帷幕时,街巷中却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他的方位而来。
是为了沈濯,还是为了他?
裴瓒暗叫不好,拔腿就想跑,可是一转身,甲胄齐整的一队人马拦在了巷口。
第171章 太后
玄黑皮甲, 内里是灰色短衫,脚下是硬质长靴。
腰间以红绳为系,挂着刻字银牌, 走起路来,红绳上的穗子一摇一摆,踢踏声也分外齐整。
然而,裴瓒无心观赏这气派的一队人马。
他将视线落在了这队人的腰牌上,随着他们停下动作, 原本摆动的殷红穗子, 也分地垂着, 玉牌上的“凤林”二字便越发醒目。
凤林军。
是太后的人?
裴瓒略微往后撤了半步,而小队为首的那人却直勾勾地向他走去, 眼神如鹰, 仿佛要用尖锐的喙将他的心思啄出来。
目标明确, 难以忽视。
裴瓒微微蹙着眉头,掐着瞬息的时间,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
从前他在朝堂上安分守己,一心为皇帝做事, 与太后并无来往啊……为何会被这一队人拦住去路?
不动声色地抿起来嘴唇,紧张兮兮地盯着眼前的人。
而对方行至面前,上翻着眼睛扫过他, 裸露的眼白中带着几分警惕:“裴少卿,太后娘娘想请您到宫里说几句话。”
裴瓒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略微回礼后, 便问道:“太后康安,敢问是何缘由?”
对方一沉声:“前些日子盛阳侯世子入宫请安,说起少卿大人, 提起大人行事果决稳重却又不失风趣,太后娘娘很是满意,正巧今日无事,邀您过去聊聊,大人勿要紧张。”
这人的语气很轻松,语调微微上扬,说话时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可是此刻盯着裴瓒的眼神分外阴鸷,让人心里生寒。
“大人,请。”
他身子向后一摆,露出巷子外的低调马车。
裴瓒的视线随之落到那里,心中没有更多的打算,当即说道:“臣今日赴宴,酒气未散,不如先回去沐浴更衣,再进宫面见太后,不至于失了礼节……”
听出来裴瓒有想逃地意思,凤林军首领当即说道:“太后随和,不会怪罪。”
说到这个份上,裴瓒是非去不可了。
他沉下心,搭起手,语气平稳地道了句:“劳驾。”
“请——”
三月春暖,街旁的老枝早已见了新绿,临着温和日光,肆意地舒展,生出几分令人羡慕的昂然。
街巷里也吵吵闹闹,时不时的犬吠,玩闹,都渲染着春的欢愉。
唯独裴瓒一人,坐在简朴的马车当中,随着颠簸而左右摇晃,脸色也越发的苍白难看。
刘尚书宴席的余波未散,就有新麻烦找上门来。
他很难不将这事联系到一起。
宴席上的酒鬼口出狂言,给康王摆了一道,虽说康王不管不顾,可这事一旦传到皇帝耳朵里就不好收场了,当然,康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裴瓒并不是很在乎,他在意的是无辜被牵扯的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而现在,宴席上的其他人还没什么动静,他却被太后的人马拦住?
到底是谁安排得……
他就像一条无辜的鱼,没有任何预料地被牵扯进来,也不是他哄骗沈濯那般,真的有预知未来的宝物……
“该死。”
想到这,裴瓒忍不住低声骂一句。
他在沈濯面前放下厥词,可现如今还是踏入了危险之中,这岂不是与他当初说的话不符吗?
难道又是沈濯故意安排得这出戏码,在坑害康王之时,还要诈一诈他?
当真是可恶。
裴瓒胸中气闷,轻抚了几下也不见效果,反而呼吸越发困难。
马车外的人听见他方才的动静,问:“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裴瓒嘴硬,强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说完后,马车外没了声响。
裴瓒兀自一人靠在车厢,胸腔中的闷感越来越强,眼前发晕,连近在迟尺的物件也没办法看清。
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他尝试着抬手掀起帘子,双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拽到了帘子,却又突然垂下来,“咚”的一声撞到车厢板,马车外的人也以为他是不小心碰到了,略微探了探头,没听见别的吩咐,便也没有过多理会。
“……”
他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喑哑的呼喊,却被车辙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盖过……
铺天盖地的昏沉,如潮水将他淹没。
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混沌未开的天地之间,与万物糅杂。
被风云泥水共同裹挟,被难言的黑暗包夹,寂静,而混浊。身体的每一部分,四分五散,陷入了无边的虚妄之中。
……
灯影恍惚,光线杂暗。
未掩好的窗缝里泄进来几缕细风,将烛火吹得飘动摇摆。
连带着香炉的青烟也飘忽不定,转了几个弯,悠悠地升着,在屋里蔓延开。
“你竟也是一样的玩物丧志。”
“皇祖母……”
细碎的话音从青纱屏风后传出,其中一道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透着股历经世事的疏倦与年老,但是态度依旧强硬,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人肆意戏耍,失了皇室尊严,却还要替他求情遮掩,沈濯,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濯双膝跪地,衣裳还是落水时穿得那件,听到裴瓒在宫门昏迷的消息,他匆忙赶来,没来得及换件体面的衣裳,为此,干涸的水渍还隐约可见。
他深深地垂着头,神情不明,尽显狼狈。
至于上座,是大周的太后,当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祖母,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沈濯是没预料到,只不过,他的疏忽是裴瓒突然出意外,而非他被戏弄着踹下水。
他也懊恼着,眉宇间尽是悔恨。
这些日子终日灌着苦汤药,都不曾听裴瓒提起胸闷的症状,就连诊脉的大夫都说裴瓒的情况也有转好……
怎么就突然如此呢?
他眉头紧锁,仔细推敲其中缘故,奈何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
灯光昏暗迷离,檀香清雅幽静,本该是最能静心沉思的时刻,可沈濯在一声声的质问里,脸色越发难看。
“咣当——”
温热的茶盏直接泼到沈濯脸上,一滴滴的水珠从眉骨滴落,在他双膝下的深红地毯上晕开。
不,也不只是茶水,还有几滴鲜红的血珠。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眼前跟他血脉相连的女人,纵然对方年华不在,眉眼间多得是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的风采犹存,依稀也能瞧出他与长公主的模样。
可沈濯未曾感觉到任何与血脉伴生的温情。
“皇祖母究竟是恨孙儿的心扑在他身上,以至于两次三番地违逆母亲,还是恨极了我像母亲,像皇舅舅,这般地让您不如意?”
“你……你……”
从前的腌臜事提起来,俨然是把人气坏了。
“混账!”
自从十五离宫之后,沈濯便再也没受过类似的冷眼与训斥,在人前总是装出孝顺得宠的模样,太后也乐得配合他摆出慈爱的姿态,在人后虽不至于演给谁看,但大多数也都是氛围平和的。
沈濯甚少忤逆太后,一丝的违背也没有,对待这个女人,比对待长公主还要尊敬小心。
他始终觉得,自己虽不能得到属于小辈的疼爱,但至少作为一把利刃,可以得到重用。
可是,分明从未把他当做子孙,为何还要用皇室脸面这种话来质问他?难道这份虚假的亲昵,骗着骗着,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还是说,心里不愿承认他的存在,却还是要如此要求他吗?
沈濯闭上眼,暗自攥紧了拳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着,犹如每一次被惩罚时,跪在长街之上,宫人们来往的目光。
“皇后身份尊贵,膝下却无子,仅有一个公主……”沈濯清清嗓子,讲着几十年前太后曾听过的话,“幸而公主聪颖,勤奋更不输男子,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太后也听出来了,一时间,她的脑海当中浮现当时的疑问——
[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
这不仅是她顾虑,也是她的母族,她所有纽带关系的顾虑,推举公主的想法一出,有人说悖逆,有人说惋惜,言论纷纷,归根结底还是长公主太耀眼了,压过了所有的皇子,宛如皎皎明月,只让人可惜她不是皇子。
[母后,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那自阿熙之后便有了!]
她的女儿是那般明媚聪慧……
却也有拎不清的时候。
[皇姐犯下如此错事,令母后蒙羞,难道母后还要包庇她吗?]
[母后也悄悄儿臣吧。]
“母亲犯下的错当真是她放纵吗?若非太后娘娘将其置之不理,弃置于宫外府邸,不闻不问,母亲又何至于成为千万人口中的笑柄?这些,难道是后来先皇令人踏平幽明府就可以忘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