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可都准备好了?”
裴瓒将绦带系好, 摆正腰间玉环, 又重新抚了一遍流苏, 与身旁同样红袍锦衣的沈濯并立,通身浑然天成的淡泊气质,让他并不逊色于身身旁的人。
沈濯看着铜镜里的人,如珠如玉, 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只顾着把手往人的腰上搭,也没听见裴瓒方才问的话。
裴瓒猛得拍开他的手, 呵斥着:“问你话呢!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没?”
沈濯低声道:“一早就送进宫里去了。”
“那便好。”
话音落下, 沈濯抿起了嘴唇, 而裴瓒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眼神里飘过的一丝摇摆,继续整理着身上杂七杂八的配饰。
只见他突然将一串鎏金银香囊摘下来:“这不是你的吗?怎么又挂到我的腰带上了?”
沈濯接过去,轻摇几下, 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含混说道:“放错了吧……”
“你怎么了?”裴瓒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沈濯咬咬嘴唇:“岁宴是大事,到场的不止是朝中群臣,还有太后和一干后妃,你当真要在这时候将那对母女送到皇帝面前?”
“怎么?”裴瓒挑眉,“怕落了陛下的面子?”
没几个人知道那对母女的存在,倘若他们在岁宴上表明身份,那绝对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到时候无论皇帝追不追究,明怀文都要颜面扫地。
而明怀文受辱,自然皇帝也会感同身受。
“这倒不是,主要是皇祖母也在。”沈濯从身后圈住裴瓒,下巴垫着对方的肩头,嘟囔着,“我在宫中多年,见得最多的,就是皇祖母了,你可要知道,无皇子傍身,却能在后宫中厮杀出来的女人,绝对不会是等闲之辈。”
当今的太后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与皇帝也只是抚养的关系,而非亲生。
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儿子,却依旧登上太后宝座,这样的女人,不用沈濯提醒,裴瓒也能猜到她的厉害。
如果他真的在今夜让明怀文颜面扫地,把皇室那点众所周知的秘密公之于众,让皇帝面上无光,且不说皇帝会不会把他怎么样,只太后这一关就过不了。
“裴瓒,你不会乱来对吧?”沈濯贴着他的颈侧蹭蹭。
裴瓒先前并没有向沈濯说明他的用意,把那对母女安排进宫,也是他逼着沈濯去做的,前因后果,谁也没告诉……
不,他是知会过那位“谢夫人”的。
“我们该走了。”
按理说,以沈濯的身份地位,裴瓒是万万够不上的,哪怕是整个裴家一起压上,也没有同行的机会。
奈何沈濯脸皮厚,弃了盛阳侯府那边,对着裴瓒死缠烂打,非要乘他家的马车同去。
就连到了宫里,也是不顾身份,跟末席的裴瓒一起挤着。
正席的位置空着,太后,皇帝和后妃都还没到场,侧边的首位倒是来得挺早。
只见长公主安坐在群臣之前,时不时地跟前来祝酒的大臣攀谈几句,言笑之间,尽显雍容姿态。
而裴瓒这里就冷清多了。
周遭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看出来裴瓒这些时日遇冷,从前上赶着巴结的,现如今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凑到眼前。
幸好裴瓒身旁坐着沈濯,也不觉得寂寞。
……或许,还有些吵闹。
沈濯时不时地打量周围几眼,看准了某个倒霉的官员,就贴到裴瓒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起那人的绯闻八卦。
裴瓒偶尔听上一句,敷衍着笑笑,心里却在盘算别的,目光也始终黏在那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盯着琉璃樽中琥珀色的液体里,倒影着的那抹摇晃不止的烛火。
“还有礼部的常大人,惧内得很,前些日子到酒楼跟同僚喝得酩酊大醉,结果被他夫人抓了现成,一边跑一边哭……”
“嗯嗯——”
“你有没有在听?”沈濯探到他面前去质问。
裴瓒干脆装都不装了,手指抵在烛台下,指着烛台投落到案几上的影子,轻轻挪动些许,描摹时间的痕迹,说道:“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沈濯向四周扫了一圈,心中早已了然:“或许是被谁绊住脚了吧?”
裴瓒眼神空洞,对鱼贯而入的舞姬视而不见,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也提不起他的兴致,直到隔着窗户明纸瞥见了殿外影影绰绰的灯火,他才猛地转头向殿外看去。
不等他瞄清来人到底是何身份,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高喊:“陛下驾到——”
顿时,殿内一片窸窣。
群臣齐刷刷地起身行礼,角落里的侍从和摆弄姿态的舞姬也纷纷停下来,面向着走进殿内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叩首问安。
裴瓒一时恍惚,匆忙起身。
上次的宫中宴席,他尚是不明所以被卷进来的无辜人,现在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境遇已然大不相同。
再看见那到明黄色的身影,心里没有仿徨惊颤,而是如一潭寂静死水。
“免礼……”
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掷地有声,听起来有些孱弱,宛如秋冬时节仍在枝上摇摆的残叶,略微有风吹过,就会摇摆着坠落。
裴瓒起身,处在人群之后抬起了头。
他心里一惊,凝视着皇帝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从他被赶出宫到现在,也没有过去多久,怎么皇帝竟变得如此憔悴!眼神滞涩无光,面容枯槁,就连嘴唇都隐隐泛着白色,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再看看陪同着皇帝一同落座的皇后,三十岁的年华,宛若一朵盛放的牡丹。
裴瓒向别处瞧了瞧,没见到想见的身影,不由得对着沈濯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可巧,沈濯也不知道明怀文的去向。
宫里的眼线只说皇帝的身体越发差了,却也没说明怀文怎么样了,沈濯同样疑惑,怀疑是暗线出了纰漏,但他还没能跟裴瓒低语几句,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
“沈濯——”声音比方才略高些,但依旧透着股萎靡不振的感觉,“何不坐到你母亲身边?”
皇帝这话一出,窃窃私语的嘁喳声顿时止住了,许多人的目光一起投过来,只是更多人看的并非沈濯,而是旁边的裴瓒。
此次宴席,既是遍邀群臣,那也不好冷落了群臣的妻室子女。
凡是成家立业的大臣,他们的夫人孩子必定会在同席坐着,而沈濯的父母俱在,理应跟着长公主与盛阳侯,可他偏生坐在了裴瓒妻室的位子上。
此时此刻,裴瓒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们的事早有耳闻,这时候说出来,是故意要他难堪。
然而,有的人不这么以为。
只见沈濯微微侧头,暧昧不清地哼笑一声,落到裴瓒耳朵里酥酥麻麻的,当然,除了他也没人听见这声笑。
沈濯笑完,直接攥着了裴瓒手,拉着他一同再度行礼,可话还说出口,前方的长公主突然端起酒杯,语气柔和:“皇弟,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吧,咱们这些老人何必插手呢?”
皇帝,还是皇弟,除了长公主没人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也只知道,长公主愿意开口维护,不是为了沈濯,而是对裴瓒很满意。
【前些日被陛下厌烦了,这又攀上了长公主,这裴少卿还真是厉害啊。】
【哼,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一时之间,裴瓒僵在原地,听着那些大人们的心声,脑子里乱哄哄的,生出几分坐立难安的局促来。
幸好皇帝没心思搭理他,对着长公主阴恻恻地一笑:“皇长姐正值风华,容貌依旧,怎么就是老人了呢?”
长公主眉眼一抬,看着他现如今那副纵欲过度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讥讽意味。
眼见着长公主没继续说下去,皇帝把目光移向了下位的康王,目光沉沉,又多了几分未明的希冀,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康健的自己:“朕缠绵病榻多日,得幸是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托付与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真应了那些谣言,皇帝真有了禅位的想法?
不只是康王听到这话后心里震颤,就算是见惯了皇帝做派的群臣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摸索着皇帝的心思。
“皇兄,呃,陛下谬赞了,臣弟,臣弟不过是……”康王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急躁,在这冬夜里甚至冒了满头冷汗。
长公主与皇帝的视线一同落在康王身上,彼此的眼神中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几分轻蔑,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开口打断他,都在等待着康王说下去。
第150章 诡诈
皇室子弟, 经由国子监的名师指导,无论是礼仪还是学问,都是一顶一的, 哪怕康王不学无术,也不会差到哪去。
可是现在康王的表现,实在是难以入目。
起初还只是磕巴,表现得略有些紧张,但至少有问有答, 能回上话, 可越说越急躁, 连贯的句子说不出口,甚至颠三倒四, 不成体系。
更别提太后到来之后, 他的脸倏地变白, 同群臣一起问安后,也没有起身,顶着满头的虚汗跪伏在地上。那样子,让人觉得, 他并非早已成家立业的王侯,而是寻常富贵人家,犯了错被主母惩罚的庶子。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裴瓒摸摸扳指, 类似的心声一句接一句地钻进耳朵里。
这样的话也并非出自太后,或是长公主的心里, 而是来自下方, 一些始终注视着康王的老臣。
他们比裴瓒更先认识康王。
比起裴瓒是从沈濯嘴里得知的形象,他们早已知晓这位殿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知晓康王早些年的怯懦, 与现如今的无能。
至于外面的传言,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过度的包装。
否则,没有流言,谁会让他回京呢?
裴瓒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些懊悔,他早就该明白,一个待人接客全凭一己私欲的人,又能有什么真本事呢。
难怪沈濯也只说他知人善任,不说康王有别的本事呢?
裴瓒小心地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瞪了沈濯一眼,他无心再去探听对方的心思,只一味地觉得这厮并没有说多少真话。
他不想开口,却不料沈濯先碰了碰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你看见明怀文了吗?”
裴瓒轻轻摇头。
“你瞧太后身侧是谁?”
裴瓒按照他所说的看过去,一瞬间,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之前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明怀文可谓是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六宫之中,无人能掩其风采,又加上他那独一份的气质,远远望一眼,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现在呢,穿着寻常宫人的衣裳,面容黯淡,似是受了不小的磋磨。
他与皇帝都是这样,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裴瓒将视线放在太后身上,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那位面容还算和善的老人,他心里害怕,觉得这位太后绝非表面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