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裴瓒暗自皱起眉头,心里的盘算越来越差,联想到书中所写的种种,那位质子表面安分,背地里却四方周旋,在皇帝病重后更是妄图直接操纵大周朝政。
这哪里是质子,根本就是请了位活爹。
“咳咳咳……”
几声咳嗽唤回裴瓒思绪。
“陛下,身体抱恙?”早就从沈濯那里听说过皇帝近况,此时裴瓒出于臣子忠心,依旧问了几句。
皇帝随和地摆着手:“并无大碍,秋冬季节更替之时,时气变化无常,偶感风寒罢了。”
裴瓒不懂医理,只是他听着皇帝咳嗽的动静,再瞧见此刻对方的脸色,觉得并不只是风寒这么简单,那一脸的虚弱萎靡之态,倒像是身体亏空严重。
可他也不敢明着说皇帝虚,只草草地应付几句:”陛下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自然……听闻寒州气候冷酷异常,京都只是初秋之时,寒州便已经是隆冬了,不知道裴卿此路行得可顺遂?可有什么人相助?”
裴瓒只带了家仆赶赴京都的消息,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也很清楚。
本是无需多问的,可耐不住有人在裴瓒回京都前,漫天地散步谣言,不止传与他两情相悦,还谣传他们二人在京都历经了什么风险。
这些话,自然也会到皇帝耳朵里。
如此,裴瓒并没什么好遮掩的,坦荡地说道:“在寒州偶遇盛阳侯府世子,与世子结伴同行了一段,说来惭愧,下官身领皇命,应当事事准备妥当,却不想到了寒州后,依然是有多处不妥,衣食住行,若非有世子帮助,恐怕此行还要艰难许多。”
寒州所经历的事情,皇帝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裴瓒随身的人又不多,基本不会存在皇帝的眼线,所以,无论他说什么,皇帝都只有相信的份。
至于那些谣传两人感情甚笃的绯闻,裴瓒咬死不认就是了。
皇帝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微微一笑:“沈濯自小就在宫中,是被朕和母后惯坏了的,行事张狂些……”
不管裴瓒私底下怎么骂沈濯,但在皇帝面前,那人是皇室子弟,不是他这区区鸿胪寺少卿可以置喙的,于是,裴瓒当即说道:“世子天真率性,其性格秉性最是难得。”
皇帝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果然不再说些什么,重新问道:“就只遇见他了?是否还有旁人?”
提起旁人,裴瓒立刻想到了陈遇晚。
陈遇晚也是世子,但他与沈濯不同,他的父亲手握兵权,而他本身并不在此次大军的随行名录上,却突然出现在寒州,意欲何为?
是要造反吗?!
裴瓒瞬时惊醒起来,暗暗攥起拳头,试图用扳指窥探皇帝内心。
但反复搓了几下,得到的也只有一片寂静。
皇帝心思深沉,不是那么容易被窥探的,就算有扳指这种金手指,也很难知道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问题摆在眼前,裴瓒必然要回答。
只见他舔了舔嘴唇,毕恭毕敬地说道:“微臣在寒州偶遇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臣虽然得知陛下授意平襄王领军,可依旧担忧世子无诏私自行事,几番试探,才知世子领受军令,替平襄王摸排寒州情况。”
陈遇晚一路所为,裴瓒自然是细细地碾碎了说给皇帝听,甚至着意添了许多,生怕让皇帝觉得平襄王也有不臣之心。
幸好,皇帝是知道寒州内鬼一事的。
先前从沈濯那里得知此事,如今裴瓒虽没有点明,对于皇帝而言却是门清。
“平襄王世子……”皇帝负手,念叨着这个并不熟悉的人,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倒是个得力的,平襄王生了个好孩子啊。”
“世子,确是实干之才。”
说完这话,裴瓒紧攥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只是在不知不觉时,他的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为着前夜的荒唐,身上依然疲惫,又时刻警醒着皇帝的话,紧张得他竟有些站不稳了。
反观皇帝,气定神闲地吹着冷风,虽然偶尔咳嗽几声,可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裴瓒默立在身后,趁皇帝不注意,稍微晃了晃腿,过后才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微臣此行,见了寒州风土,气候严寒不假,可真正让百姓心寒的恐怕是寒州上下勾结的官员。”
听闻此言,皇帝没有出声。
裴瓒继续说下去:“杨驰一干人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这些人是杀不尽的,微臣恳请陛下,派遣忠心耿直之士担任要职,以正寒州风气。”
“裴卿,可有良策?”
裴瓒所说的,皇帝早有预谋,只是朝中无人可用是早就存在的事实,皇帝想力挽狂澜,也很难做到,否则也无需派裴瓒这个愣头青往寒州走一遭了。
杨驰倒台后,寒州的确需要上下彻查一番,可就算彻查了,清理了那些蛀虫,一时也派不上足够的人去顶替。
“微臣无能,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在寒州结识一人,或许可堪重用。”
裴瓒说的,自然是俞宏卿。
他在离开寒州之时,跟皇帝派来的那些人已经说明过俞宏卿的情况,暂代县令一职,实际上却没有一官半职,本是不合规矩的,可裴瓒把所有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替俞宏卿包揽了过错。
“朕知道,你要举荐的,是一个小县令。”
于皇帝而言,县令一职实在太小了,就算了裴瓒的做法有错,对于整个大周而言,也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可裴瓒摇摇头,说道:“并不仅仅是举荐俞宏卿,微臣见过他的老师,更认为简单地调动官员不过是扬汤止沸,重要的应该是彻底肃清杨驰在寒州留下的歪风邪气,所以,微臣恳请陛下……”
“陛下!”
裴瓒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他颇为不满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明怀文神态焦急地小跑过来,不说他动作扭捏不似从前,只是那一身像极了女子衣裙的装束,就看得裴瓒有些茫然。
先前在宫宴上,也见过明怀文略施粉黛的模样,这人长相本就优越,描眉画目之后,更平添几分媚态。
但那时候,明怀文仍有文臣风骨,像一节青竹,可现如今再瞧瞧,平白多了些风尘味。
第111章 悲凉
许久未见, 裴瓒觉得明怀文变得有些奇怪。
不仅是穿衣打扮,从原本还算清雅得体的装束,到现在衣着近似宫妃, 还有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完全顺从了皇帝“新宠”的身份。
好好的一个朝臣,探花出身,本该有大好仕途的,没成想却成了这副模样。
裴瓒以古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明怀文, 心里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 可是瞧着对方的一颦一笑, 却是已经习惯了……
他的心随着对方的笑靥,也变得拧巴起来, 替明怀文感到不值, 却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去痛斥这种行径, 心里一时郁结难安。转而又想到他与沈濯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在他进宫前说的那句话,他也被勾得魂不守舍。
倏地,裴瓒脸色惨白, 腹腔中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胸口,却还是难以压抑那股不适。
“小裴大人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明怀文攀着皇帝地手臂, 一双凤眼斜飞,玩味的眼神落在裴瓒身上。
察觉到他的异样, 也未曾想着传太医, 只是轻描淡写地一问。
裴瓒竟也强撑着摆摆手:“微臣无碍。”
既然无碍,明怀文也没有多问,意味悠长的目光在裴瓒身上停留片刻, 转而又望向了皇帝:“陛下,此地凉风侵袭,不宜久留。”
皇帝拍拍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柔和的神色。
随即,明怀文对着远处停住的太监宫女们吩咐道:“移步正殿吧。”
他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发布号令,那些下人竟也没有半个反驳的,个个都低眉顺眼,按照明怀文的吩咐行事。
初冬的天气微寒,迎面吹来的风叫人始终警醒着,裴瓒着眼看着身前那明黄色的身影,一时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分明,皇帝是知道前朝无人的,也知道明怀文寒窗苦读不易,将他归于朝堂能更大地发挥作用,能更好地实现他的抱负,安慰他的十年寒窗……假以时日,像明怀文这样的人必定会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陛下心腹,到时候论功行赏,官至宰相,或赏良田美妾,这些甚至能激励天下学子,可陛下偏偏贪图明怀文美貌,将他充作后宫“妃嫔”。
那可是皇帝,什么样的人得不到,为何偏要拘着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呢。
裴瓒想不明白,只将目光偏移几分,落在明怀文身上。
从前他与明怀文也并不熟络。
京都里的官员都是分派系的,就算原本没有站队的想法,也不自觉地会因为某些特质抱团。
裴瓒这人,虽然并不乐于与人交际,可他比起明怀文来说,也算个微末的京都世家,身份摆在那里,又与谢成玉交好,自然而然,他的交际圈子就围绕着京都的世家大族。
而明怀文却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
裴瓒着意打听过,明怀文祖上也曾显赫过,只是很快便获罪落寞了,留了明怀文这一支,在偏僻之地艰难生活。
明怀文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可谓是全凭自身努力,一步步地靠着读书学问得来的,比起谢成玉,裴瓒,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在京都中有些许势力关系的人,都要努力上几倍不止
只是现如今再瞧瞧,乍见时如冷玉似的男人,此时却仿佛菟丝子一般,攀附在旁人身上。
以皇权与富贵为养料,将自己完全养成了另一幅样子,除了那张脸,全然不似从前。
裴瓒无法想象,离开京都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明怀文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走起路来,身段似弱柳,一摇一摆很是娇娆,裙摆也随着他的步伐,宛如一朵绽开的花朵。
裴瓒心里有些难过。
无端地生出些怜人的情绪,也并非皇帝那种对明怀文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似的怜爱,只是单纯地可怜他——
十年寒窗,竟比不过一张漂亮皮囊。
或许在旁人眼里,盯着的都是明怀文的表面风光,羡慕他,轻轻松松地便成为了皇帝的身边人不费吹灰之力,坐到了无数人想要的位置,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裴瓒只需摸一摸扳指,便能知晓明怀文风光之下的怨恨。
而这股怨恨,也是无法发泄的。
毕竟,生出怨恨的另一个对象,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怀文就算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深埋于心底,独自消化,不能将一丝一毫的不满表露于人前。
“陛下,听闻小裴大人将杨驰一事处理得很好,为何不赏他些什么呢?”
裴瓒回京都之后,的确没受过什么赏赐,最多也只是进了个无关紧要的鸿胪寺少卿一职,说到赏赐,皇帝也若有所思:“金银珠宝都是俗物,倒是可以赏些田宅地产……朕一时没什么主意,不知怀文有何想法?”
“依臣看……”明怀文放缓了语气,悠悠地侧过身去,回望裴瓒一眼,把人吓得一激灵,“成家立业是男子最为要紧的事,小裴大人一举中第,又在寒州一事上是当之无愧的功臣,不妨陛下替小裴大人琢磨门可靠的婚事?”
“明大人!陛下!”裴瓒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微臣觉得不妥!”
抢在皇帝之前拒绝,实在是无礼,可裴瓒也是没有办法。
眼下,他跟沈濯的关系还没理清楚,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潭之中,越是挣扎则越是沉沦,本就没有心思再去打理与旁人的关系,而他先前也想过,并没有在此地与人产生过多情感纠缠的打算,沈濯已经是个例外,他不想再有第二个。
“儿女私情都是小事,微臣不想因此叨扰陛下。”裴瓒一字一句地说着。
“哦?小裴大人可要清楚,料理好小事,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做事。”明怀文的语气奇怪,故意捻酸刺激着他,像是很清楚裴瓒心里的想法,却故意提起这个话题。
裴瓒紧了紧眉头,头顶上不知不觉冒了层冷汗,他压着身体的不适,继续说道:“微臣明白,只是婚姻嫁娶并非微臣一人之事,微臣更希望与将来那人两情相许,彼此珍重。”
明怀文淡淡一笑:“或许小裴大人心里已经有人了。”
满京都的人,谁没听国沈濯传出去的那些谣言,甚至半个时辰前,还在凉亭处提起过,现在明怀文再度提起,裴瓒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