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不是。”裴瓒咬着牙否定,到了这种关头,内里焦躁不安,嘴上却替沈濯遮掩着,“世子爷的东西怎么出现在寒州呢?”
趁着尉官恍然大悟的时间,裴瓒手疾眼快地攥住了那根箭矢,猛得一拔,将其从木柱中带出来,紧接着便听到“铛”得一声响,本就满是裂痕的玉环摔落在地上,彻底碎成了几瓣。
裴瓒瞪着微红的眼,却不敢去看,弯腰时动作犹豫,略微移了移手,只捡了那张随之一起飘落的信封,而后不着痕迹地落下怀里的帕子,将碎玉完全遮住。
“无名信……”裴瓒颤着声,眼神飘忽不定,多此一举地把信封展在尉官面前,让对方看着上面的空无一字。
而后,他才将其打开。
“人亡楼空?这是什么意思?”
尉官大咧咧把信中内容念出来,他自是不懂,可裴瓒顿时就想到,跟北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寻芳楼。
花魁死了,楼里的赈灾银被他搬空了。
这不正是信里的四个字吗?
可跟他,跟沈濯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瓒心里一阵不安,面对着这封警告意味十足的信函,他当即转身问着尉官:“陛下遣来的人还有多久能到?我们能不能先一步出发,与他们在半路汇合?”
他不是害怕自己在兵马总督府待下去会遭到写信人的报复,而是担心沈濯,在没有任何防备又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会不会像玉环一样满身裂痕……又或是,沈濯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第98章 红玉庄
“驾——”
几匹骏马在漫天尘土中奔袭而过。
马背上, 裴瓒躬着腰,双手紧握缰绳不敢放松半寸,他神情紧张, 总想着再快一点,可秋日干燥,又有马匹疾驰,周围黄土飞扬,他早已被迷蒙得看不清前路。
就连他的一身青白色长衫, 都为着日夜兼程的缘故, 变得不那么干净, 特别是下方衣摆,隐隐地透着土黄泥渍。
一眼看上去, 裴瓒不像回京述职, 反而像是急着回乡奔丧的。
特别是裴瓒蹙着眉凝视前方某处时, 空荡的眼神并未确切地落在某处,青山或者荒原,但无论远处是何景,他也总是虚虚地浮着, 眉宇间还透着隐隐担忧,和丝缕似有若无的愁苦……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尉官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让他觉得眼前被漫天黄沙蒙蔽, 叫他看不清京都中的形势。现如今沈濯怎么样,他也不得而知, 终日惶惶地赶路, 提心吊胆的,没有安稳的时候。
可是越靠近京都,裴瓒便越觉得不安稳——
他快马加鞭地离开寒州, 一路上兢兢业业,提心吊胆,连觉都不敢多睡,每每在短暂休息时阖上眼皮,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块碎裂的玉环。
裴瓒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含义。
只在尽可能地让自己觉着,这块玉环是沈濯不小心掉落的,而沈濯觉得无关紧要,懒得寻回,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拿来威胁他,又或者,他手上这块跟沈濯的那块不一样,只是背后要挟之人随便找的替代品,故意让他自乱阵脚。
人在马上,仔细包好的玉环硌在胸口,裴瓒隐约能察觉到碎玉环的存在。
同时,他回想着玉环上的细节,一遍遍地试图说服自己——这肯定不会是沈濯的那块。
靠近京都,天气虽不似寒州那样寒冷,却也是进入深秋。
飒飒秋风凉意十足,吹得人心里慌张。
裴瓒视线落在黄沙之外的宽阔官道上,脑海中却恍惚浮现沈濯只身一人经过此地的画面,紧接着他便呼吸一滞,略微分了神,单手压在胸口上,不经意地,眉毛凝得更深。
“大人!请下马!”
裴瓒被二三十米外的一声呼喊唤回了神。
他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道路正中央站着一队车马,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打扮。
为首的那位安坐在马背上,穿了一身玄色长袍,面上带笑,气势不一般,仔细看那衣裳,虽不是官袍,可那身布料在阳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浮着龙纹,便已经暗示了他的身份不凡。
裴瓒心里起疑,却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便缓缓地松了缰绳,慢慢地降下速度靠近。
离着只有几米时,裴瓒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容,恍然大悟似的愣了片刻后,急忙下马,将手里的缰绳随意地撂在一旁,奔走向前:“孟公公怎么在此?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正是呢。”身为皇帝身边的名人,孟公公见了裴瓒也没什么礼数。
只见他随意地颔首后,便故作热络地扶住了裴瓒的手臂,上下打量了裴瓒几眼,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神情。
裴瓒心里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连忙问着:“不知陛下为何——”
孟公公直接打断他:“大人一去数月,瞧着倒是清减了许多,想来是寒州艰苦,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话说得不假。
裴瓒的确瘦了很多,衣裳都宽松了,细窄的绳带勒在腰上,好似捆着几条干柴枯草。
仔细地瞧了几眼,只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的人会觉得他消瘦了。
可若是熟络之人,他的父母双亲或是谢成玉之类的故交好友,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必然会心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仅是因为寒州条件差,更是这一路上糟心事不断,才让裴瓒消瘦至此。
“不过大人放心,回了京都,陛下必然不会亏待大人。”
这话听着,像是安慰远嫁外地受尽磋磨的女儿,就连裴瓒听了后,也只觉得是皇帝遣孟公公来安抚他的。
不过,孟公公很快便说出来意:“陛下这不就遣了老奴来,妥善安置大人,叫大人恢复精神力气,再好去陛下面前复命。”
陛下让他在京都外候着,不许他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
先前的圣旨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要求啊。
难不成是他前几天在半路派回去的信件已经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看了后,觉得他撇了杨驰率先回京的举动不妥,所以不想让他回去?
虽然勉强说得过去,可裴瓒已经把杨驰交给了朝廷特派的官员,他也应该尽早回京都向皇帝禀报寒州发生的一切才对。
片刻间,裴瓒已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就连孟公公被他人收买,瞒着皇帝私自出来会见他这种想法都冒了出来。
可他瞧了眼对方衣衫上若隐若现的游龙纹,这可是皇帝近侍又被看重的人才有资格穿的。
如果孟公公是以最大逆不道的原因来见他,那对方绝不该穿这身衣裳。
裴瓒微微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言语,只在瞬息之间抬起眼,向孟公公递送了个微妙的眼神,试探着对方的意思。
可惜孟公公只是态度晦暗地笑了笑,没有直接说出理由,反而提醒道:“一切安排也都是为了大人着想。”
“……”裴瓒仍是想不明白。
“京都外有一处皇庄,临着红玉山,如今正值深秋,从庄子里望过去,满山红叶,风景怡人,那里还有一处暖汤温泉,也可供大人休憩玩乐。”孟公公移开视线,挑着手指往红玉庄的方向一指,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安排了去处,大人便安心去吧,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来请大人回去的。”
裴瓒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身边的近侍公公都亲自来请了,他总不能抗旨吧。
虽然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如此安排,但他也只能应下,微微躬着身子向眼前的孟公公行了礼,全当谢了皇帝的恩赐,随后便起身上马,不情不愿地带着一大群人,调转了方向,往红玉庄去。
裴瓒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如今他拿着那块碎了玉环,因为找不到沈濯的下落心烦,眼见着要回去京都,可以安排人手寻找对方的下落了,可皇帝又遣人来告诉他,暂时不要回去。
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实施,只能被迫在京都外的皇庄里停留。
明明应该风光无限地回京,加官进爵,成为备受皇帝器重的心腹近臣,现在却被迫留在庄子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裴瓒看着眼前的牌匾,红玉庄这三个字用鲜红的漆涂在乌木上,阴森森地骇人,远处的红玉山更似烈火燃烧似的,入目皆是赤红,在惨淡日光的映衬下,暗暗的红色仿佛是阴曹地府里燃烧的火。
可裴瓒心里的怨气比鬼都重,根本没心情去看那风景到底是阴森还是怡人。
就连庄上常年居住的农户,瞧见了他也不敢轻易地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瞧他是什么动作,什么来头。
“大人,此处便是红玉庄了,烦请大人在此小住几日,若是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来寻大人的。”
孟公公这话说的模糊,既不告诉裴瓒是谁将他安排在此,也不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甚至不等裴瓒问清,就马不停蹄地走了。
裴瓒也不好留他,只能在庄子主管的带领下进入红玉庄之中。
庄子的面积不小,后院又与红玉山相连,从外面遥遥望过去,很是壮观。只是天色渐晚,半山上的红色被深沉夜色所掩盖,叫裴瓒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孟公公所说的景致。
幸而,裴瓒此时也没有这个心思。
红玉庄早早燃起了灯笼,一个个明艳晃眼的红灯笼挂在檐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庆,仿佛是在迎接这位暂时入住的“新主人”,裴瓒站在廊下,凝着刺目的灯光,脸上却一派凝重神情。
直到他盯得眼睛酸涩,才蹙着眉头,低声喊了句:“裴十七?”
“大人,我在。”裴十七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格外沉重,似乎是感知到裴瓒这些时日的不对劲,他也跟着沉默了许多。
裴瓒没有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此地离着幽明府有多远?”
“不远,半夜便可到达。”
红玉庄在京都城的正北方向,离着城外的幽明府的距离算不上远,就算裴瓒自己骑着马前去,大概一个白日的时间便能到,不过他现在被庄子里的各路人马盯着,不好脱身,只能把回去幽明府探听沈濯东西的事情交给裴十七等人去办。
他简明扼要地说清了原因,让裴十七领着三四个熟悉的人手,连夜出发直奔幽明府。
剩下的那几人,包括流雪在内的,他也不让人闲着,而是让韩苏领着,一起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在明日天亮之后,就回去京都城,提前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特别是关于皇帝和盛阳侯府的。
至于他自己,左右被人盯着,也离不开庄子,索性只留了鄂鸿一人作陪,与他共同留在这红玉庄里。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他不能即刻回京都。
第99章 亲临
裴瓒将身边的人都遣走了, 陪在身边的也只有鄂鸿一人。
他倒不是像信任韩苏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鄂鸿。
而是身在陌生的环境,周围没有熟人, 吃穿用度也都由人掌控着,实在是不够安全,索性留个懂医术的在身边,必要时刻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他派出去的人也走了四五日。
这几天里,除了裴十七送回来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外, 旁人那里都是静悄悄的, 就连裴瓒所在皇庄的管家理事也不怎么打扰他。
一来二去, 裴瓒反而落得清净。
不过他在寒州忙碌惯了,一时让他闲下来, 反而不自在, 每日便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或是到山间走走,瞧瞧满山的红叶,打探着庄子的情况,同时又思索着玉环一事。
据他了解, 这所皇庄是太后娘娘名下的田产,每年的收获除了缴税的那部分外,都是要充入太后的私库。
只不过听此地庄户人家的说话, 每年从宫里来巡视的人并不多,大多也都是走个过场, 从来没有大招旗鼓地插手过庄子上的事务, 此地的主管们也不是太后派来的人,反而多半都跟长公主有着匪浅的关系。
与长公主有关,可将他安排在此的人却是皇帝身边的孟公公……
裴瓒一时有些搞不清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