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青烈
男人握住他的手往前推了些,划破几层几衫,抵到了血肉,低声道:“是裴忌。”
李道生自称奴才久了,喊出这个名字时还有些生涩:“裴,忌。”
裴忌直勾勾盯着他,唇角上挑:“汪。”
李道生侧过眼,耳根微红。
裴忌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历经世事的李道生,而是尚且陷在淤泥连一个完整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小九。
这让他又爱又恨的阉人一开始就说了,他不是“李道生”。
裴忌从没认错过。
既然李道生现在时时刻刻如履薄冰,那裴忌便亲手把狗链递到他手中。
只要李道生愿意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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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一事本是老皇帝设的局,在每个质子身边再安一双眼睛。
尤其对裴忌。
空有美貌作为美人计,是不够的。
所以裴忌救下这名歌姬,便正中了老皇帝的下怀。
毕竟流落风尘的歌姬还不够有吸引力,还必须要上演大多数男人最爱的戏码——英雄救美。
至于大梁朝的老皇帝为什么专门要针对裴忌,这就又是前朝时一笔烂账了。
只可惜,老皇帝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裴忌现已喜欢男人。
他也从来没把这个身份卑贱的阉人当做玩物。
更令裴忌都未曾料到的是,这名歌姬,竟是北夏埋藏在大梁的一颗钉子。
不过这与裴忌也没有什么太大干系,从前世到现在,蔡皇后掌权后,北夏早就已经放弃他这一颗无用的棋子了。
虽是重来一世,裴忌却好似那个浑身怨气的男鬼,只想缠着李道生,让他不可解脱。
第160章
老皇帝的寿宴就快来了。
歌姬一事后, 陆陆续续出了不少事,据叶忍冬打探,已经有几条质子的命悄无声息消弭在了这深宫之中。
裴忌听到这消息最多只是顿了一顿, 倒没有太大反应,毕竟当他收下叶忍冬的那一刻, 就命中注定着他不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
裴忌说不上同情, 但也没有什么可嘲讽或者落井下石的兴趣,毕竟他上一世的下场比这些人凄惨得多,只不过死的早晚罢了。
但他却比上一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皇帝还是老了。
老皇帝年轻时候战功赫赫,大梁朝无坚不摧的铁甲都是由他一手铸造起来的, 谁人不知这位年轻的皇帝文武双全, 是难得的贤明君主?
但人一旦老了,身体机能跟着下降,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 总想着纵情享乐,总想着安度晚年,又想着把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自古在帝位者皆多疑, 到了老年更是如此, 老皇帝受不了动荡, 别说这些其他国家的质子, 就连对自己的几位皇子都有诸多猜忌, 只有对两位女儿稍许放心,认为她们不会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
但世事弄人,上一世,裴忌和李道生相继死后,清流与权宦两派皆逞势微之态, 老皇帝相继削弱几位皇子的势力,最后昏庸糊涂之时,竟亲自下旨,将他们逐个斩杀,徒留最宠爱的三皇子。
三皇子并非皇后所出,倒是老皇帝壮年间微服私访时留下的一笔风流债,那位是商贾奇女,父亲死后便接下家中的担子,最是精明,聪明的性子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对皇帝自然也是有情的,然而得知皇帝真实身份,却不愿入后宫。
然而皇帝去意已决,怎么可能容忍有人反抗他的命令,强行把她抢入宫中,不过两年,那商贾之女便抑郁而终。
到底是真的抑郁还是做的假死逃生的局,没人知道真相,反正打那以后,三皇子便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这倒也真是奇怪,三皇子的母亲聪颖冷静,老皇帝蛮横霸道,偏偏生出来三皇子这样一个多情种,心无他私,偏重情谊,将义看得比谁都重,对皇位更是没有什么兴趣,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在殿中留下一封血书,自缢而亡。
皇室子弟凋零也罢,若是到此,大梁并非没有活路,那其中一位公主也是那商贾之女所生,全权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明机敏,幼年时便不同凡响,加上老皇帝的长姐早年在皇帝年幼时摄过政,精通政事,若是有她辅佐,再由公主继位,大梁也不至于那么快覆灭。
然而,老皇帝却最是忌惮这个,他实在是太老了,三皇子的骤然逝世对他的打击更是沉重,根本想不清楚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在万千威胁他权威的道路当中挑出一条作为迫不得已的退路,于是他疯了。
他毒死了辅佐他长大的长姐,毒死了曾承欢膝下的两位女儿,他说她们都要夺他的权,都看中了他屁股底下坐着的至高无上的皇位,覆灭便是必然的结局。
群龙无首,惟有一老耄而已。
历史风云变幻,转瞬即逝,一个王朝的骤然覆灭,若是一时找不出其他可做顶梁柱的掌权者,注定会四方分裂,诸侯割据,不到统一,终被分食。
上一世,从裴忌开始,似乎人人都做出了错误的抉择。
这一世的以后会怎么样,裴忌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能错过李道生,要保这位在将来会权倾朝野的司公平安。
而现在,他正在烦恼给皇帝的寿礼。
阉人掌权之途,难;质子为官之路,亦然。
裴忌派叶忍冬到其他质子宫中打探了一番,什么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是俗物,太过华贵的难免被怀疑藏拙,老皇帝盯他盯得紧,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既讨这位帝王欢心,又不至于枪打出头鸟呢?
年轻质子眉头紧锁之时,有人敲响了他的院门。
小太监自那天以后胆子就渐渐大了不少,一大早悄悄摸摸出去,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叶忍冬也正扮着侍女在洒扫庭院,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
裴忌挑了下眉,走到院门前开了条缝,一身干净蓝衣的侍从正站门外,礼貌笑道:“裴公子,还有两日才过休沐,想是您在这宫中待得也闲得慌了,这不,我们将军有请。”
裴忌这才开了门,他看这待从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出来的侍者,又这般大胆,必定是常年伴着他主子身边,走南闯北,这才能在宫中有这般从容。
他上一世吃了亏,这一世就算再荒唐也得谨慎些,挑起唇,眼中隐隐有寒光闪过:“你家将军?我可不记得我这卑贱之人认识过什么将军,你说的将军,又是哪位大人……?”
“自然是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除了他,谁还能在这宫中邀请您?”侍从被他这寒光逼得有些畏惧,但得了主子的命令,使命必达,毫不避讳,“将军有请,说和您约好了今日午时下棋,您可还记得?”
裴忌冷冷一嘲:“……杨康年?”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地直唤自家将军的名讳,侍从得意洋洋的情绪还没升起,便眉心一皱,到底也没有纠正,反倒又挤出一个笑脸:“……正是。”
这装模作样的笑,简直和杨康年如出一辙,裴忌自然不会看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奴随正主,果真如此。
在面前的人就要开始炫耀自家将军的身份之时,裴忌却猛地将把大门合上:“不去。”
又被侍者阻拦。
不愧是跟在杨将军身边的人,力气倒是不小:“诶诶诶您别关门啊!”
裴忌上一世是跟杨康年“碰巧”在他们共同跟着先生学习的监书院遇见的,压根没注意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人,更没料到这人也跟杨康年一样有一身蛮劲儿,竟真让侍从硬生生把门推开了。
侍从不知道自己哪儿怠慢了这个破落质子,要是在别人那里,只要报出他家将军的名号,谁不是恭恭敬敬地接受邀约,怎么到了无权无势的裴公子这里,反倒一言不合就要闭门赶客呢?
这可是他自告奋勇揽下的任务,要是完不成,回去之后说不定就在杨将军那里失了信任,他还怎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
想到这里,侍从的态度更加恭敬了些:“那个,殿下,只是跟我们将军下盘棋而已,您独自待在这个院子里不憋闷吗,这也正好出去散散心不是?”
“要是小的刚刚有什么说的不好的地方,您多包涵!您要是不去,杨将军定要骂死小的了,您就去这一趟,好吗?”
闻言,裴忌沉默不语。
他对为难人没什么兴趣,但上一世,杨康年几人几乎等于是害他惨死的直接原因,这个心里的坎儿,任谁都难以跨过去。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上一世好像也做了许多糊涂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加入清流一派,甚至入朝为官,也只不过是他为了报复李道生刻意设计的一场局,要论起来,孰是孰非,还真说不清。
他清楚,杨康年他们那种素来礼节高束的清高之士,本不想拉他入这一趟党派相争的浑水的。
相反,杨康年几人,是为数不多同情他的人。
可年轻时总容易怨天怨地,把那一份同窗对他的善意当做看不起。
然而若真是看不起,他那漏洞百出的局,也不可能走得那么顺利。
是他自己非要以身入局,想着明晃晃走到李道生的对立面,便能报复这个背弃他而去的太监,搅了局,又想全身而退,自是不可能。
没有粉身碎骨,已经算是顶好的结局。
裴忌忽然点点腰上的玉珏,问道:“系统,当时,在李道生来之前,我的全尸在宫中留存了多久?”
“大概两日。”小光球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晃晃悠悠飘到他脑袋上,“第二天下午,主角就来了。”
被鸟雀啄食那么久,又是叛贼反君的罪名,却无人来打扰,若说只是因为宫殿太破落,裴忌不信。
他眼里的晦暗一闪而过,朝神色紧张的侍从点点头:“……带路吧。”
蓝衣侍从连忙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腰上挂着的将军府令牌,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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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外,锦帘遮着的马车内,两位清流新贵以及某位皇室子弟正坐于其中。
“哎,我说,你那徒弟去了那么久,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领个人过来,有这么难吗……”锦衣公子摇晃着手中的折扇,小声嘟囔着,“还是说,你杨大将军的威名,也不管用了?”
坐在他侧面还着官服的男子便是他口中的杨大将军杨康年,他微笑着转过头,丝毫没有跟皇室子弟的距离感,狠狠给了锦衣公子一个爆栗:“与其担心我的威名如何没落,皇子殿下还是管好自己那可怜的不受宠身份吧。”
“大胆杨康年,你你你你你敢袭击皇嗣?!”四皇子不敢置信地捂着脑袋,用折扇指着胆大妄为的杨将军,“小心本殿下去父皇那里参你一笔,哼哼,小心你明天就掉了脑袋!”
杨康年丝毫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摇头晃脑:“若是我向陛下承上,说四皇子殿下课业此次又不过关,殿下猜,陛下会相信谁?”
“我我父皇肯定是帮我!”从不受宠的四皇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缩了下脖子,有些心虚,并试图寻找外援的帮助,“大块头,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古铜皮肤的男人瞥了完全与朝堂上不同的幼稚两人一眼,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四皇子殿下,臣不叫大块头。”
第161章
四皇子接连吃瘪, 正欲找回场子,谁曾想,帘子却在这时被掀开了。
裴忌胆子大, 没有什么不敢做的,更何况还是对几个昔日故友, 侍从阻拦不及, 心中暗自叫苦,只希望几位不要大发雷霆,到时候牵连了他的月俸,他这差事可就是做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外面天气还是凉的,冷风呼啦一下就从帘子缝里灌进来, 司马胜打个寒颤, 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还没来得及让裴忌说话,就扯着袖子把他拽了上去。
“快快快快快……进来!”四皇子司马胜最是怕冷, 肃秋时节手里都要时时刻刻揣个暖炉,如今天气由热转凉,更受不得一点冻, 着急忙慌地喊, “帘子, 帘子关上!”
等到裴忌复又把门帘合上, 司马胜才像一个鹌鹑一样窝到角落, 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了一些。
几人的面孔太过熟悉,又遥远得像是上个朝代的事,嬉笑怒骂,抽科打诨, 这些仿佛是年少时的书院限定,后来便再不复存在。
当年的影子,最多只在梦中追寻。
裴忌心绪稍乱,却只是一怔,便捡起地上的折扇,递到司马胜面前,先是缄默无声,见这位不怎么受宠的皇子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才出了声:“司马胜,你的折扇。”
司马胜眨了两下眼睛,从上到下把这人打量了一番,一点儿没因为被直呼大名而生气,反倒更觉得新奇:“诶,你怎么不喊我四皇子?”
他抱紧怀里的暖炉,左看看,右看看,简直好像要把裴忌的衣衫扒下来看看他是什么做的,嘴上却说,“对皇室如此不恭敬,就不怕我,咳,本皇子治你的罪?”
裴忌却了解他,心中堵着的那一团让他说不出那些调侃的话,以至于最后只能垂下眸,轻勾起的唇角都像嘲讽:“四皇子要想治臣的罪早就治了,何必跟臣在这里斡旋,徒增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