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青烈
偏向青涩稚气的脸庞,隐隐能看出未来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带着些凶残,眸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晦暗的东西,看着就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人。
半嘲半讽,总像戴着一层面具似的。
按理说这样的气质难免惹人猜忌,司马胜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被杨康年拉了回来,几人对视一眼,最终由杨将军出声:“裴公子认得我们,除了监书院,可是还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裴忌身体一顿,心道,他们见过的地方可就多了。
醉仙楼。
清绡轩。
江南江北……
还有,他的坟前。
但面前几人都不会记得,只有裴忌这个早死的还记得。
所以他道:“……不曾。”
相见不相识,自当是不曾见过。
太多话无从诉诸,那些埋藏在一场场惨烈死亡里的疑问,现在问出也不会再有答案,裴忌纵使再是个怎样生死无谓的人,也难以轻易揭过去。
趁几人沉默不语的空档,他忽然抬起头,一一扫过眼前这三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挑唇一笑,虎牙锃亮:“杨将军不是说,请我来下棋吗?”
棋呢?
杨康年自然是没有备棋的,这只是个请人出来的由头,马车颠簸,不便下棋,这些个风雅之事,还得是在府中。
更何况杨康年自己也不知为何今日会唤裴忌前来,只是凭着那股熟悉之感,觉得这人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便想试探一番,不料,裴忌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胆。
杨康年更觉这人有趣,便道:“此马颠簸,棋盘不在此地,自在府中,殿下可要与我们一同乘车而去?”
裴忌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再次露出森森白齿:“将军府我就不去了,以我如今的身份,将军最多能召我见面,又怎么能轻易将一个身份低贱的质子带出宫?”
这说的倒也是事实,但杨康年总有种被他制住的错觉,与诡辩失败之类相似,那种熟悉之感愈发强烈,可他向来记忆力甚好,搜肠刮肚也没在脑子里找出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号人物,最终只能归为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在外面等久了,几匹好马也冷得直跺脚,寒风比裴忌来时更大了,四皇子被窗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几缕冷风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身量虽与一般男子大差不差,但身形却纤细得多,一个劲往古铜色的马复身边凑,人高马大的马复马将军皱着眉头反复推拒,最终还是由他去了。
杨康年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年轻质子:“裴公子,当真不愿意去我将军府一坐?
裴忌摇了摇头:“若是杨将军不下棋,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宫中还有人在等,怕他等得伤心,又是一番好哄。”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好奇:宫中有人在等?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可惜三人当中唯一会因此而发问的司马胜正冻得瑟瑟发抖,他再好奇也不想待在这寒风当中继续跟这么个人精掰弄真假,哆哆嗦嗦用马复宽大的肩膀挡着风,压根没这个心思追问。
他不问,其他两人想到这是裴忌自己的私事,自然也不会问,杨康年虽然有些言犹未尽,仍摆手让裴忌离开。
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却不想裴忌本已经退出马车,忽然又掀开帘子,探回头来,挑唇笑问:“哦,对了,陛下的寿宴将至,我还想问问,二位大人和皇子殿下,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司马胜本就已经很怕冷,见他这么大喇喇地掀开门帘,寒风就那么冷冰冰地扑了他们三人一脸。
四皇子顿时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快拱进马复怀里了,喊声堪称凄惨:“把帘子,帘子关上啊——”
裴忌挑了下眉,显然不是真的要问他们三人准备了什么生辰礼,慢悠悠的将帘子合上,利落地跳下马车,眉眼舒展了不少。
司马胜有被他这十分刻意的玩笑所嘲到,抓着马复跟个暖炉似的手,那模样恨不得冲下去将裴忌狠揍一番:挑衅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啊!他明日就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他明日,他明日就……啊嚏!
司马胜哭丧着一张脸,感觉自己快得风寒了。
.
果然做事恶劣些才符合裴忌的风格,他甚至是哼着小曲回到院中的,虽然音调嘶哑难听,一听就是五音不全的那类人,但这时候也没人会跟他计较这些。
内院的门跟前,角落里的太监缩着脖子,蜷缩着身子,衣衫单薄,怀里抱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看到裴忌时眼睛似乎亮了些,一看就是在等他。
裴忌一看这纤瘦的身影就知道是谁,他脱下自己的大氅,从背后裹住太监的身子,又把那包裹放在一旁,把这双冻得青紫的双手捧进掌心,哈了两口热气:“公公那般怕冷,今日穿这么少,是在勾引我心疼吗?”
李道生本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只不过常常碍于身份先忍了,但他有多记仇,裴忌可是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睚眦必报,这才是司公的本性。
他一闻就闻到了裴忌身上那昂贵又不同寻常的熏香味,哪怕冻得青紫的手也很贪恋着大手的温度,却毫不犹豫甩开男人的手,冷冷一嗤:“奴才如今连暖床的身份都算不上,怎么会勾引殿下。”
“公公……”裴忌把他拢进怀里,引着他的手环到自己带着体温的腰上,撒娇似的,拱着他后颈露出来的那一截皮肤,“公公,公公又在生我的气了呀……”
撒娇对他家这阉人常年有效,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发挥作用,李道生却从他的掌心当中收回自己的手,用力踹了他这没脸没皮的一脚,显然是没消气。
“殿下怎的又去见别人了,”李道生冷冷蹙了下眉,偏过脸去,“自家殿中炭火都不足,还一个劲往外跑。”
愣是美人蹙眉也动人,裴忌知道李道生脾气差,可他这恶劣性子又压不住招惹李道生的兴致,知道阉人因为什么生气,知道该怎么哄最好,嘴上又偏偏煽风点火着:“那公公闻闻我身上这香粉,猜猜是哪家的小姐,不小心倒进了怀里哪……?”
李道生却总是认不清这些玩笑的真假,闻言,阴沉眼眸里顿时划过一丝黯然。
他的身体,连那些能挨折腾的男人都比不上,就更比不上那些娇俏美艳的女子,猜出来也只是徒增伤心,裴忌还如此明目张胆地追问……
想到这里,李道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绞在一起了,他猛地将这温暖的怀抱推开,任由那大氅掉落在地,捡起一旁那严严实实的包裹,一溜小跑就钻进了屋子里。
裴忌没想到真把人惹生气了,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捡起地上被嫌弃的大氅,也跟着进了屋。
看着地上敞开的包裹,是鼓鼓囊囊的几斤炭火,再想起李道生今日穿的单薄,裴忌稍微一转便想清楚了这其中的缘由。
他扯了扯李道生的衣袖,喊他:“……小九公公?”
这时候炭火正好烧起来了,火光映照着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容,李道生蹲在炉子旁,另一只手握着烧火钳,操.弄着盆里渐渐燃起的的火星,却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李道生才突兀地开口:“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把奴才赶出去?”
裴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是踩了这位未来司公的大雷区,捧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那里曾经被割出一道伤口,稍微用一些力气就能摸到那道疤的形状。
裴忌总是用这种方法让李道生心软。
他试探着重新把李道深抱进怀里,用尖锐的虎牙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耳尖:“公公,小裴错了。”
一句“小裴”,裴忌便渐渐能听到怀中这人的心跳了。
这就说明,李道生开始消气了。
第162章
李道生的确是狠辣的, 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后来身处高位时脾气好上一些,裴忌也没少挨他的巴掌, 现在正是凄风苦雨熬的时候,脾气就更差了。
只不过现在没有放肆的资本, 大多数时候只能暂且忍下来, 但若是对裴忌,他心里呷着一股醋味,之前都往自己身体里呛,如今偶尔,也会显露出几分气恼。
趁李道生心软的一瞬间, 裴忌正欲抓住这机会, 再得寸进尺一番,谁曾想,李道生竟抓着他的手掌用力咬了下去。
虎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裴忌起初皱了下眉,见李道生不松口,反倒渐渐和缓下来, 竟也不觉得那痛有什么:“公公, 这是在朝我撒气。”
李道生睫羽剧烈地颤了几下, 必是被说中了。
他嘴里尝到血腥味, 唇瓣鲜红, 仿佛杜鹃花般带着鲜艳的毒,又渐渐松了口。
……裴忌。
李道生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死死把这个名字放到牙齿里咬碎了,总觉得心里有不甘的火在灼烧。
大概前世他们真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若不然,李道生难以理解自己怎会对旁人有如此强烈看不惯的情绪。
凭什么裴忌这么恶劣的性子也能风轻云淡, 还能肆无忌惮地开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凭什么只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妒火的泥淖,吃一些无名无份的醋?
就算两个男子的纠缠总被世人诟病,就算只是把他当成一场风月梦,也不该如此轻慢……
“……裴忌。”
一身青衣的阉人定定望着面前正处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面孔,忽然握住了那只好看又遍布着疤痕的手。
火光总跳跃在他眼中,并不柔软,反而尖锐得厉害,轻而易举就能划破裴忌眼中的戏谑。
在毫无预料的时刻,裴忌于是无比清晰地听见这个人心底最大的一声响动——
“你想不想,也往上爬。”
往最高的位置的爬。
曾从那么高那么亮的金玉台摔下来,掉进最底层的尘土,摸爬滚打也要受人欺侮,所以因为强烈的不甘,再重新一阶一阶爬回去。
不在意手指上如何血肉模糊,不在意身上如何遍体鳞伤,明枪暗箭,背后讥讽,或是众人围讦,万世骂名。
爬到所有人都要仰视的地方,爬到能把乱世也变成治世的地方,爬到真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地方。
这是一个命中注定会成为权宦的人所能拿出最大的诚意,把自己卑微的野心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任由对方取舍。
无论结果是讥他痴人说梦也好,嘲他白日妄言也罢,但只要裴忌点头,他就能用野心这条绳,把他们两个紧紧捆绑在一起。
裴忌微微一愣,握紧了这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指,勾起唇角,凑近了这人耳畔:“公公,想爬到哪个位置去?”
李道生未出声,只朝东南方望去。
谁都知道,那是金銮殿的位置。
要争,要抢,要爬,就应该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不然之前所受的苦楚,又算什么?
裴忌看得懂。
他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入李道生微松的指缝间,又扣紧了,免得因为以往的恶劣行为导致看上去是玩笑,然后道:“公公,你想要的,我都知道。”
他晃了晃扣紧的两只手,满是刀疤的手背和温冷细白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紧紧交缠,正合了他话中横生的暧昧,“我没公公这么大的夙愿,只要公公跟我缠在一起,别松开,我就心满意足了。”
此话一出,却是小九公公未曾料到过的结果,他愣愣看着年轻凶残的裴忌,目光跟着裴忌落到交缠的手上,又落回来。
从出生起便受尽磋磨的阉人垂下眸,眼里好像燃起了什么幽暗的火焰,从指尖纠缠的地方起,一直蔓延灼烧到心尖儿。
他舔了下嘴唇上的血,声音低哑了不少,乍一听,竟然有些像个寻常男子,“奴才不会放过你的,殿下。”
裴忌不会相信李道生这拙劣的伪装,他清楚地看见,这个阉人此刻眼里怔怔惶惶的幽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么冷,又那么明亮。
裴忌有些忍不住了。
他好想把这团阴阴冷冷的火焰捧在手心里,看他在自己身上会留下什么痕迹,或许是永远都祛不掉的疤痕。
他想看他被压在自己身下,想看这种时候李道生还能不能攥紧手中的狗链,想看他会不会喜欢收紧项圈,在窒息和眩晕当中把厌恶说成是喜欢。
光是想想,裴忌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兴奋起来了。
最完美的情况下,他们会一起生,会一起死。
裴忌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次他要是又死了,一定还纠缠着李道生跟他一起下阴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