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哥让我处理宗室里面的事情,这些事统统都只先通传给我,由我来主持安排。我没有将这个消息传给其他人,我带着他到林承之面前,让林承之来看。

他眼睛毒,看得出来,这个人到底撒谎没有撒谎。

王府书房里面,传信那个兵对着林承之,重新又说:“虿廉人已退,天下安定,京中太平。”

他说我三哥战死疆场,是为了将虿廉人的昶旦杀了,虿廉人信神,不怕死不受降,杀了昶旦,虿廉人溃不成军,打不了仗了。有些人甚至当场疯了,没有人觉得昶旦会死。

神走了,天不佑虿廉。

这么一群人,疯子。竟然能够踏平那么多座城池,竟然又因为这样溃不成军。

我说他在骗人,我说:“林相,你也看出来,他在胡说八道了吧。”

林承之不说话。

我哭着拉他的袖子,“你说,这是假的。”

那个兵又说,晏载带兵乘胜追击,拿回了失去的城池,杀了很多虿廉猛将,其中还有一个最令人头疼的藜金王,一战成名,回京受封为神武大将军。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我三哥的战袍,穿过的衣物,用过的饮杯。

我三哥连半截人都没有回来。

我捉着林承之的手,我拉他:“你说,他是不是在骗人?!”

那个兵跪下来,哭着说:“卑职所传,千真万确。卑职当年追随先皇戍边杀敌,先皇钦点卑职给康王殿下您传信,先皇还有一道口信,要卑职只在他死后传给康王殿下您。”

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听。”

我爬起来,转身就走。林承之将我拽了回来,他摆正我的胳膊,令我正面对着那个兵。

林承之叫他站起来说。

他站起来,“‘裕王一直对朕有所怨怼,朕死了,不知他会不会牵累康王,若朕战死,兵却退,那么裕王掌管天下,你嘱咐他,回京之后,对朕的死不要太伤心,免得裕王起疑。家里边,外边,都不要提朕,切记切记。’”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

好像这些话他准备了很久,就等着早晚一天说出来。

好像命中注定,就是这个结局。

我又要跌倒在地上,林承之将我架起来,不知道他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胳膊这样硬,撑着我不让我往下掉。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这样平静,好像我三哥的死跟他无关。

他替我将这个事传给宗室之中其他人,那个兵单独传给我的话,他没有传。

我讨厌听戏。

我害怕看见戏院,我这辈子没有这么怕过一个东西。比虿廉人害怕,比土匪还怕,我不愿意往那一条街过,另外有一条街,我倒是经常去。

那儿有一家酒坊。

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夜里,是林承之带人将我架回去。我倒在别院之中,说这儿凉快,谁都不要来管我,我骂骂咧咧,不记得自己骂了什么,周围的人就都散了。

只有林承之,在旁边守着我。

一会儿,我有些倦意,闭上眼睛。朦朦胧胧,他叫人来架我走,有个下人胳膊肘细,把我给硌了,我腰疼了一下,睁开眼睛,我看见林承之背着我,手里捏着个什么。

他就这么站着,大拇指在上面摩挲。

我瞪直眼睛去看,看出来了。是我给他那块免死金牌。

那上边我记得,还有一个忠字。

月光下,他静立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迷迷瞪瞪,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每天都这么买醉,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但有一天,我半夜就被人给喊醒。我睁开眼,发现床前站着的人是林承之。

“裕王下旨,要康王殿下回京。”

林承之拿着圣旨,房间里面的灯已经被他点燃了,我揉着眼睛起来。

裕王——就是我六弟,当今天子。

“白天的时候你不在,裕王派来的人没有找到你。你三皇兄没有猜错,裕王猜忌你。但比他想的更严重,”林承之站在我身前,面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凝肃,“他不准备让你活着回京城。”

噗通。

我从床上跌下去,酒都吓醒了一半。

“什么?!”我愕然开口,嗓子还哑着。

“裕王遣禁军出京,专门护送遗落在外的皇室血脉回京,圣旨上也是这样写的,我也要一并回京,这事不假。但是他们来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晏载专门塞进去的兵,晏将军要他来给你传信,裕王要在回京路上杀了你,制造你奔波劳累,意外病死。”

我手脚冰凉,半天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我可能是喝酒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景钰一定要杀了我,更不明白晏载叫人传信是做什么。我脑子转不动了。

幸好,我傻着,林承之还清醒着,他直接将我从地上提起来。

“康王殿下,你不能够跟我们走。那些人已经住了下来,过不几日收拾好就要启程。我命人安排他们住在城西另一头,夜里已经歇下,你往东边出城,碰不上。晏将军和我只能够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都得自己走了。”

半夜,我带着木木,还有王府的管家,另外还有一个仆从,四个人跑了。

路上,我慢慢回想林承之跟我说过的所有话。

他说,我回京是死路一条。

他还说,裕王疑心我,因为我跟我三哥关系好,同时晏载派来的人还传信,说朝中有流言,其实我三哥把裕王放在京中是在害他,虿廉人打进来,他必死无疑,反而我能够活一条生路。

我三哥真正想要我来继承皇位,我身上有一道密诏,我三哥写的,我回京之后,就要把他从帝位上踢下来,由我来当这个皇帝。

我说我想不通。

景钰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当皇帝,为什么觉得我有本事当皇帝。

为什么觉得有这样荒唐一个密诏。

林承之说,“流言入疑心。无论有没有这道诏书,都已不再紧要。天下事,人心隔在那里,辩不白的多,康王殿下,多想无益。”

天下之大,我跟个无头苍蝇,找不到要去哪里。

我能跑,可我要跑去哪里?

我带着三个人,今后要怎么活,要做什么营生?

景钰知道我跑了,会不会找人来抓我?

我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可能没有几日,他派来的追兵就找到了我。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清楚当时那个决定是对是错。

比跟吴筠羡成婚这件事,还要让我糊涂。

恐怕这辈子到头,我都得不到答案。

我一刻不歇往冀州,去找贺栎山。

第83章

这辈子我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我真是恨,当年我在京中没有认真学骑术,学武艺。

我乔装打扮成一个书生,木木依然是我的儿子,我王府的管家是我爹,另外那个仆从则是我的书童。本来我想要打扮成一个商贩,但是我王府管家说——

“康王殿下,你身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你要贩什么呢?就算你是去买货,盘查的人问,你不熟悉这些地方的产物,你答错了,马上就会露馅。”

我一个王爷,还没有一个没念几年书的老仆聪明。

我同时也庆幸,当年我在国子监,被我父皇母妃逼着读了几年书,之乎者也的酸腐东西仍然会一点,往来认识的读书人也不少,有样学样,像那么回事。

其实我知道,路上那么多人,每天进出城门的人那么多,没有人注意到我。

但是我心虚。

我怕我开口说错半个字,就让人留下疑心,一路景钰的人找过来,记得我这个人,顺藤摸瓜很快将我捉住。

其实这一路上很太平,但是我每天晚上都不好觉,如果不是我白天奔波得累,可能我晚上根本连觉都睡不着。每天我一边赶路,就一边计划打算。

怎么进了冀州城,最快找到贺栎山。

贺栎山的事其实我也知道一点。据说他有一天要出城,被我三皇兄带兵捉回去,外面有一些流言,说他这个人有不臣之心。

这个事曾经我听说的时候,觉得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他要跑,他在京城过得好好的,天底下没有比他过得更好的人,他为什么要舍弃临安的荣华富贵,跑到冀州那种偏远的地方——

当然,冀州也不差。

我是觉得,天下富庶,最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临安。

他那么爱玩,他跑什么?

但后来,这个流言越来越严重,我有一天想要去找贺栎山,叫他出来喝酒,派出去传信的人回来报给我。说安王府不准外人进去,贺栎山府上管家跟他说,安王现在身体不太好,在家要静养,一概不出门。

那个管家还说,如果以后有其他人要宴请他,方便的话,也请转告一声,他不去。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但有一天我在花园里面看着满园子的花,觉得我其实不知不觉也受了贺栎山很多恩惠,他生病了,我还是得去看他。我就亲自去了一趟。

隔着王府大门,那个管家挡着我在外面,说劳我费心,贺栎山说他不想要见客。

里面有一个兵,我认识,叫曹屿,我从门口看见他,大声叫了他一声。他就走过来,跟我说:“安王得的病恐怕要传人,康王殿下还是不要见了,不好。”

我往回走,慢慢慢慢,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流言是真。

贺栎山是被我三哥捉回去的,他没病,他是被软禁。

走回康王府的时候,我后背满是冷汗。我想要去宫里面找我三哥,我要跟他说,贺栎山他绝对没有反心,他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肯定是朝堂之中有奸臣在他耳边进谗言,他明明从前跟贺栎山那么好,怎么怀疑起来贺栎山来了。

他当了皇帝,身边太多的声音,竟然日复一日地乱说,真的离间了他和贺栎山。

我把这件事跟吴筠羡说了,吴筠羡叫住了我,“康王,朝夕相处,你看不出当今圣上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觉得你就一定看得透安王呢?”

我说:“我三哥曾经去吴州,那时候我们错过,几年没见。但贺栎山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我清楚。他不会反,是朝中有人要害他,我三哥一个人在宫里面,周围那些人想要离间他身边真正跟他好的人,吴筠羡,这一点我比你懂。我娘跟我说过,我父皇这个位置难做,因为他周围所有人都在捧他,互相编排,看起来都一样,所以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些是忠哪些是奸。”

“那些人想要斩断他身边的手脚。他们想要架空我三皇兄,就要除去我三皇兄身边真正衷心的人,从此之后我三哥就只听见他们的声音,任由他们摆布。”

吴筠羡甩开我的手,“康王。你有时候也聪明,但是总聪明在笨上,你越聪明,就越笨。你仍然觉得你三皇兄比你笨。”

她不懂。妇道人家。

我跑进宫里,本来我要去找我三哥,但是我在宫门外,遇见了柴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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