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他是听政司的管事那一个,不过好像因为犯了什么错,被抓进牢里面,又听说审了一段时间,把他给放了,安排要去外地做官。

他不是进宫,也不是出宫,他就是站在这儿,好像在等着什么。我过去问他,我问他在这里干嘛。

柴蟠说:“下官在这里等着散朝,有几个故人要告别,这里方便,一起都见了。”

他真是会偷奸耍滑,竟然想出来这样,不用一个个叫人去传信,也不用专门谁都拜访。

我觉得他这个人有意思,就跟他聊了两句,他顺便问我进宫去做什么,我说漏了嘴,我说贺栎山被软禁,我去给他求情。

柴蟠脸色大变。

忽然之间,他就不跟我讲话了。

他连人都不等了,好像全当刚才的事没有说过,从宫门口走了。步子迈得大,越走还越快。

我摸不着头脑,进了一重宫门,慢慢才觉得这个事情不同寻常。我想起来城里面的人说,听政司是天子耳目,鹰爪,里面全都不是好东西。但其中跟贺栎山有什么关系,我仍然琢磨不透,柴蟠在怕个什么,我也不懂。只是,忽然之间我不敢走了。

我想起来他下狱,就胡乱地怕起来。

要不,就这么稀里糊涂吧。

我跑了。

我跑回康王府,再没有想过要去帮贺栎山说话的事。

再后来有一天,我听说贺栎山还是跑了。

而且我三皇兄还生了重病,我进宫去看他,原来到我耳边的消息是错的,不是他生了重病,是他本来生了病,马上病要好了——这就是明娉的死因。

贺栎山不在京中,其实我心中很庆幸。

我想幸好他跑了,不然万一有一天,我三哥身边的奸佞再进谗言,忽悠着真把他砍了怎么办。

他是万不得已才跑。他一定心里边很难过,我三哥当了皇帝,竟然要对他下手。他丢下在临安的一切,不顾一切都要逃,证明情况已经危及到难以回转的地步,他这样的荒唐纨绔,都受疑至此。

逃命去冀州的路上,我想到贺栎山,觉得跟他同病相怜,心里面更难受。

我也更想要见到他,我要跟他诉苦,没有人会比他更懂我。

不知道为什么,路上,我那时候就是那样自觉贺栎山一定会收留我。

直到来到冀州地界。

我开始发慌,我开始想——万一贺栎山不管我怎么办,万一等到景钰的人找到这里,他把我交出去怎么办?

他会吗?他会认可景钰这个皇帝,还是认可我,当年我们同窗之谊。

事实上,我跟他之间,反而我欠他的多。

甚至没有办法叫他还我什么。

我内心战战兢兢,但表面仍然镇定,带着我王府剩下老小,来到安王府。

叫我诧异,我原本以为他在冀州过得不好,没想到他这个王府跟皇宫一样,一重又一重的门,宏伟得不像是府邸,外墙高得我垫起来脚,看不到里面一点风吹草动,王府之外重兵把守,各个手拿银枪,威武笔挺地站着。

我站在最外面的外面,觉得这一切陌生,更害怕,到时候贺栎山从里面出来,将我赶走。

我看着这些一排又一排的兵,无视他们眼中的审视、说不明白的戾气,尽量挺直背,撑住在那里,我将我的令牌叫给门口那个兵,叫他拿进去给合适的人通报。

我甚至没有点名贺栎山,我慌着了,但貌似我老神在在,神气得很。

直到贺栎山从里面走出来。

我那些故作姿态,我心里面这么长时间的防备,一下子都不在,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一看见他,就冲上捉住他。

“贺栎山,我三哥死了。”

我就只说出来这个,在他王府门口,我哭得不能自己。他神情如遭雷劈,问我:“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哑着,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快要将我的骨头拧断。

我心中更痛,人世间,只有他懂我。

他明白三哥的死。

我哭得更厉害:“三皇兄,他御驾亲征,战死昙关,尸骨无存。”

扣住我的手滑下去,他站在原地,人却摇摇欲坠。

他说了当初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信。”

他后退两步,又说:“你骗我。”

第84章

皇帝换人做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冀州。

跟虿廉人的那一仗,昏天黑地,种种情形,更详细的也传出来。我听不得那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已经是冀州,明明已经离京城那么远,仍然城里面那些好事的,嘴不把门的,都要说这一件事,茶馆酒馆,冷不丁就能够听见人在讨论。

我三皇兄现在叫贤昭帝。

他真的死了。

我住在贺栎山府上,我跟他说了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

“你离京之后,战事吃紧,吴筠羡两个哥哥死了,她去打仗,她说她要报仇,再后来,我三哥也去了……”我恍恍惚惚,说的很多话也是恍惚着。

他比我厉害,他什么都愿意听。我说得乱糟糟的,有时候说过了,也忘记说过,重复再说,他也当第一次听。

自他离京之后,所有关于我三哥的事,我身边的动静,他都要听。

城里边关于那一场仗的消息,他都派人去打听,真的假的,虚的实的,他也要听。

我说我三哥把林承之放了,让我和他退去令州,朝中是景钰代政,我三哥死了之后,他做了皇帝,他疑心我要回去抢他的皇位,派人过来杀我,有人给我传信,我逃跑了。

“我三哥算错了他,他比我三哥想的还要狠。连我他都要杀……他假意送我回京,设计让我在半路病死,假装我不是他杀的……”

这件事,我心里面难受,我跟他多说了两句。

其实我不该多说,我说得自己身上危险多,可能他就怕招惹我,把我赶走。

可是我忍不住,只有他,我能够说。

贺栎山没有多说什么,他让我就在这里住着,我问他,万一景钰找过来冀州怎么办。他摸着扳指,说:“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当时我没有看懂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懂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他跟我说,他要带我回京的时候,我还蒙着。

他带我去军营里面,带我去见贺初泓,他的叔父,还有几个曾经效忠他父王的部下,他们的子孙,我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见完所有的人,他带我去喝酒,替我说一些话,说完,我还愣愣的,摸不清楚状况。

喝酒出来,军营外面,他说:“康王,你来找我,找对人了。你来得好。”

吴筠羡没有说错。

我是个瞎的。

我又看错一个人。

朝廷兵疲,才打完仗,贺栎山手底下雄兵五十万,他一路带着我,杀到临安城外。

援兵跑过来都没有他杀过去快。

他说他要清君侧,他说景钰身边奸佞作祟,害得宗室血脉——便是我,遗落在外,差点被害。当年他也是因为奸佞,差点在京中被杀。

因为我跟他说了景钰怀疑我身上有密诏那一件荒谬事,他竟然放出去消息,说贤昭帝死之前要我做皇帝,我身上真的有这个密诏。

营帐之中,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说:“没有什么,吓吓你六弟的胆。”

顿了顿,他笑,“好玩。”

他不称皇帝,不称裕王。他叫景钰,我六弟。

有一天晚上,吃完庆功宴,我拉着他说:“贺栎山,我不要回去报仇,我不要杀景钰。我说着玩的,我不恨他,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要留在冀州,那儿好,我愿意跟你留在那里。”

长街暗夜,他侧首,淡淡扫我一眼,眼中轻蔑。

他转身就走。

我跌坐在地。

我真真正正看错他。

有一天晚上,我带着我王府的其他几个,准备着再逃,但是还没有从城里面出去,他的人就将我劫了,最后,他亲自过来接我回去。

“康王,你到现在还没有长醒。”他拔剑,剑光扫到我脸上,我又噗通跌坐在地上。

但他没有拿剑捅我,他也没有拿剑指我,他就拔出来一半,突然又将剑抽了回来,转过身,“怪不得,你三哥总是担心你。”

贺栎山兵临城下,晏载站在临安外城城墙之上,宣读景钰的旨。

那旨上说,当年贺栎山被人陷害,所以导致贤昭帝起疑心,将他捉了,这件事确实是做得不对,不过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他的冤屈,新帝已经了解。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话里话外,暗示他想要砍哪个,都准他去砍。他愿意要什么封地,也可以给他。

贺栎山根本不听。

他自己说自己的。

“现在什么形势,晏将军明白,皇上如果里外没有被蒙住眼睛耳朵,那么也应该一清二楚。退兵,没有这个可能。只有两个结果,念在过去本王在京中,曾经受两朝皇帝恩惠,本王愿意让你们选。”

“开城门,本王不伤任何一人,临安城原来是什么样,本王的兵马进城之后就是什么样。皇上听话,本王顾念悠悠众口仁义之名,说不定会留条活路。”

“不开城门,破城之后,谁挡本王,应杀尽杀。段家血脉,一个不留。”

话由晏载去传。

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吴筠羡。

她在城门之上,破口大骂。

“段景杉,我只以为你这个人胆小怯弱,没有想到你竟然跟佞臣贼子为伍,欺君叛祖,你三皇兄知道你如今,他死也不得安宁!”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竟然说:“筠羡,你还活着。”

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一直都当她死了。

很多人都这样,我一早就听过,在外面打仗没有任何消息,就是死了在外面,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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