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牢里面,让人都离开,只留下我跟他。

他坐在墙角,想要站起来行礼,我按了按手,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三哥叫我过来,因为他放心不下别人办这个事情。他让我告诉你,你不要担心,他现在登基当了皇帝,他不会让你死的。只是现在朝中仍然有一些阻力,他不能够放你出来。”

听我说完,他神色震了一下。

“我知道,你一定很吃惊。谁都没想到,他会当皇帝。我也没有想到。”

我继续道:“林承之,所有人都当你是洪水猛兽,只有我三哥觉得你无辜,你纯良,你明明当了丞相一手遮天,他还觉得你跟城墙根下面的野草一样,任人踩踏,谁都在欺负你,总是担心你。他长了一颗偏心眼,偏在你这里。从前我对你这个人有一些偏见,但现在我明白,只是我看不懂你。”

“我知道,你是君子。”

“你躲着我三哥,是因为你身上这些事,你不想要牵累他。”

林承之眼睛望着牢房仅有一扇用来透风的小窗,脸上没有表情。

我道:“你一次次把他推开,连他想要救你,你都要拒绝他。除了你喜欢他,我猜不到别的答案。你怕害了他,哪怕一点,你都不愿意他为你涉险。”

林承之仍然不说话,他闭上眼,不看我。

“你怕我三哥冒犯我父皇,你怕他被人口诛笔伐,怕他一朝不慎被抓住把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三哥的这些,他想要不想要。你对他的好,他不想要,对他来说便是不好。”我非要凑近他,“你喜欢他,但你不懂他。”

“我跟我三哥说,让你假死,但是他不愿意。你假死就是戴罪之身,林承之这个人没了,你就得这辈子藏起来尾巴做人。所有人都记得你这张脸,你没有机会再假借一个身份入朝为官了,此生再没有出头的机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言官把他脊梁骨都戳烂了,仍然要救你。”

“他要为你正名,身前身后,都要你堂堂正正。”

终于,我看见他脸色动了一下。

我站起身:“我三哥只让我传最开始那一句话,后面的话,都是我自己想要跟你说的。你放心,我三哥比你想的厉害,你不用担心他。你好好在这里,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三哥担心。你跟他之间如何了,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再参与。”

***

虿廉来犯的事,京城里面传得沸沸扬扬。

张榧卖国求荣,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家里人被问斩,我去看过一眼,外边的人在砸鸡蛋菜叶子,刽子手一个个将头摆正,一刀就这么砍了。

血啊,哭声,骂声,都混在一起,我耳朵听得发麻,马上我从人群中退出来。

脑子里面不知道混沌了多久,不知道怎样,我走回了康王府。

我母妃说我这个人糊涂,说我跟其他几个兄弟比,总是像个小孩,我以前不认,我以前觉得是他们不懂我,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勉强我,去做我不想要做的事情,别人不做他们不愿意的事,他们就觉得别人不懂。

我三皇兄登基之后,许多事情都紧锣密鼓的发生,皇后死了,明娉也死了,张榧一家满门抄斩,这些都是我三皇兄拿的主意——我如今才明白吴筠羡跟我说的那句话。

他是皇帝。

他不再是我以前那个随便胡闹的三哥。

这些人死得对不对,定论如何,不重要,只是我发现,我自以为人在局外,其实是我蒙着耳朵眼睛,很多事情我没有看见,我脚在局里面扎得很深,生下来就这样。

我母妃生我下来,就担心我,她怕我连死都死不明白。

吴英上阵杀敌,吴筠羡的两个哥哥都去了,战死疆场,头颅都被斩了,只剩下半截的人,尸体送回来京城。我跟着她回将军府,听见她两个嫂嫂哭得差点断气,扑在棺材上面,对着那半截人哭。

他们的头去哪里了?

是被虿廉人抢走了,还是就这么掉在了外面,滚在草里沙里,没有人发现。我不懂打仗,我不敢问。我就站在旁边,握着吴筠羡的手。

我握着她,她就不会栽倒下去。

出殡那一日,我三皇兄也来了将军府,他说吴家忠烈,赐封吴筠羡两个哥哥的夫人,赐封他们的儿子。那一天我没有去,我看过半截的人之后,回去一直做噩梦,我感觉这些人从前不是这样,从前我觉得他们都跟我一样,说说笑笑,吃饭喝酒的时候开一些玩笑,讲一些城里面的轶事,他们也各自有一些喜好,跟我探讨。

我觉得这些人不应该这样。

怎么就上战场,怎么就死了。

怎么突然之间,就跟我不一样了呢。

吴筠羡不知道我,她不明白我为什么魂不守舍。那天她回来跟我说,她请求我三哥让她上战场,我三哥准了。还封了她一个官。

我突然跳起来,“你疯了?!”

从来我没有这样生气过,她在康王府里面比我这个王爷说话还管用,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安排,我在她面前不太逞威风,我让着她,免得王府里面一直吵个不停,麻烦更多。

她没有跟我吵,她只是将她身边的丫鬟,将王府的管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叫过来,那天晚上,一个一个安排,一个一个吩咐。

她去意已决,她顺便连自己的后事都交代了。

她给木木做了一个平安扣,挂在他脖子上,给他买了很多他喜欢的好吃好玩的东西。她跑过来交代我,“如果我死了,你好好养他成人,我管不着你了,你自己荒唐无所谓,你不要带着木木一起荒唐,段景杉,嫁给你,我不后悔。你为人不坏,你比很多人都好。我经常看不起你,你不要信,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恨死她了。

她凭什么这么说。

我宁愿她骂我,她跟我大吵一架。她凭什么一副要死的样子,要我记着她的好。我在王府辗转反侧一晚上没有睡好,终于我决定去找我三哥。

我让我三哥不要让她去。

我三哥一开始准了,后来吴筠羡又去找他,他又听了吴筠羡的,不听我的。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再更改。

吴筠羡没有死,她打了胜仗,但是虿廉人恨她入骨,说一定要取她性命,我去求我三哥将她召回来,又是一样的结果。他这么跟我说——

“景杉,你愿意的话,就恨朕吧。”

我的心凉了。

凉了一半。

另外一半,凉在我听说他也要御驾亲征的时候。

这辈子我身边最重要两个人,都要去打仗。

我想起来那半截的人,总做噩梦,一个变成了吴筠羡,一个变成了我三哥,尸体都像那样被送回来。我惶惶不可安睡,去求我三皇兄,他根本不听。

我还知道万霖私底下跟百官协商,宫门口一起逼他迁都出京,他也没有听。

他决定了的事,就这样一意孤行。

出征之前,他交代给我一件事,让我带着林承之一起出城避难。他给我安排好了,让我退,如果他死了,京城也攻破,宗室留有血脉,不至于全殁。

这么重要的事,他放心我去办。宫里边好的值钱的东西,曾经我喜欢的那些,我去他御书房里面总盯着看的,他都留给了我。

他都记得。

我恨死他了。

我带着满箱值钱的宝贝,乘夜出京。走之前,我手底下的人去通知其他我三哥叫我带走的人在城门口集合,我独自一人去大理寺,提林承之出来。

牢房的门打开,他还有一些不可置信,时间匆忙,我一边走一边跟他交代。

“你在牢房里面消息不通,我跟你讲一遍。虿廉人打过来了,我三哥御驾亲征。他怕自己死了没人捞你出来,现在他一个人跟百官做对,万霖都惹不起他,他说你是忠臣,你写那首乌燕赋,救了你一命。你觉得我父皇是明主,你要从他而去,说你掏出匕首是要殉死。”

我着急,很多事说得囫囵,但是林承之可能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很多事情不需要我详述,马上就懂。

他停下来,牢房昏暗的灯火,照见他一脸的一言难尽。

我继续说,“但皇上没去,哪有臣先去的道理?明眼人都知道,你这事不寻常。但他那样说一不二,就这么办了下来。这个事情,本身内情也很多人不清楚,你跟他之间的事,更多人不清楚,他给你找了这么个说法,你想不想死没有关系,但是他都这么说了,你在外面就不要再乱说,这事就这么过了。你干净,他也干净。”

“你官复原职了,林相。”

“现在我带着你走,是我三哥留的后手,他出了事,由你扶植宗室血脉,江山社稷,你这里也留有余地。”

“还有,我三哥说你出去之后,要记得他的恩情,效忠宗室,不要再行叛逆。”

说完,我紧张地将他看着。

最后那句,是我自己加的。

素来我知道林承之城府深沉,朝中那么多老狐狸都栽在他手里,我这些伎俩,也不知道他看没有看出来。但,他毕竟反过,出城之后前途未卜,我担心他。

听完这句话,他转过头,淡淡看我一眼。

我一紧张,多嘴一句:“这是他原话。”

林承之“嗯”了一声。

我的心松下去。

拉着他继续往外面走,走出大理寺之后,到灯火亮的地方,我掏出来一块令牌给他。

他看着令牌,皱了一下眉头,没有接。

“这是给你的。我三哥说你是大忠之人,所以你不仅没罪,你还有功。赏你一块免死金牌,就算他死了,有人翻你旧账,也没有人砍得了你。全天下就这么一块,刻了你的名字。”

他接过令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良久,反手收进袖中。

第82章

凉月高悬,京城的雪已经停了,我和林承之同乘一架马车,从临安彻明的灯火,没入城外无垠的夜色之中。

离开之前,他掀开轿帘,回头看了一眼。

他在看什么,我不明白。我跟他说:“林相,你放心,我三哥派来护送的都是禁军中的精锐,那些土匪胆敢来,只能够做刀下亡魂。”

他放下轿帘,淡淡又看我一眼。

这一回,我觉得他可能看透了我。

我害怕。

我胆子小。虿廉人没有来,我也总觉得这一路不会太平。

连土匪,我都怕。

天生的,改不了了。生下来就这样。

万幸,一路平安,抵达令州。

在这里,日子过得还不错。都是林承之在安排,我和其他宗室子弟没觉得比在京中差什么,只是玩的东西少了一点。但是虿廉人之患,这个时候也玩不起来什么,表面上平平常常,内里都有隐忧。

安顿下来之后,京城有人专门过来送消息,关于战事如何,京中如何,这都是我三哥的安排,要我们看情况做打算,不要耳目闭塞。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听戏,忽然来一个人跟我告信,说终于找到了我。

那个人说,我三哥死了。

我就坐在戏院的第一排,台上面的人咿咿呀呀在唱,鲜红的嘴巴张张合合,我就盯着那一张嘴,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说:“不可能!”

那个报信的人跪下来,说要我节哀。

我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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