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且说蒋之安昏昏大睡的时候,叶昀和苏溪亭已经出发,路上一路不停,快马加鞭,连喝水吃饭都是在马背上,叶昀身上有伤,昨夜“攒命”发作,早间又淋了雨,打晌午开始就在咳嗽,苏溪亭不得不强行停下,在路过的镇子上抓了服药。
偏偏就是这么一停,就在镇上遇到了荤和尚,荤和尚彼时正在同人打斗,肥胖的身子颇为灵活,他手里拿着个壳子一样的东西,举得高高的,嘴里嚷着:“你来抢啊,来抢啊。”
同他缠斗的是个看起来及冠的男子,招式十分狠厉,但功夫一般,同荤和尚对上,半点也没讨上好。
叶昀看过去,苏溪亭正好回头同他说话,嘴还没张,就见叶昀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抢过荤和尚手里的东西。
“欸,干嘛呢,我说你……”荤和尚对这突然很横插进来的人十分恼怒,一抬眼,见是叶昀,倒有些惊讶,“怎么是你啊?”
叶昀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看看那男子,下一刻动作极快,他飞身闪到那男子身后,直接粗暴地把人一掌劈晕。
荤和尚看得发愣:“你要干什么?”
叶昀却看向苏溪亭:“是北斗的人。”
破庙里,四人围坐,将男子死死围住,一盆凉水泼到他脸上,男子一个激灵睁开眼,神情警惕而戒备。
黑白面具就放在他身前。
叶昀指了指那面具,用一句偌剌话开口道:“他们在哪里?”
男子好似见了鬼,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往后挪动数步:“你,你……”
叶昀站起身,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再次重复道:“他们在哪里?”
男子喘着粗气盯着叶昀,眼神里有犹豫,可下一秒又看向荤和尚,犹豫之色渐渐消失,侧过头不再开口。
叶昀还是从前同偌剌打仗的时候学过几句简单的偌剌话,他举起面具:“星月面具,星是索兰湖里的星,月是哈丹沙丘上的月,当星月交汇,哈丹沙丘会流进索兰湖的湖心。祭司在哪里?”
男子闻言又有些激动,他还在往后退,却被阿夜一匕首抵住。
“说话!”叶昀呵斥出声。
荤和尚这时起了身,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算了,既然你们都消了财,我自然是拿钱走人。”他走出两步,又指向男子,“若再被我撞见,就不是破财免灾这么简单的事了。”
这事,实则的确是意外,荤和尚在镇子上喝酒吃肉,看见这男子揣着个东西神神秘秘在街上走,撞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莲子糕滚到了地上,哇哇就哭,拉着男子的衣摆不让他走,谁料这男子将小姑娘一脚踹飞。
荤和尚最见不得小姑娘受欺负,喝了酒的脑子有些发涨,拍桌子就扑了过去。两个人打斗间,这男子怀里的面具掉了下来。
第103章
荤和尚走出破庙。
男子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他又看向叶昀,尝试着用偌剌话回道:“你可见过朗梅拉玛?”
叶昀上前两步,蹲下身,将星月面具递给他:“索兰湖畔的明珠,是月神的裙摆。”
这一刻,他心下大定,朗梅拉玛是偌剌的圣花,开在索兰湖边,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总是成片地盛开,在夏季的夜晚,索兰湖倒映着月光,白色的花海犹如月神长长的裙摆。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此人至少信了一半。
“我没见过你们。”男子心中仍然谨慎,其实他已信了大半,偌剌被灭族后,文字和语言流失严重,能够说偌剌话的没有很多人,即便后来族人渐渐聚集,许多人也因为学的不好而讲得磕磕巴巴,像叶昀这样,能够说得这么流畅的人,不多。
叶昀和缓道:“我们在南边,南边已经呆不下去了,我们正在寻找北方的同伴。”
江南一带的北斗分舵,已经因为苏溪亭的刻意透露而被早前的莫家庄捅得七七八八了,这么说也有道理。
男子沉默许久,目光在叶昀脸上游移:“你长得不像族人。”
叶昀垂下眼:“我是汉人生的。”
男子眼中流露出同情和鄙夷:“南方的妓女,都生的很好看。”
偌剌残部混进大澧后,散落各处,其中几人阴差阳错被苏溪亭纳入麾下,成立了北斗,而后利用北斗的势力,在大澧慢慢收拢族人,其中不少已经在大澧成家,尤其是南边,他们没有户籍,能找的都是些半老徐娘的妓女,皮肉生意做不下去了,自赎了身子,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生了不少混血杂种。
叶昀没应声,只是低着头。
男子捡起面具,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叶昀:“祭司最近不在我们这边,他召集了一些人手,在落月山的地宫里,听说有大事发生,我们这几天也打算过去支援。既然你们也是来找祭司的,那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男子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想着这一路,总算是有使唤的人了,必要的时候,还能当垫背。
叶昀站起来,转过身看向苏溪亭。
果然是那里。
可人不能留,叶昀能说的偌剌话有限,对偌剌民风民俗的了解也不过皮毛,若相处的时日再更多些,一定会露出马脚。
叶昀袖中的手已经成拳,却没等他出手,苏溪亭一掌下去,直接将人天灵盖击了个粉碎。
荤和尚从破庙门口探出他光秃秃的脑袋:“解决了?”
苏溪亭掏出帕子擦手,侧过头冲荤和尚挑挑眉毛:“你自己看。”
荤和尚屁颠颠跑进来,用脚踢了踢那尸体,开心地左右看看:“蒋之安那丫头呢?几日不见,还挺想。”
叶昀把那星月面具捡了起来,手在上面掸了几下灰:“被北斗的人捉走了。”
“诶,我说你俩两个大男人,一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那么点小的孩子,落北斗手里能落着什么好啊。不行,我得去把那丫头救出来。”说着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上哪儿找他们啊?”
叶昀看向北方,眯起眼睛,冷静道:“落月山。”
荤和尚原是想自己去救蒋之安,可走了半日,又折身回来,在半道上拦住了叶昀和苏溪亭,他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我想了想,还是同你们一起去的好,北斗难对付,以和尚我的能耐,恐怕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到时候反而害了蒋丫头。”
叶昀从善如流,倒是感激荤和尚同他们萍水相逢,竟也愿意冒险去救蒋之安。
苏溪亭这一路话却少了,好几次叶昀看过去,都看见苏溪亭正看着一个方向发呆。他们都明知落月山定有埋伏,苏溪亭大可以直接去月影城同陆月盈算账,却为了叶昀,心甘情愿往陷阱里踩。
纵然陆月盈枉为人母,可谁又能真正明白苏溪亭心底最深的伤,或许那些年里,他在难以忍受的折磨里,还曾经期盼过,他的母亲。
这是第二次,经受着亲生母亲给予的杀意和痛苦。
——
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地下的时间已经混乱起来,不变的只有屋外纹丝不动的烛火和看守的背影。
蒋之安迷迷糊糊再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好似奔跑了千里一样,瘫软无力,还倍觉疲惫,连喘气都累得慌。
“阿昼……”她叫出声,声音因为使不上力气而微弱不已。
阿昼立刻坐上前:“抱歉,茶里有毒。”
蒋之安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
“有人来过吗?”
“没有。”
“我好饿,想吃饭,在客栈的时候,真应该多吃两个猪脚。”
“……”
阿昼实在是不能理解,这种时候了,蒋之安还能如此坦然地说她饿了。他静了片刻,走到门边,硬邦邦道:“我们饿了,要吃饭。”
门外的人在门上叩了两声,然后有一人走开了。
饭菜香远远就飘了进来,蒋之安心头大喜,一时也来了力气,撑着手肘坐了起来,伸着脖子耸耸鼻尖:“还挺香。”
门吱呀被推开。
面具人提着饭菜走进来,然后合上门板,走到桌边放下饭菜。
食盒里的饭菜很丰盛,荤素都有,甚至还放了一盘点心。
蒋之安挣扎着就要起来,被阿昼一把扶住:“得罪了。”他说着,手放在蒋之安腰间,把人半搂半抱着扶到桌边,蒋之安伸手就要拿,阿昼到底还是捉了她的手,然后看向面具人。
面具人把饭菜往前推了推,回头看了眼门,动作极轻地将面具掀起来了一点点,露出半张脸,那是一张极美的脸,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美,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她的手指沾上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骨舫,连松盈】
蒋之安一双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桌面,又傻愣愣抬头看向连松盈。
连松盈没开口,仍是推了推饭菜。
阿昼这才松手,让蒋之安吃饭。
蒋之安原本饿极,准备狼吞虎咽,奈何美人在前,她看看连松盈,心头升起几分自惭形秽,连吃饭的动作都文静了下来。
连松盈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只是等着蒋之安吃完饭,然后将饭碗一收,提着食盒出了门。
蒋之安挠着下巴,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有些忍不住,凑到阿昼耳边要讲话。
阿昼偏过身子:“男女授受不清,蒋小姐。”
蒋之安无语,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然后又抬头,直直看向阿昼。
阿昼还小,正是懵懂年纪,和蒋之安目光相接,顿时心虚,可撒手也不能,只能顶着那大剌剌的目光,又把身子摆正。
蒋之安凑过去道:“什么情况,骨舫不是一向以世外高人自称,不乐意管江湖中那些个乌漆抹糟的事儿嘛。就连蘅那视女如命的性子,居然舍得把女儿送到这里来。”
阿昼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蒋之安深沉地叹了口气,又抹了把脸:“太复杂了。”
8
叶昀和苏溪亭一路往落月山赶。
荤和尚这个顿顿要吃肉的人,竟也一路跟着啃干粮,半个字没抱怨过。
赶到落月山已经是第三日晚上,傍晚刚下过一场雨,林间潮湿蒸腾,闷热难耐,一路都是发了疯似的蛙鸣。月色澄澈,笼罩着整片落月山的树林,林梢雾蒙蒙的,好似罩着纱,令人有些辨不清方向。
“他们的地宫到底在哪里?夜里寻路不安全,而且这里鬼气阴森,咱们不能再往里走了。”苏溪亭拉着叶昀。
叶昀攥住他的两指:“偌剌奉月神,他们的城池建在绿洲旁,月色最明亮的地方,若是白日才是难找,今晚月色好,反而容易找。”
荤和尚扑腾着自己的脏衣服,小声道:“什么鬼地方,都是蝇虫,快叮死我了。”
他那肥胖身子,可不刚好就是蝇虫的美食。
月光最甚处。
苏溪亭顺着月色看过去,只瞧见一片漆黑。
叶昀从地上捡了些湿泥,抬手就往苏溪亭身上抹去。
苏溪亭被吓了一跳:“做什么?”
叶昀拉着他不让他躲,手干脆利索地把湿泥涂到了苏溪亭身上:“越往里头走,蛇虫鼠蚁越多,我们身上还有外面的味道,这样更好隐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湿泥糊了苏溪亭满身,那股腐烂潮湿的味道一下就染满他全身,这才松了手,准备给自己涂。
苏溪亭拦住他:“我来,我来我来。”
说着就去捡泥,一双眼睛泛着绿光,不怀好意地往叶昀身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