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昨夜就走了,我的人明明在外面守着那院子,可偏偏什么都没察觉,这人来去无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莫一仇捂了捂右侧脸颊,近日许是事务繁杂,上了火,后齿一直隐隐发疼。
朝怀霜把折扇一合,终于侧过头去看莫一仇:“没有任何踪迹地离开了?”
“是啊,你要我盯着叶隅清和苏溪亭,我便派了人守着他们,叶隅清如今仍在回陵州的路上,那蒋大小姐生性好玩,他们一路行进都很慢,苏溪亭虽然一直在庄里,可昨夜人就离开了,如今已是不知去向。”莫一仇没说的是,他瞧那苏溪亭很是心惊,能够在莫家庄弟子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绝非常人,也不知赤狼镖局什么时候多了两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既然离开了,如今懊悔也无用,叶隅清那边才是正经事,一定要盯好他。”
莫一仇神色变了变:“主上可是有什么计划,那叶隅清……”
朝怀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莫庄主,不该问的要少问。”
第70章
苏溪亭离开后的第五日,雪后初晴,阳光大盛,漫山遍野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莫家庄大门外就是在这日来了两个人,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两个人。
一人着红衣,骑在一头毛驴上,翘着一只脚,嘴里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一少年黑衣束发,一张圆脸,牵着毛驴走在雪地里,脸上被冻得红扑扑,嘴里一直在嘟囔。
最妙的是,那毛驴前面吊着一根水灵灵的大白萝卜,一摇一晃,馋得毛驴直淌口水。
“一封信就让我紧赶慢赶地跑过来,跑来了又不让我上莫家庄,那千云镇吃也不好吃喝也不好喝,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活活在客栈里蹲了两日,主子你也是,不早点来接应我,留我一个人在客栈枯等,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到。”
“我就说租辆马车上山,这路上又冷风又大,感情你不用走,我和这驴才是真可怜。驴啊驴,辛苦你驮了个阎王爷,脚下可得走稳,把这阎王爷摔了,你小命休矣。我是不知这石人坞这样冷,从前也不让我出门,早知道我便多穿两件,也不至于如今冻得发抖,一点姿态也无,日后不好讨媳妇,这江湖姑娘瞧我冷得发抖,定会觉得我这人弱的很,一点也不威武。”
……
他就这样嘟囔了一路,听的人两耳发麻。
一根银针飞出,扎在少年喉间。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来。”红衣男子面覆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张嘴,那唇瓣红的好似要滴血,跟那身上红衣相映,衬出十分的妖气。
鹊阁上下无人聒噪,说多了一句都会被割舌头。
可偏偏只有一个人例外,这少年约莫十五上下,生了张娃娃脸,一笑两个极明显的大酒窝,他在地牢就与鹊阁如今的阁主陵游相识,陵游任阁主后,亲自把他从地牢里接了出来,负责鹊阁上下的吃穿嚼用,手里握着鹊阁账房的钥匙,可谓是拿捏了鹊阁上下的财政大权。
他不常跟随陵游左右,陵游不在时,鹊阁就是他做主。
他在阁中地位很高,而这种高不仅仅体现在他的实权上,更体现在他的特殊上,只有他敢在陵游面前废话。
阿夜闭上嘴,气哼哼地牵着毛驴往前。
走到莫家庄门楼入口,一行弟子抬手相拦:“何人来拜,报上名来。”
陵游不说话。
阿夜“嗯嗯”了两声,转身看向陵游,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抽了吧。”懒散的腔调伴随着一个浅浅的哈欠。
阿夜连忙把银针抽出来,急吼吼从胸前掏出名帖:“鹊阁阁主陵游,前来拜会莫庄主。”
那名帖不似一般,白色纸张黑色字,就像是丧贴一般,武林之中用这种拜帖的,除了鹊阁再无其他。
那弟子陡然睁大双眼,把那名帖来回看了好几遍,拉着身后的师弟道:“快去请庄主。”随后让开身子,躬身做请,“是在下冒犯,阁主远道而来,还请随我进庄。”
陵游装模作样,坐在毛驴上四处张望:“你们莫家庄挺有钱,这么大的地方,有山有水,比皇帝行宫也差不多吧。”
那弟子连忙道:“阁主说笑,不过是依山傍水的老宅子,说不上大。”
“我原本觉得鹊阁已经算是不错了,如今看看,还差得远,等我回去了,定是要重新建建,也选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陵游揪着毛驴头顶一撮黑色的毛,半垂着眼睛,话一茬一茬往外说。
阿夜插了嘴:“还嫌家里不够好啊,里里外外修了好几遍,银子都花了不少,你不心疼我心疼,挣钱容易嘛。”
陵游一哂:“说得好像是你挣的钱一样。”
阿夜翻了个白眼:“是是是,钱都是您挣的。”
那莫家庄的弟子还是头一回见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鹊阁阁主,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医,从不露面,也不掺和江湖中事,鹊阁大门常年关闭,若要求医,便要在那门外求上几天几夜,或许才能见陵游一面,更别提医治了,便是倾家荡产也是有可能。
如今听着陵游说话,只觉得这人同传说中不大一样,传说陵游性格阴晴不定,医人也杀人,若是惹他不高兴,医着医着说不定就被医死了,可没人敢上门寻晦气,谁也不想同这样的神医为敌。
他走在前面引路,听着陵游与下属说话,倒是平易近人得很。
却不料下一刻,一根银针直直飞向他,带起的破空声传至耳中,那弟子反应迅速,脚下一划,上身侧闪而过,堪堪躲过那枚银针。
刚抬头,就见那银色面具下,红唇高高挑起,那声音好似鬼魅:“听着精彩吗?”
那弟子只觉后背一凉,一股杀气迎面卷来。
一根青竹横插进来,直直穿过那弟子眼前,而后插入梅树树干之中,青竹上一排银针,在雪后阳光下,根根闪着微光。
莫一仇高声道:“陵阁主远道而来,莫某有失远迎,实在抱歉。庄内弟子不懂事,冒犯了阁主,还请阁主给莫某几分薄面,放过他。”
陵游抬头看过去,轻哼一声,不再开口。
阿夜叹了口气,扬起笑,迎了过去:“莫庄主亲自来迎,我们也是受宠若惊。阁主鲜少出门,阁中规矩繁琐,既然莫庄主开了口,阁主自然不会多计较。这次也是看在莫庄主的面子上,阁主思忖良久,才决定来赴约,想来阁主心里还是极尊敬您的。”
莫一仇被这几句话捧出了笑脸,抚着胡子哈哈大笑:“还是陵老弟给面子,快快进庄。”他转过头,“莫余。”
莫余几步上前,恭恭敬敬:“庄主。”
莫一仇拍着他的肩膀:“安排陵阁主到春洲院,快快让人收拾。”
莫余连声答好,扬手招呼着下人浩浩荡荡去给陵游收拾屋子。
陵游终于把他的二郎腿放了下去,一双眼睛久久盯着莫一仇,而后拍着毛驴往前继续走,懒声道:“那就,多谢莫庄主。”
阿夜朝莫一仇拱手,然后小跑上前牵住毛驴,又开始喋喋不休。
4
春洲院是前院最好的一个院子,莫一仇极少开春洲院招待人,如今让陵游住了进去,可见其重要。
陵游进了院子就没再出来,倒是那毛驴,在院子里一个劲地叫唤。
为了陵游,莫一仇临时吩咐后厨设宴,他在看到陵游的时候其实并不安心,甚至有些没由来的忐忑,总觉得这个人不似面上那般好相与。
自陵游接手鹊阁后,江湖中对此人猜测颇多,他比鹊阁从前的每一任阁主都要难以招架,说阴晴不定都是好的,往那难听了说,就是个疯疯癫癫的疯子,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手段残忍,心思狠毒。
但好在,他从不涉足江湖事务,只在鹊阁那一亩三分田里发疯。
可如今,疯子出了笼,也不知是好是坏。
院中层层叠叠的树木花草,远远瞧着,只露出一方琉璃瓦筑的屋顶,好似云中仙境,飘渺又精致。
阿夜嘴里一个劲地“啧啧”,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活像乡下人家进皇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有钱啊,还是有钱,这么一对比,咱们鹊阁就显得破旧多了。”
陵游寻摸了间屋子,屋里已经烧好了炭,他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闻言对阿夜道:“你若肯花钱,鹊阁也不是不能这般豪华。”
“那可不行,太浪费了,茅屋也能住,何必贪这一片琉璃瓦,师父说过,人要勤俭,克己复礼,控制欲望。”阿夜添了炭,从包袱里摸出两块红薯扔进火盆。
陵游瞧见那红薯,一时有些出神。
他想起来时的路上,有人曾经也为他烤过一回红薯,那夜暖融融的火光里,他面色如玉,噙着笑看向自己,一双眼睛好似天上星,水中月。
许久,他突然往后一倒,靠上椅背,拉长了声音:“师父放个屁你都觉得香。”
——
莫家庄夜里设了宴,因着陵游的到来,也借机会把人齐聚一堂。院里燃着篝火,将天地雪色都染成了一片赤红,堂间门户大开,却一点凉意都不曾浸入,烈火驱赶着冬夜寒潮,烈酒暖上了四肢百骸。
满堂宾客,觥筹交错间只见一张张刷上酒意的红脸,嘈嘈切切的声音里,尽是江湖豪迈。
陵游安坐一隅,手里端着酒杯,却滴酒不沾,只是放在鼻子下嗅嗅,一双眼睛时不时扫过堂中。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隔着火光看,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若是看久了,就会从那些酒意凌乱的面皮下,看到一具一具嗜血骷髅正张着大嘴,啃吃着旁人的血肉,供养着自己的衣冠。
莫一仇举杯:“江湖一心,各位,我们苦‘北斗’已久,‘北斗’杀人如麻,不断残害武林中人,如今更是杀害五岳剑派掌门和锁月楼少主,手段之残忍万死难赎其罪,如今大家齐聚莫家庄,我莫某人便在此摔杯为号,誓要铲除‘北斗’,以平天下冤魂。”
酒杯被重重摔在地上,霎时间四分五裂。
然后摔杯声此起彼伏,叫嚷声直冲云霄。
阿夜立在陵游身边,至此终于倾声,在陵游耳边道:“主子,北斗那边,要不要通知一声?”
陵游晃了晃满杯的黄汤:“让阿昼安排,扔几个据点出去让他们剿。”
阿夜有些诧异:“这是为何?”
“北斗留不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我偏要活活折断他们的翅膀。”陵游手中用力,那酒杯便只剩下满手的粉末。
阿夜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只答了句好,复又规规矩矩立在陵游身后。
陵游吹了吹手掌,一抬头,看见高台之上,莫一仇的右手边坐着个面容娴静的女子,年近三旬,却仍颜如舜华,金团芙蓉的袄裙,发间只插一支玲珑八宝簪,簪头坠着一颗上好的东珠。
她亦端着酒杯,只是沾沾唇角,便放了下去。
许是堂中酒意渐浓,她突然捂住口鼻,脸色白了一白。
莫一仇转头去看,倒是温和了脸色,低声问了几句,只见那女子拍了拍莫一仇的手背,然后起身,在婢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堂中。
她挺直了腰身,背部收紧,腹部微微前倾,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脚跟先着地,而后步步踩实,稳步行走,腰间环佩叮当,悦耳清脆。
陵游盯着她的背影,挑起嘴笑了。
“我出去透透气,你守在堂内。”他随手拿起一方帕子擦擦手,也起了身。
阿夜颔首,娃娃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明明还是那番小模样,可眼神却变得清明而凌厉。
陵游是在莫家庄前后院相连的花园里碰到莫夫人的,她一只手搭在假山上,另一只抚在胸前,呼吸有些急促,隆冬寒夜里,额角竟还沁出一层薄汗。
“夫人玉体抱恙,若不嫌弃,在下可为夫人把上一脉。”
懒意十足又全是戏谑的声音被风吹进莫夫人的耳朵里,她猛地回头,发间坠下的那颗东珠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
漆黑一片的花园,石灯里燃着微弱的烛火,只照亮了陵游的一小片衣角,那红色的布料似血液一般浓郁刺目。
陵游双手负于身后,慢吞吞地踏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近莫夫人,五步外。
莫夫人轻呼一声:“站住。”
第71章
陵游停住步子,当真不再往前半步。
但他的声音仍似鬼魅:“我为夫人把脉,无论结果如何,绝不往外透露半个字。”
“我没病。”莫夫人白着一张脸,她出了大堂就把婢女遣走了,当下只剩她一人,她自认听过陵游大名,她心跳越来越激烈,喉间干涩,脊背发寒,控制不住地恐惧着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