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这话一出,大堂就像是被人猛地拉开门窗,灌进一阵舒爽的风,松快了起来。
有食客调笑。
“是啊,这小关公不得了,一顿饭吃得我差点咽不下去。”
“年纪这样小,就这么严肃,当心未老先衰啊,小兄弟。”
“说句实话,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小兄弟往那一站,我愣是大气儿都不敢出,我倒觉得这小兄弟以后怕是有大造化。”
阿昼便成了这些食客打破僵局的话题,一下就把整间堂子吵得热火了。
叶昀还想调侃两句,苏溪亭抢先开了口:“丢人现眼,后头劈柴去。”
阿昼一抿嘴,利落转身就去了后院,没多久传来一阵劈柴声。
叶昀有些埋怨地看着苏溪亭:“带孩子不能这么带,年纪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等他以后长大了回忆起来,这少年时该是多吓人啊。
小孩儿呢,都是那枝头的花骨朵儿,得呵护,还劈柴,你怎么不去劈,成天游手好闲当个游神,欺负一个小孩儿,能耐着呢。”
苏溪亭倒是头一回被叶昀这么嫌弃,就因为他身边随意养着的个小玩意儿,一时间气得不是鼻子不是眼:“你倒是会养孩子,膝下该有四世同堂了吧。多大年纪啊你,一副老爷爷做派。”
叶昀被这年纪噎着了,他现下的皮囊仍是二十七八的模样,但他实实在在地,可是已经近不惑的年纪了。
若是正儿八经地娶妻生子,现在儿子也小不了苏溪亭几岁,更别提那十二三岁的小娃娃,说是孙子辈都不虚的。
可他没法说。
苏溪亭难得噎着他,隐隐透出些得意:“行了,说笑而已,瞧你,还气上了。”
也不知是谁气上了,叶昀翻了个白眼。
“我听你嗓音嘶哑,鼻音浓重,这风寒瞧着不轻啊,我看看。”苏溪亭走到叶昀身边,动作极其迅速,两指搭上他的脉搏。
叶昀心中一惊,手腕灵活转开,脚下一旋,让出三步。
“没事,吹了风而已,大老爷们又不金贵,回头捡两副药吃吃就好了。”他说着,两只手背到了身后。
瞧着闲适地坐到了角落里,对堂中众人道:“今日叶某风寒在身,就不便给各位下厨了,各位且将就着,等叶某痊愈了,一定好酒好菜招待。”
“叶老板客气了,如今卢兄弟的手艺也好得很。”众人答道。
苏溪亭仍牵着黄鸭站在柜台旁,他看着叶昀,眼神里似有些惊异如墨渐渐氤氲开来。
如果今日在这里的只是个普通大夫,或许察觉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刚刚摸上叶昀脉搏的是他,是如今蜚声江湖的鹊阁阁主。
那不是寻常脉搏,寻常人脉搏根据体质不同,每六十息能跳动七十至九十次不等,有心疾者发病时多见一百余次。
正常脉搏应当平稳有力,跳动力度均匀,呼吸平缓。即便是身患各种疾病者,除非死人,否则不可能没有脉搏。
可刚刚苏溪亭突然把脉,起初竟毫无脉搏可察觉,直到叶昀反应过来,那脉搏才突然跳动起来,然,轻飘飘的,就像是没什么力气一般。
叶昀也不知苏溪亭究竟察没察觉,面上不显,心里捉摸不定。
苏溪亭把黄鸭拴在柜台旁,施施然走过去,坐在叶昀对面:“我瞧你脉象虚浮,风寒当真是有些重,外头开的药方见效太慢,一会儿我给你写一副,保证药到病除。”
叶昀眼底藏着审视:“看死人有一套,看活人你还有一套呢。”
“当然,行走江湖,不多会点东西怎么保命。”苏溪亭朝他眨眨眼,一副机灵模样。
叶昀心头松了大半,也是,他这种情况,极少有人能察觉。
4
一碗素面上桌,便是一边吃一边听着满堂食客天南海北地聊着。
“如今关西道和河东一带建造盐池,东西路、两浙路和八闽之地围起盐场,西南开凿盐井,按理说,官盐的数量大大提升,照说民间不该缺盐。
可我一路从北边回来,瞧见的,可都是私盐泛滥,还有外族进入河北一带,倾销低价盐,倒是猖狂啊。”
“你这是不懂里头的门道,我也是一路做生意北上,你们可知河北、京东末盐,客运至京及京西,袋输官钱六千,而盐本不及一千。”一个大胡子食客道。
接着又说:“我家有远亲在北边做盐商,你看这价格,一倒手便是五倍,再看贩卖,再涨上一倍,老百姓哪有那些钱买盐。”
“可如今,朝廷要求‘乃课民买官盐,随贫富作业为多少之差’,我们不买盐是不成的,这一年收成多少,就得买多少。
我们江南东、西两路自古富庶,近些年来虽然也偶有天灾,但大体上尚算风调雨顺,行商、种地都颇有得,还能勉强负担得起,可我听说再往南的南疆,中间的西南,边漠的西北苍南,可就苦了哦。”
“若是能买到盐,还算好。你们是不知啊,我行商路过一些偏远山地,别说买盐了,连盐的影子都瞧不见。如今朝廷搞的什么贩盐法,不同地方的盐只能在当地贩。
广南盐就去不了虔州一带,只因广南盐属于淮盐区,成都府路不让东川盐进入,老百姓只能去解州搬盐,那山高路险的,我一路瞧着都提心吊胆。”
“唉,难啊,往前是打仗,日子不平静,等朝廷江山稳了,又觉得日子难过。反正就是个难。”
“这世道,苦的只有老百姓。”
叶昀筷子上挑着面条,已然是听入了神,眼瞧着那半碗素面在碗里渐渐都要坨了。
苏溪亭抽出一双筷子,搅和了一大团,喂到了叶昀嘴边,叶昀半点没察觉,仍是沉浸在那些商人的言辞中,眉心逐渐皱起,越听面色越难看,倒是不耽搁嘴乖乖张开。
苏溪亭一筷子居然还真喂进去了,一时觉得好笑:“你发什么呆呢?”
叶昀被他叫回神:“如今官盐已呈盐税之势,怎么会这样?以强卖官盐为引,实则加重赋税。
通常加重赋税要么是充盈国库,要么是为开战做筹备,可本朝自奉帝继位以来,各部都发展迅速,尤其是户部,外部各族也自有安定,按理说,不该有这种情况发生。”
苏溪亭是个江湖人,从来就没管过朝廷的事,听来听去,其实绕不明白,一筷子面条塞进叶昀嘴里,他竟也品出了两三分给人喂饭的乐趣,敷衍地回道:
“大概是皇帝缺钱用了吧,毕竟当皇帝的,话本里都说酒池肉林,动不动就要建行宫、建园子,再多钱也不够这么撒着玩儿啊。”
叶昀看了一眼苏溪亭,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说嫌弃谈不上,但很复杂,就像老父亲看自家不求上进的儿子。
苏溪亭也不介意,一口面又送到了叶昀嘴边。
第41章
这回叶昀倒是抬手挡了挡,他坐到那一桌商人桌上,极其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他拍了拍那个大胡子食客,问道:“这位兄弟,你家那当盐商的亲戚可知,如今官盐除了价格问题以外,可还有旁的问题?”
那大胡子食客一抹嘴:“嗐,叶老板,你可别说我那当盐商的亲戚了,你去西北、南疆、西南随便找个人问,如今官盐除了贵,还劣。
咱们江南不觉得,因为江南富庶,是朝廷的钱袋子、米袋子、菜篮子,朝廷不敢糊弄江南。
可偏远一些的地方,那盐都粗得不成样子了,花了那么多钱,买一堆劣盐回来。要我,我也憋屈。
所以,老百姓现在都是买入官盐,然后同盐帮交易,以官盐折现银,从盐帮手里再转买入一些精盐,倒是颇成阵势。”
“盐官都不管吗?”叶昀追问。
“官府的事,那咱们就不知道了。不过,叶老板啊,咱们都是做生意的,心里也大多有杆秤,既然官盐贵且劣已然成风了,私盐日益猖狂,必定还是有些猫腻的。毕竟啊……”
那大胡子食客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毕竟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和尚一样清心寡欲。人一旦见识到了钱,见识到了钱带来的无限好处,那可就抽不了身了。”
叶昀怔住,是了,这世间的堕落大多都源自无尽的诱惑,人一旦坠入深渊,除非剃肉削骨,否则再难爬出来。
贪官污吏,不就是这样养出来的么。
他起身,冲那几个商人拱手:“各位慢用,叶某去后厨瞧瞧。”
那几人纷纷道叶昀客气。
叶昀脚下很快,一掀布帘,人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卢樟正在后厨里忙得热火朝天,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把住肩膀,吓了一跳,心道今日莫不是运道不好,怎么总是一惊一乍。
他扭头,就看见叶昀一张冷脸,一怔,脑子里迅速打起了算盘,盘算着自己今日做没做什么错事,难道是早间放任那小子在门口吓走了一群客人,这会儿来算帐了。
卢樟心虚:“东家……”
“卢樟,我问你,如今西北苍南军中,是货物输边还是钱币输边?”叶昀打断卢樟,开口严肃问道。
卢樟倒是完全没想到会问这个,只呆呆愣愣答:“早些年是货物输边,后来边郡有了整条线的市集,有些军需可以在本地买到,就渐渐换成钱币输边了。”
叶昀脸色微变:“所以,朝廷以配贩官盐为钓饵,令各地商户向边郡输送钱币,商户则以相当的盐钞作为交换,向产地配运官盐。
商户愿意给边郡输送钱币,是因为朝廷可以给足他们盐钞,这对商户而言是个良性循环,他们手中的财富会越积越多。
但这也意味着朝廷正在向百姓强行实行官搬官卖,这不仅仅会对老百姓的生活造成不可预料的压迫,更是滋生贪污的温床。
一旦私盐成风,官搬官卖名存实亡,边防依赖盐钞转化而来的粮草就会不知不觉减少,等到引起朝廷重视之时,官搬官卖早已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一来,筹措大量的边防军粮草就会变成一个难题。”
卢樟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全身直起白毛汗,鸡皮疙瘩寸寸泛起:“那朝廷,朝廷为什么不取消官盐?”
叶昀又露出了那种神情,和看苏溪亭如出一辙。
他缓声道:“因为官盐所得是国库充盈的保障之一,没有一个皇帝肯将这么大一笔财富撒向民间。”
从前他以为奉帝可以,但其实,他和从前那些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
叶昀心中大恸,他似乎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在岔路上越走越远的恐慌。他开始害怕,王朝的未来,会不会就毁在他当年的决定和选择上。
人心,如雾中花、雨中蝶,他曾经以为自己能看透人心,然而事实上,却也不过是,骄兵必败。
叶昀陡然自骨子里升起一股寒意。
5
叶昀折身出去,路过后院时,余光看到阿昼正在卖力地劈柴。
察觉到目光,阿昼抬头,面无表情地与叶昀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换了个方向,背对叶昀,继续老老实实劈柴。在他脚边,劈好的柴火已经能用上十天半个月了。
叶昀其实很喜欢年轻人,但此刻他心中翻滚,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关注阿昼,于是掀帘出去,脚步急躁。
身后传来苏溪亭的声音:“欸,你去哪儿啊?逃难似的,等等我啊。”刚踏出一步,一只猫爪从身后探出来,准确地薅住了他的衣袖。
苏溪亭看着自己又被抓破的衣袖,一把揣上垂珠:“你可真是个败家祖宗。”
说着,也急匆匆跟上了叶昀。
那日下午,叶昀只做了一件事,他去了梁溪县的每一家官盐铺子,问了现下各地官盐的价格和品质。
在最后一家官盐铺子外,他突然停下脚步,眼中神色大震,似是不可思议,紧紧盯着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脊背寸寸僵硬起来。
苏溪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在墙角最里面,看见一个模糊的图案,那图案隐约看起来像只简化的海东青,鹰喙的方向正朝南边。
“那是?”苏溪亭歪着头仔细辨认,说是海东青,其实更像个小麻雀,大概是因为画技太差。
“是海东青。”叶昀解释,他感染风寒后的声音本就低沉嘶哑,此刻更像是从牙缝中咬出来的四个字。
苍南铁骑用来联络各部的暗标,为什么会出现在梁溪县的一家官盐铺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