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沉默,随即道:“行,我先把垂珠送到卢樟那儿去。”
赵捕头通融,一行人便跟着叶昀去了食肆,把垂珠交给卢樟,又嘱咐他日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紧张。
谁料卢樟倒是比叶昀还慌:“怎么把苏先生拘走了,还要把您也带走,梅里镇离咱这儿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的路,大半夜的死了人,怎么找上了你们。”
叶昀意外:“苏溪亭也被带走了?”
“是啊,一大早,我刚开门就看见苏先生被带走了,说的也是林员外的事儿。”
叶昀回头看赵捕头,赵捕头解释:“怪就怪苏先生那张嘴,他成日里说自己只给将死之人画像,好巧不巧,昨夜林员外就被人杀了,苏先生画的那幅人像就放在林员外的书房里。”
叶昀只觉头疼,轻叹一声,转身就跟着赵捕头走了。
卢樟抱着垂珠,忧心忡忡,一人一猫对视片刻,卢樟突然回神,自言自语:“对,找朝先生!朝先生肯定能帮上东家。”像是有了主心骨,他牵了驴就要去找朝怀霜。
叶昀这是第二回进县衙牢房了,上回是来看卢樟,这回轮到他自己了。
苏溪亭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他把所有的稻草都堆在一起,卷着衣袍蹲坐在上,面上悠然,一点也不见急,只是偶尔牢里窜过老鼠,引来他一阵嫌恶。
一抬头,笑了:“哟,这么巧,在这儿也能碰上叶老板。”
赵捕头给叶昀开了个“后门”,把他和苏溪亭关进了一间牢房,两人也好有个伴。
“叶老板不必紧张,毕竟人是死在自家府里的。”赵捕头临走时还特地安抚了两句。
叶昀没开口,苏溪亭抢了白:“你人缘真不错,都进了大牢了,还有人替你说话。”
赵捕头和叶昀都没理他,两人一拱手,赵捕头就离开了。
叶昀转身面向苏溪亭,表情有些严肃:“林员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真是开门见山,苏溪亭一片衣角往下垂了一些,他连忙捞起来,嘟着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无仇无怨的。”
“昨日你赠画给他时,说他有血光之灾。”
苏溪亭直视过去:“我没说谎,他印堂发黑,两腮下垂,目光晦涩无比,是典型的血光之灾的面相,我也就随口一说,哪知道他真的就死了,怪我倒霉咯。”
叶昀瞧他目光澄澈坦然,虽然心有疑虑,但到底还是信了他,撂了袍子坐下,刚坐稳,苏溪亭上半身就极其自然地躺了过去,头枕在他腿上,微闭着眼打了个哈欠:“牢里真是脏得很,我腿都蹲麻了,你腿借我躺躺。”
叶昀被他这举动惊了一惊,抖腿:“成何体统,下去。”
奈何人就跟涂了浆糊黏在他身上一样,干脆两手把叶昀的衣襟一拉,两人倏地贴近,连鼻息都交缠到了一处,苏溪亭冲他眨眨眼,手指比了段小距离:“别这么小气,就躺一下下,回头我的腿也借你躺。”
叶昀觉得这厮的脸皮,比那苍南的城墙还厚。
他索性也不管了,往后靠去,靠在墙壁上,一股潮湿气沁着衣服透进来,他突然笑起来:“想不到我也有蹲大牢的一天。”
“我也想不到。”
提审是在次日,县令压根不管叶昀和苏溪亭说什么,惊堂木一拍,口口声声说他们串通起来毒杀林员外,就因为叶昀此前多管闲事让林五郎杀人偿命,怕林员外报复,索性先下手为强。
叶昀对着糊涂县令实在是无言以对。
两人又被押回了大牢,苏溪亭撑着下巴,语气淡淡:“这大牢也困不住我,要不我把那狗官杀了吧。”
成日把杀人挂在嘴上,叶昀抬手就是一毛栗:“那是朝廷命官,你要不想被通缉,只管动手。”
苏溪亭倒真不怕被朝廷通缉,只是东躲西藏,实在麻烦。
朝怀霜是日落前来的,扇子摇得飞快,匆匆扔了一句“明日知府的人会来”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没跟叶昀要钱。
叶昀觉得有些感动。
7
果不其然,常州府知府手下的捕快快马加鞭赶到了梁溪县,也没同县令寒暄闲话,只道:“冯大人已知前情,我等奉命前来彻查此案,先提审两位嫌疑犯。”
县令急出一脑门汗,跟在后面叫着:“大人,大人……”
叶昀和苏溪亭彼时正在大牢里啃着刚送来的白面馒头,配上一碗水,两人却吃得无比雅致,一口一口,像是在尝什么珍馐。
牢头一开锁:“叶隅清、苏溪亭,出来。”
馒头也没吃完,搁了一半到碗里,一前一后出去。
来人仪容非俗,五官端正,剑眉紧蹙带煞,双目劲光有神,腰间佩刀,一团侠气英风。端坐在上,面前放着一碗茶水。
县令虎着脸斥道:“看见魏大人还不跪下!”
叶昀老老实实掀袍欲跪,苏溪亭站在一边动都不动。
魏渊一摆手:“不必行礼,冯大人与我已经看过案卷,叶老板与苏先生实属无辜,不过我亦有几个问题要问。”
叶昀拱手:“大人请问。”
“仵作单上写,死者死前曾被人下毒,林府管家说死者死前只吃了从叶家食肆带回去的粽子,叶老板可有解释?”
“回大人,粽子是端午前一日下午现包的,一共包了两百余个,统一贩卖,草民亦没有未卜先知之能,那日原本县令大人设宴招待林员外,可林员外临时起意来食肆用饭,这毒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叶昀答得有条有理。
魏渊一点头,又问苏溪亭:“听闻苏先生只为将死之人画像,那日为何要给林员外画像,莫非你知道他要死?”
第17章
苏溪亭轻飘飘看了魏渊一眼,双手环抱胸前:“我之前同崇安寺门口的瞎眼老汉学了点相面,那日看那林员外,觉得他恐有血光之灾,只是想提醒他,谁晓得他与哪个有仇,当晚就被杀了。”
魏渊点头,吩咐人送两人出去,可不想叶昀突然拱手道:“案情残忍复杂,在下想,或许我二人可助魏大人一臂之力。”
“哦?”魏渊有些想不到。
却听叶昀又道:“苏先生精通验尸,在下不才,可前去案发现场一探究竟,也好为我二人洗脱冤屈。”
苏溪亭听到叶昀提到他,两眼一瞪,伸手就拉住他的衣袖:“喂,我何时说要验尸,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我才不要。”
叶昀一把拽住他的手,面带微笑,又有些拿住七寸的威胁:“我知晓苏先生才能,苏先生切勿推辞。”
目光灼灼,分明在说,你要不干,以后就没饭可吃。
苏溪亭恼得很,脚下一跺,把手狠狠抽回来,十分不耐地冲魏渊道:“尸体呢?”
魏渊还有些犹豫,抿着嘴沉思,按理说,涉案人一般都要避嫌才是。
苏溪亭撇嘴:“爱看不看,你当我喜欢帮你看看尸体。就衙门那仵作的能耐,等查到明年吧。”
魏渊招手唤来一人:“你跟着苏先生。”
那人抱拳称是。
苏溪亭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大牢里只剩叶昀,他的目光从县令身上绕了一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即便是磨勘近在眼前,县令大人也不该草菅人命。”
一句话,拆穿了县令所有的小心思,三年一度的磨勘考察,他想在考察前用最快的速度结案,以此提高自己的政绩。
魏渊看了县令一眼,那一眼,看得县令冷汗直冒。
“我在狱中简单了解了案情,说那乔姨娘吃人,倒是新鲜事。”叶昀笑道,“饥荒之年方有人食人的惨状,那乔姨娘吃喝不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的就要吃了自己的丈夫,怪哉。”
魏渊道:“叶老板有何想法?”
“想法,要看过案发现场后才能知晓。”叶昀转向县令,“大人,林府的案发现场应当还有人把守吧。”
县令立刻点头:“有的有的。”
林府从大门到各个院落都有官差把守,东厢更是守得严严实实。
叶昀看到这间房的第一眼,就觉得奇怪,房中那张圆形茶桌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这种大户人家的房间,从陈设到摆件都是有人专门负责的,通常讲究一个和谐,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错上半点都不对。
叶昀蹲下身,圆桌桌角下有几道大约两寸许的拖痕,只是被血迹覆盖,不甚明显。
当然也不排除林员外和乔姨娘闺房之乐时,移动了这张桌子。
桌上放着水果,这样的天气里,已经出现腐败之势,还有两个馊了的粽子。
魏渊凑过来:“发现什么了?”
“桌上的水果、茶壶、茶杯的位置都没动过,但桌子动了,椅子也被搬到了旁边。”叶昀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比对了一下距离,从房门进来,走到床边,挪动桌椅后,就不需要绕过桌椅了。
有意思。
床上最混乱,血迹已经干成了赭石色。
林管家哆嗦着站在一旁比划:“那日,老爷就躺在床内侧,乔姨娘坐在床边吃……吃老爷的心。”
叶昀蹲在床沿看了看,垫絮的褶皱被压在被衾之下,显得格外混乱。
“这是什么?”叶昀指着被衾底下压着的一片木屑,隔着手帕捻出来看,“像是……”
“像是门框或者窗框之类的东西。”魏渊开口道。
叶昀四下里看,举着那片木屑:“不太像门窗,好像是香樟。香气很明显,质地绵软、天然木纹,可能是家具或者……”他拿着那片木屑缓缓蹲下,把手伸到架子床的下方雕花处,“床沿雕花。”
8
林夫人携丫鬟到的时候,叶昀正在看墙上的一幅画。
是幅月下泊船图,意境幽远,笔触里是绵绵的柔情,船边有条红色的小鲤鱼,轻轻跃出湖面,荡开两点波纹,倒让整幅画都显出了些欢欣。
林夫人刚行完礼,就听见有人问:“这幅画,是乔姨娘画的吗?”
她眉心皱着,眼角轻轻下压,嘴边撇了撇:“她一介浣纱女,哪有这种本事。”
旁边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开了口:“这是姨娘在外面买的,第一眼瞧着就很喜欢,买回来就挂上了。”
“哦,这样。”叶昀点头,然后给魏渊做了个手势,示意魏渊发问,自己则在屋里闲逛了起来。
魏渊撩袍在屋中坐下,问道:“那夜府中一切,还请林夫人再细细回忆一次。”
“那日端午,白日里老爷带着府中两位少爷去了县里,晚上回来便是带着几个粽子和一幅画回来的,那日府里原本设了家宴,但老爷这段时间心思都在乔姨娘身上,只在家宴上露了个脸就带着乔姨娘回了东厢房。”
“我晚间派人送了几壶小酒过来,便在自己院里歇下了。”
“这么说,东厢房这边发生的事,林夫人就不知晓了。”
林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民妇这几年身子不大好,一般一更就要歇息,那天晚上是护卫来我院子里找我,我才知道出事了。”
魏渊听着,许久没说话,最后只道:“节哀顺变。”
这四个字一出,林夫人就低泣出声了,身子有些软,被丫鬟扶着。
随后拎出来询问的是乔姨娘的小丫鬟,那小丫鬟看起来还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一张胖脸,即便身上瘦伶伶,可那张脸还是圆润得像个年画娃娃一样。
“大人明察,姨娘一定是中邪了,姨娘人很好的,平日里连荤都少食,怎么可能吃人!”小丫鬟说话抽抽噎噎,眼泪糊了一脸。
魏渊抬手,掌心朝下压了压,那小丫鬟才收了声,小声地抽泣。